第1章 这一夜雨急风狂

PART 1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三日晚上,空中疾速地翻滚着厚厚的云团,空气湿漉漉的,仿佛能一把捏出水来。天边不时掠过一道闪电,将北方高原上的山川大地瞬间照耀得一片雪亮,立即又陷入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日伪山西省政府顾问辅佐官兼省保安队少将辅佐官城野宏,和省保安队副司令赵瑞指挥一支直辖机动部队和五个县的保安队,在晋中交城、文水、平遥、祁县、徐沟五县地面上,进行了持续半个多月清剿八路军地方武装的作战。保安队一路尾追中共交城县大队,终于在这天下午三点多钟时,在交城与太原之间的徐沟镇将交城县大队包了饺子。激烈的巷战打了四五个钟头,县大队被挤压进了镇子东头的城隍庙内。可是,保安队接连发起了几波攻击,也没能打进墙高院深的大庙里去,自己反倒死伤了几十个人。

师长杨诚得到赵瑞的电报后,也带着另一支保安队从文水赶过来支援。枪炮声再次震天动地地响起来,得到增援的保安队向城隍庙发起了又一波猛烈的攻击。

在城外一个土丘上居高临下督战的城野宏听见枪炮声巨响,忽地跳起身,举起望远镜观看战场的形势。借着忽明忽暗的闪电,他注意到,县城四周的城墙全都被保安队攻占,老百姓背篓提箱,拥出城外,激烈的枪炮声已经集中到了城隍庙一带。

战斗打得正激烈时,留在太原城里的保安队第三师参谋长兼士官学校教务长王光然突然骑着自行车沿大马路从一人多高的青纱帐里钻出来,赶到山脚下,“咚”地一蹁腿下来,将车一扔,便急咻咻向着土丘而来。

城野宏一看王光然的脸色,就知道太原一定出了大事。

王光然一见城野宏,怔了一下,那意思是,这分明不是他此刻想见到的人。但他马上便镇静下来,跑到城野宏跟前,“啪”地敬了个军礼,说道:“王骧省长命我赶赴徐沟,向辅佐官和赵副司令报告重要情况。”

城野宏一听,赶紧撇下参谋和警卫,独自走到土丘边上。

王光然跟上前去,压着嗓门说,王骧让他前来报告:冈村宁次大将已经电告澄田司令官,日本外务省正通过中立国瑞士、瑞典政府向美、苏、英、中乞降,只要允许维护天皇国体,日本即同意投降。王骧要城野宏停止战斗,马上把队伍带回太原,商量应对之策。

说罢,王光然悄悄扫了一眼旁边的一大群军官,回过头来问城野宏:“辅佐官,怎么没看见赵副司令?”

王光然说的不完全是实话,他也不是王骧派来向城野宏报告情况的。真相是:王骧从第一军司令部得知日本要投降的消息后,回到省政府办公室立即给留在太原城里的保安队第三师师长秦良骥打电话,让秦马上派出亲信去把正在晋中讨伐八路军的赵瑞找回来,以应付不测之事。秦良骥让王光然来向赵瑞传这个话,不料到了徐沟没见着赵瑞,却迎头碰上了城野宏,于是急中生智,谎称是王骧派自己来向城野宏报告情况的。

城野宏一听王光然带来的消息,犹似遭了雷击,猛地举眼向天,仿佛牙疼般呻吟道:“嗨,日本战败了!这对于百战百胜的大日本皇军来说,真是晴天霹雳啊!”

虽然日本战败是早迟的事情,不过这一天突然到来,还是让城野宏心惊肉跳,感到非常的遗憾和痛苦。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疾声问道:“王参谋长,消息确实吗?来自东京大本营还是来自南京?”

王光然说:“就在四个钟头以前,澄田司令官紧急召见了王骧等高级政府官员,说他已遵照南京小林总参谋长的指示,向第一军各级指挥官下达了作战命令,要全体官员,与日军同心同德,抱全军玉碎之决心,誓将骄敌歼灭,以挽狂澜于既倒。王骧省长想,这小林总参谋长的指示,和澄田司令官的作战命令,不正好和冈村司令官的电话精神背道而驰吗?王省长觉得这件事情太重大,后果太严重。从内容上考虑,又不便使用无线电向你通报,所以就马上派我赶来徐沟,请辅佐官和赵副总司令马上搬师回营,共商大策。”

城野宏立即吩咐传令兵去火线上通知赵瑞把队伍撤下来。

然后,他和王光然站在土丘边上,俯视着远处被保安队铁桶般包围起来的徐沟镇的鳞鳞黑瓦和冒着滚滚烟团火光的城隍庙,皱着眉头,静静抽烟。

当他点燃第二支烟时,身材高大强壮的保安队副总司令赵瑞和第二师师长杨诚出现在他跟前。

赵瑞口里叫道:“辅佐官,怎么回事?城隍庙眼看就拿下来了,为什么让我们撤下来!”

城野宏说:“不打了,马上把队伍拉回太原。”

杨诚也恨恨地喊起来:“嗨,煮熟的鸭子,怎么能让他们飞了?”

赵瑞惋惜地说道:“这帮土八路真他妈的顽固,一个小小的破庙,打了老半天也拿不下来!”

这时,赵瑞才注意到王光然:“嘿,王参谋长,你怎么来了?”

王回道:“我来给你们送个信。”

杨诚道:“什么信?派个传令兵不就行了么,还得你这师参谋长亲自跑一趟?”

城野宏抽出烟卷,扔给赵瑞和杨诚,还帮赵瑞点上火,苦笑着说:“二位,应该到来的事情,终于还是来到了。虽然我感到非常的遗憾和痛苦,但是,我仍然不得不如实地告诉你们,皇军已经战败,日本投降了……”顿了顿,他又紧盯着赵瑞的眼睛问道:“赵将军,听到这样的消息,你和杨将军想必很高兴吧?”

赵瑞一听这样的消息,脸色一下变了,呼吸也粗浊起来。他脑壳一甩,嘴巴猛然大张:“辅佐官,如果你是拿我和杨师长开玩笑,这个玩笑……未免也开得太大了。”

杨诚也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城野宏逐一扫视着赵、杨二人,恳切说道:“你看我这个省长顾问辅佐官像开玩笑的样子吗?我告诉你们的,是绝对可靠的消息。冈村总司令关于日军投降的电令,已经发给了澄田司令官。王骧通知我马上把部队拉回太原,抓紧商量如何向中国政府投降的事宜。”说到这里,城野宏嘴角一抽,挤出一个奇怪的笑挂在脸上,充满伤感地说:“二位将军,你们能谈谈此时此刻的心情吗?是惊喜若狂,还是和我们日本人一样肝胆俱裂,痛不欲生?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已经为你们的阎长官重新夺回山西的统治权,忍辱负重了很长一段日子,让你们望眼欲穿的,难道不正是这样一个时刻吗?”

赵瑞不答,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眼中蓦然含泪。稍顷,他蹲下身去,一只手缓缓地刨开地上的浮土,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大半支燃着的烟卷像线香一样插在浮土里,然后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向着飘散着袅袅青烟的烟卷,向着土丘下忽明忽暗,涌向天边的青纱帐,以及犹如浮在绿海之上的村舍、树林,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杨诚也跟着赵瑞跪了下来。

城野宏一脸淡然地看着他俩的举动。

磕罢头,赵瑞才回过头来,感慨万端地对城野宏说:“作为一个祖祖辈辈生活在眼前这片黄土高原上的中国山西人,如果听到这样的消息回答你说不高兴,甚至说我和杨诚此时此刻与你这个日本人一样,悲痛欲绝,如丧考妣,你——相信吗?”

城野宏语带酸楚地说:“我们共事已经三年多了,或许只有这一次,你说的是真话。”

赵瑞说:“即便如此,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各为其主,你忠于你的天皇,我忠于我的阎长官嘛。我还可以告诉你,这次讨伐作战,表面上是奉你和王骧的命令,其实我们是遵照阎长官之命,以清剿晋中五县的八路地方武装为名,与汾孝一带的阎军汇成一片,保持紧密联系。”

城野宏说:“其实,从三年前你和杨诚率领阎锡山的两个骑兵师向我们投降的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阎锡山使的是一招苦肉计,派二位师长带领着兵马过来,美其名曰帮着我们打八路军,其实是借我们的势力发展阎锡山的力量,等待时机,收复失地。现在看来,我的怀疑是正确的。”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会推荐我赵瑞兼任省保安队的副总司令?”

“道理太简单不过,中国太大,我们占地太宽,管理不过来。再者,你们的阎长官对共产党的仇恨,有利于我们。日本人即使明知道你们是阎锡山派过来的人,但只要你们愿意和我们一起打八路军,我们彼此之间,就具备了合作的基础……”城野宏突然摆摆手,沮丧地叫了起来,“啊,现在再说这些,都已经毫无意义了。日本投降了,也请你们按照各自的意愿,选择自己以后的道路吧。我对与二位将军在长达三年的战斗中,对我的国家和我本人的帮助,表示衷心的感谢。”

赵瑞站起身来,紧握着城野宏的手,说:“我赵瑞决不是因为日本人的强大而追随你,更不愿做因为日本的战败而马上抛弃你那种无耻小人。三年来我们一起浴血奋战,共同对付共产党八路军,在战斗中出生入死,结下了深厚的个人感情。日本战败了,我现在可以向你承认,我和杨诚,身在曹营心在汉,都是阎长官派过来的人。”

“哦,谢谢,谢谢你们的坦率。”

赵瑞充满义气地说道:“但是,我同时也是你的朋友,世道轮回,现在轮到你们日本人落难了,出于友情,我有责任保护你和你的妻子城野绫子,还有你可爱的女儿不至受到任何伤害。”

杨诚也说:“无论什么时候,我和赵瑞都是你的朋友,需要我们帮忙时,请辅佐官打个招呼。能够三分钟赶到,我们花了五分钟,就算对不起你这位朋友。”

城野宏眼中隐隐有泪光在闪,同样动情地对赵瑞和杨诚说道:“作为日本人,衷心希望将来能够继续同阎长官合作,和二位继续合作。因此,在阎长官回到太原之前,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坚守山西。为了不使山西落到八路军手中,请二位像过去一样,和我们同心协力吧!”

军号声响过,部队立即撤下战场,在大马路上汇成一条灰色的河流,流入了晋中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里,向着太原方向涌荡而去。

只苦了王光然参谋长,跟在城野宏、赵瑞、杨诚的坐骑后面,使劲蹬着自行车……

半夜三点稍过,一群骑兵从日伪山西省保安队司令部大门哒哒冲出,向着省政府所在地晋府狂奔而去。为首身披斗篷者,是省保安队第三师师长秦良骥。身后跟着十来名腰插双枪的卫兵。马蹄声急如颦鼓,在水泥地面上踏出一串耀眼的火星。

空中乌云疾走,天边不断响起沉闷的雷声,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已经进入战时灯火管制的太原市,陷入了沉沉黑暗之中。太原奇热无比,人就像待在一个巨大无朋的蒸笼里。日本侨民扶老携幼,背包提匣从大街小巷惊惊惶惶地跑出来,汇成一道洪流,向着东山方向涌去。

秦良骥注意到,这一路上的街口大都布上了弹簧形带刺铁丝网,一处处用沙袋构筑的街垒后面钢盔攒动,枪刺森然。

在一个十字路口,秦良骥看到满载着日军士兵的一长串大卡车和好几辆坦克“嘎啦嘎啦”响着向南门进来。大街上还接连不断地响起“哗哗”的脚步声。那是刚从车上下来的全副武装的日军士兵正匆匆赶往各个重要机关。

街上除了日本人,也有身穿灰色军装的保安队巡逻队。

骑队穿过横跨大街的大牌坊,在古色古香的晋府大门前停下。

秦良骥进得大门,走进省政府办公大楼,穿过空旷高大的走廊,快步向省长办公室走去。

一见秦良骥到来,正急得不停地在办公室里转圈圈的王骧便急迫地问道:“怎么样?王光然和赵瑞联系上了吗?”

秦良骥说:“应当联系上了。赵瑞他们到了徐沟,已经把八路军的交城县大队包围在文庙了……”

王骧气恼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八路军的交城县大队?美国人、英国人,还有重庆方面都在广播,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秦良骥说:“我刚才一路过来,看到柳巷大街、东西官道的日本侨民全像着了火的马蜂窝,全乱了套,男女老少全都不要命地往东山要塞上跑,躲到碉堡和工事里求心安,太原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王骧:“日本人上了东山要塞,赵瑞又迟迟不返,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八路军乘虚而入,抢先进驻,强行接收太原。”

秦良骥:“日本人不会对八路军束手就擒的吧?”

王骧:“那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八路军现在是人多势众,兵强兵壮,我看日本人也对付不了。所以,我现在以省长的身份,临时任命你为太原城防司令,日本人待在东山上会自己照顾自己的,你就紧闭四门,占领重要路口,把主力拉到城墙上去,八路若是前来攻城,一定给我坚决顶住。”

秦良骥说:“我刚才在路上看到,一支日军部队正从南门进来,还有几辆坦克,这是怎么回事?”

王骧惊慌起来,叫道:“糟啦,南边离太原最近的日军,只有驻榆次的阪井联队,澄田一定是把阪井联队调进城了!”

秦良骥也紧张了:“澄田动作快啊。”

王骧又在屋子里绕起了圈圈,说:“我担心的是,澄田把阪井联队紧急调进城来,究竟是为了对付八路军,还是对付我们?”

“我们——”秦良骥一脸的大问号。

“实话告诉你吧,秦师长,我让你派王光然通知赵瑞把部队带回来,是想把太原牢牢控制在手中,等着阎长官凯旋……”

秦良骥又是一怔。

王骧见秦良骥根本不相信自己所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张信纸,展开,在秦的眼皮下挥了挥,再递给他:“我知道,你和赵瑞、杨诚一直拿我当死心塌地的铁杆汉奸看待。你看过这封信,就知道我王骧到底是谁的人了。”秦良骥接过一看,居然是阎锡山给王骧的密函,上面写到:

接读手函,欣悉种端,语语动心,毕现关切之忱。反复阅读,不忍释手。大局转移,深赖彼此协力,收拾人心。如兄来信所云,厥为切要之举。盖人心所归,则荆棘均成坦途。我对各级干部,时时以此切勉,唯恐犹有不及耳。贤者负重待时,因应得宜。此间久已神会。群情内向,使我百端兴奋,亦以见真诚率导之苦心也。欲言不尽,余由延武面详,

此复。顺候

刻安!

山手启五月三十日

第二封,阎锡山则完全把王骧视为自己人,已经开始给他布置具体任务了:

你我患难多年,现仍是同舟共济,行者居者,同样有功,并希加强防共,县与县组织联防,以免共产党利用县与县边境活动。

秦良骥匆匆看过,愕然疾视着王骧,禁不住一声大叫:“我的个省长大人,你……这葫芦里拿出来的,到底哪一味药是假,哪一味药是真呐?”

王骧苦笑道:“秦师长要是还不信任我,我也真没辙了。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们一句,对你们的蔡副总司令,可得多提防着点,他才是一条对日本人忠心耿耿的恶狗。”

已经是下半夜了,一辆敞篷吉普车前后由几辆敞篷摩托车簇拥着,飞驰过太原城里的大街,来到日本第一军司令部所在地坝陵桥。

巍峨气派的巨型建筑此刻看去犹如一只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

摩托车在坝子上止步不前,吉普车顺着车道而上,在大楼门厅处停下。阪井联队长和野谷参谋下了车,疾步进入大厅,走进旁边的作战室。

作战室里,军官们正围桌开会。

阪井立正敬礼:“司令官阁下,阪井联队正奉命向太原进发,我率前锋已经入城。”

澄田道:“阪井你来得正好,司令部已得到情报,赵瑞率保安队主力假借清剿晋中八路军为名,实际上是暗中与阎军沆瀣一气,图谋一举夺占太原……”

刚说到这里,一名参谋从机要室跑过来叫道:“司令官,南京总部电话。”

澄田对阪井说:“你的任务,由情报室主任岩田少佐向你交代。”吩咐完,转身出门,去了机要室。

岩田清一“啪”地向阪井敬礼,请阪井和参谋长来到太原城区的沙盘前。

岩田少佐在沙盘上指点着说:“当前局势对我们来说已经相当糟糕了,离太原二十华里的郭堡、范村,都已经发现了八路军的先头部队。日军在太原城里只有一个大队和特种部队,为了防止八路军攻城,他们都已经上了东山要塞。赵瑞虽然率领保安队主力去了晋中,可他在城里留下了秦良骥的一个师。他们是阎锡山寄养在我们这里的一群恶狗,所以我们只有把离太原最近的阪井联队紧急调进城来对付他们。现在,你马上把部队分布到太原各道城门,抓紧修筑工事,作好巷战准备。”

阪井气愤地说:“我早就反对这样的做法,中国有句成语叫做养虎……养虎什么……”

岩田说:“养虎为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阪井:“不只是养虎为患,还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阎锡山派了大批军队和地方行政干部过来,由我们日本人替他训练,还要为他们提供作战所需的一切,武器弹药,后勤保障,吃的穿的,军费医卫,全都由我们承担。结果怎么样?一到关键时候,他们还不是照样在背后向我们开枪。我不明白你这样的高级参谋,是怎么给军司令官出谋划策的?”

岩田苦笑着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然后走到墙边,指着墙上的军用挂图上标识出来的一大块红色区域,说:“你们看看,这一大片地区,就是聂荣臻创建的晋察冀根据地,一九三七年,聂荣臻和林彪率领一一五师打完平型关一仗后,便在五台分兵,聂荣臻只带了一千五百兵马,像钉子一样牢牢地扎在晋察冀,七八年工夫,像吹气一样发展到三十二万正规军,九十六万民兵。这还仅仅是晋察冀,时刻威胁着我们的,除了晋察冀,还有这里——刘伯承、邓小平的晋冀鲁豫根据地;这里——贺龙的晋绥根据地。”

阪井看着地图说:“一个个全都虎视眈眈,恨不得把我们咬碎,一口吞下肚啊。”

岩田说:“可日本呢?在山西只有我们第一军,如果不利用阎锡山的力量来对付八路军,我们能在山西站得住脚吗?这就叫饮鸩止渴,明知与阎合作是一剂毒药,我们也还得硬着头皮喝啊。这几年来,皇军的策略只能是,只要他们打共产党,打八路军,不反日,就养着他们——就算是养一群咬人的狗,不也得喂食吗?”

“那,岩田参谋,请告诉我,我可以马上向保安队开火吗?”阪井问道。

岩田说:“暂时不行,我们不能根据情报,便断然向有着六万人之众的保安队开火。阪井你要知道,就在半个月前,我们的三十六师团也被调到南洋群岛作战去了。我们第一军鼎盛时,曾达到了十万人,而现在,已经只有五万九千人了。如今在整个山西,真正算得上能征善战的,只有你们一一四师团了。”

参谋长问:“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岩田:“静观其变,只要他们敢打第一枪,就毫不留情,把他们全部歼灭!”

正当阪井还在军司令部接受任务时,分散在城中各地的保安队接到秦良骥的命令后,已经像一股股汹涌的潮水般涌出营房,有的在重要街口修筑街垒工事,架设轻重机枪,更多的则向着高大的城墙上奔去。

而几乎就在同时,全副武装的阪井联队也不断地开进城来,并且与保安队一样,也忙着在街口架设轻重机枪,忙着往城墙上拥。

在城南大南门城楼上,为了争夺有利布防地点,后到一步的日军和抢先登上城墙的保安队争吵推搡起来。日军仍然习惯性地沿续着他们在中国人面前早已养成的优越感,命令保安队撤下城头,保安队不从,日本人便用武力进行驱赶。而此时的保安队却一改往日在日本人面前低头哈腰的模样,不仅不规规矩矩地听他们使唤,居然还敢操起武器,挺身而出,反抗日本人的驱赶。城楼前的空地和两侧城墙上,刺刀对刺刀,枪口对枪口,人浪汹涌,骂声冲天,冲突一触即发。

一名保安队连长吹胡子瞪眼地冲着日本人大喊大叫:

“小鬼子你们已经战败了,就要投降了,还得意个啥?”

有人跟着吼:“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太原城,回到我们中国人手里了!”

日本人也同样在大声怒骂,城墙上人声嘈杂,再加上双方根本听不懂对话的语言,要不准得马上血溅城头。

这时,由一辆敞篷吉普车和几辆摩托车组成的车队急驰到首义门城楼脚下停住,阪井联队长下了车,抬头看了看城墙上沸反盈天的情景,疾步登上城楼。一看到有日本的大官到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保安队官兵顿时哑了火。

阪井登上城楼前的石阶,还没来得及说话,只闻蹄声哒哒,不远处,一队骑兵也向着城楼处狂奔而来。

秦良骥腿一蹁,飞身下马,走到阪井跟前说道:“阪井联队长,我奉王骧省长兼保安队总司令之命,担任太原城防司令官。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现误会了。”

阪井昂着脑袋,翻着眼白嚷:“我不管你什么省长兼总司令、城防司令官,我刚刚从军司令部出来,我奉命接管太原城防,秦将军,你必须马上把你的人撤回营房去。”

秦良骥也上火了:“那不行,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八格!”阪井口中,恶狠狠地蹦出两个字来,“刷”地抽出了指挥刀。

秦良骥也“刷”地掏枪在手,枪口对准了阪井的眉心。

双方官兵,也都举起武器对准对方,到处“乒乒乓乓”,一片刀枪碰击出的脆响。

“嗒嗒嗒嗒”,令人心悸的枪声终于响了。

不过,所有的枪口都向着城外的野地里。

密脆的枪声中,不少条嗓子惊慌地叫喊起来:

“八路军来啦!八路军摸上来啦!”

大家瞪大眼睛一看,时明时暗的田野上,果真有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向着太原首义门冲来。

面对气势汹汹,趁着黑夜杀来的八路军大部队,日本人中国人再也顾不得吵了,全都俯在墙堞上,争先恐后地向着远处田野上的人影打了起来。

暴雨也来赶热闹,就在这时,一道道闪电在天顶掠过,一串串雷声在东面的山岭上滚动。紧跟着天河决口了,粗大的雨鞭抽得大地瑟瑟抖颤。风声、雨声、雷声、枪声、炮声汇聚在一起,搅得天地之间翻江倒海,震耳欲聋。

城野宏得知保安队前卫部队已经到了家门口,却遭到自己人兜头盖脑一通枪炮伺候,气得来暴跳如雷。而此刻狂风暴雨下得来地动山摇,旷野上根本无法打开电台和城里取得联系。无奈之下,只得命令部队撤到对方火力射程之外,等候暴雨过后再说。

大南门一带城墙上的保安队与日本兵,还有城外原野上城野宏带回来的讨伐队,全都在大雨中淋着。

没想这雨一下便下了四五个钟头,直到上午八点过后,才停了下来。雨过天晴,城楼上才知道夜里那一通枪炮打错了,城外开来的不是什么八路军,而是城野宏和赵瑞带到晋中去讨伐八路军的保安队。

暴风雨过后,高天之上,依然是一轮火球般的太阳,将高墙环绕之中的古城太原无情炙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