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古音及相关问题综合研究:以复辅音声母为中心
- 庞光华
- 5字
- 2020-08-29 14:57:16
第一章 综论
第一节 古有复辅音声母说概述
首先要说明本书讨论的上古音声母的时代具体限定在《诗经》时代至东汉以前[1]。远古汉语乃至原始汉语的音韵问题本书不讨论,东汉末年以后的音韵问题也不予讨论。构拟上古音声母的主要材料是形声字,但是利用汉字的“谐声原则”去分析汉字读音的声母,往往会遇到非常麻烦的问题,因为汉字的谐声情况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李方桂《中国上古音声母问题》[2]说:“研究上古音的声母一定要根据中国谐声字的系统来看,中国的谐声字有很多很复杂的东西,有些现象现在也没有办法可以解释。”本书要实证性地讨论汉字的形声结构中的若干重要的现象[3],指出上古音声母研究中应该注意的若干问题,辨析一般音韵学家们的论著中所出现的一些错误,并对音韵学上的某些问题作出自己的论述。
从高本汉以来,有相当多的研究上古音声母的学者主张上古音有复辅音声母[4]。他们列举出了一系列材料用于构拟复辅音声母,认为只有用构拟复辅音的方法才能有效地解释汉字中的一些复杂的谐声现象。现将主张古有复辅音声母的学者的意见大致综述如下:
高本汉主要利用谐声字材料构拟了十九种复辅音声母,如gl、kl、sl、xl、bl、pl、xm、sn等。本书将会对其主要依据的材料予以辨析,论证那些材料不能支持复辅音声母的构拟。
林语堂较早地发表了《古有复辅音说》[5]一文,从联绵字、异文、谐声字的角度论证古有复辅音声母。该文有一个明显的出发点就是利用了西方语言学的方法,但是西方语言学并不完全适应汉语的性质。由于林语堂的文章影响很大,我们在后面的论述中有时会提到他的文章,将对他文章中的材料予以较为详细的辩驳。
陈独秀《中国古代语音有复声母说》[6]主要根据谐声字、联绵字、声训和对音材料来论证古汉语有复辅音声母,最后说:“笃守成说者,或目复辅音之说为怪诞不经,余则以为此说乃追求中国原始语音新途径之一,其前途虽犹待芟夷开辟,而比之旧说语意含糊,无发音学根据之任意通转,不失为踏实可寻之途径也。”其他学者类似的说法很多,提倡古有复辅音的主要论文大致收入了赵秉璇、竺家宁编的《古汉语复声母论文集》[7]。《古汉语复声母论文集》的末尾附录有研究复辅音的论著目录,收罗较为详备,我们这里不再一一陈述。[8]
罗常培等《普通语音学纲要》说:“现代汉语的方言里,我们还没有发现过上面这一类的复辅音。”[9]但是罗常培对被高本汉、林语堂、陈独秀等人认为是复辅音表现的材料基本上是认可的,该书第122~123页倾向于承认古汉语有复辅音的说法。类似的不十分确定的意见也见于陆志韦《陆志韦语言学著作集(一)》“上古声母总论”一节,其文称:“上古有复辅音。其详不得而知,可是能用kl、ngl、t‘l、sl、pl(ml)当代表音。汉朝以后全失去。”[10]陆志韦也是面对一些谐声材料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乞灵于复辅音来解释[11]。
杨剑桥《汉语现代音韵学》第八章“上古汉语的复辅音声母”说:“我们认为,根据目前的研究,上古汉语确实存在着复辅音声母,这至少有以下十二种证据。”[12]杨剑桥说的十二种证据是谐声字、声训、读若、反切、重文、异读、音注、异文、方言、联绵词、古文字、亲属语言。他总结说:“由此可见,上古汉语复辅音声母的存在实在是无可怀疑的事实。唐兰曾经用‘声母的转读’来解释以上一些现象,但是如果‘声母的转读’数量如此之多,范围如此之广,则上古汉语还能有‘声母’存在吗?显然‘声母转读说’是不能令人首肯的,这种驳论是不能成立的。”[13]根据我们的研究,杨剑桥排比的十二种证据没有一种可以证明上古汉语必然有复辅音声母,我们将对他说的一些主要证据作考证性的辩驳,指出为什么与复辅音无关。
美国学者罗杰瑞在《汉语概说》中甚至说:“这样一推理,高本汉作出了一个最重要的发现,即中古音虽只有单辅音声母,而上古音则有复辅音声母。现在谁也不怀疑上古音有复辅音声母,而如何确切构拟,却仍有争议。”[14]邵荣芬先生《欣欣向荣的汉语音韵学》[15]也提到:“关于上古汉语复辅音声母的问题虽然早就被提出来了,但在国内引起争论是从高本汉的学说发表以后开始的。起初持反对或怀疑态度的人比较多。后来,尤其是近年来随着汉语方言研究以及同系属语言的比较研究逐渐展开,相信上古有复声母的人日渐多起来。从1980年到现在发表的有关复声母的论文,反对上古有复声母的只有一篇,而同意上古有复声母的不下二十篇。说明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也有明显走向一致的趋势。”郑张尚芳先生在《上古音研究十年回顾与展望(二)》[16]一文中说:“虽然还有少数人怀疑,但古汉语存在复辅音声母也已成了共识,即使持否定态度而影响很大的王力氏,在《同源字典》中也说‘黑’的古音可能是mxək,故与‘墨mək同源’(第253页)。问题是要弄清复声母有哪些成分、结构规则及演变条例,高xm、王mx、李hm、张mh,到底应取哪一形式为是,也应有定着。”[17]他的《上古音系》[18]第76页“复声母问题”根据汉藏语系中的其他语言的声母情况,认为上古汉语一定会有复声母,他说:“既然同为汉藏语系的藏缅、侗台、苗瑶各语族都是复声母丰富的语言,唯独汉语例外没有复声母是说不过去的,不然汉语就成了与其他兄弟语言都不一样的怪胎了。观察时代较早的藏文、缅文、傣文、泰文,书面拼式中保留的复声母今读常常单声母化,说明这些语言都经历了或正在经历复声母简化的过程。因此认为汉语上古阶段有复声母,以后才单声母化,该是合理的推测;汉语应是整个汉藏语言复声母简化过程中发展较快、完成较早的一个模式。”郑张先生的这段论述包含了两个问题:如果古汉语本来有复声母,后来较早地简化为单声母,那么具体早到什么时代呢?为什么会在那个时代发生复辅音声母单辅音化呢?上古汉语与古藏语、古缅语之间有关系词,这是事实。但是这些关系词到底是同源词还是借词,很多时候非常不容易确定,而且其时代层次也必须认真研究。另外,上古汉语也有复杂的方言,古汉语与古藏缅语之间的借词往往是在古方言中发生,古方言的借词中常常会有一些特殊的音变。我们在利用所谓的汉藏语系来研究汉语上古音的时候,对所用的材料一定要经过严格鉴别。
台湾学者竺家宁有一本颇有分量的专书《古汉语复声母研究》[19],专门系统研究古汉语的复辅音问题,所用的材料主要是谐声字。竺家宁也力主古汉语有复辅音声母。
虽然上面引述的罗杰瑞的话表明上古音有复辅音声母的观点影响很大,但是事实上并非像罗杰瑞所宣称的“谁也不怀疑上古音有复辅音声母”。本书的研究工作就是要对被学者们用来证明复辅音的材料进行较大规模的辨析和考证,我们的研究将表明用来证明复辅音的材料其实是不可靠的,这些材料根本不能反映上古音有复辅音声母。高本汉以来主张有复辅音的音韵学者对汉字的谐声结构做了过分简单的处理,未能理解汉字的形声结构中所蕴含的异常丰富复杂的情况,以及其他方面的问题。学者们认为只能用复声母来解释的现象,经过仔细的辨析之后,我们认为其实可以用单辅音声母来解释。
我曾试图对主张古有复声母的学者的意见进行理论上的概括和总结,为此仔细阅读了关于复声母的著作,结果失望地发现学者们并没有能够从理论上予以详细的阐释。他们主张古有复声母的各种根据可以大致分类归纳如下:
(1)在古汉语自身的材料中,有许多的谐声字、声训、读若、反切、重文、异读、古代音注、异文、方言、联绵词等材料可以反映古汉语曾经有过复声母。
(2)从汉藏语系的角度出发,认为既然汉语与藏缅语系诸语言是亲属语言,有发生学上的关系,也就是汉语与藏缅语在原始时代是同出一源。而无论现代藏语,还是古代公元7世纪以来的古藏文都有复声母,在与汉语有亲属关系的缅甸语、泰语等语言中也有复声母,那么作为同系语言的汉语上古音也应该有过复声母。学者们在构拟古汉语的复声母的时候,往往利用相当多的民族语言的材料,主要有两个角度:一个是语言类型学,另一个是他们认定的同源词。
(3)现代汉语方言中没有发现复声母现象,那是因为上古汉语经过了数千年的演变。学者不能以今律古,根据今天的方言中没有复声母就说上古汉语没有复声母。
(4)他们认为自己是音韵学上的审音派,最精于音理。在他们眼中,清代小学家们讲古音通转很多时候是没有道理的,他们常常批评清儒说的“一声之转”是“无所不通,无所不转”。只有采用复声母的观点,才能避免“无所不通,无所不转”,才合于音理。
(5)他们还常常利用语言类型学的观点为复声母辩护,认为在印欧语中有复声母是很普遍的。古汉语也是人类的一种语言,应该合于语言的通则,在上古或远古时期存在过复声母。
(6)由于我国古代典籍浩繁,古文献中常常保留了不少的古代外语的音译词。所以,他们还常常利用古汉语与古代外族语言之间的借词的对音关系来构拟复声母。对音材料是他们经常利用的一件武器。
以上六条是我对主张古有复声母的学者的各种根据所作的概括。以上各种根据的性质和重要性互有不同,最重要的是汉语自身所拥有的大量的谐声字材料。他们认为这些谐声字的读音与其声符的读音之间的关系很多时候不能用声音通转来解释,而应该用构拟复声母来解释。因为声母之间的通转要有一定的条件,不符合这个条件就不能认为可以通转。然而,声母通转的条件是什么呢?怎样确定呢?是靠人为的假设,还是实事求是地从研究材料本身得出呢?本书将要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我们的答案将立足于对古汉语各种材料自身的客观的研究,我们的研究将表明语言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往往会背离人们的假设和想象,不是人为的理论所能涵盖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