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头三天,他们辛苦而又快活地过过去了。接下来的事情,秋秋就该回门了。在我们那一带地方,回门是给新媳妇的一条退路。新媳妇到新家过了三天日子以后,今后的日子是否继续在这里过,心里已经有了谱。回门的时候,新媳妇自己有权决定留在娘家还是跟新男人回去。
傩赐离秋秋的娘家远,要去了又回来,得赶早就下山。
天才露出一种灰白色的时候,秋秋就起了床,在那边闹出了找穿着回门的衣服的动静。那天,她选的还是鲜红色,背上有一朵很大的牡丹花的那件嫁衣。她要雾冬也穿他的新郎衣,雾冬就真把娶秋秋那天穿的那件衣服套身上,跟她去了。
他们两个走了以后,我爸和我妈一直都在担心着同样的一个问题,那就是秋秋回门这一去,是不是还会跟雾冬一起回来。面对着同样一个问题,他们的表情却有着惊人的差异。我爸瞪着眼,好像他遥望着的前方正走来他的仇人。而我妈则把眉毛、鼻子用一堆皱纹埋起来,像有人正从她的背后捅她的心。刚吃过下午饭,我妈就不断地走到院子里,重复着她这一个表情。我爸看不惯她那种沉不住气的样子,说,老是看个啥呢?我就不相信她去了就不回来了。嘴上是这样说,毕竟我们庄上曾有过新媳妇回门去就不回来的事儿,我爸还是跟妈一样担着心。所以,他也时常蹭到院子里去瞧一瞧。
他们这样忙着的时候,我一直坐在屋后的竹林里玩着一只竹虫。竹虫浑身透着一种焦黄色,硬壳下那几页薄薄的翅膀已经被我撕下来,夹进了我的书页里。没有了翅膀的竹虫在我平端着的书面上徒劳地张合着他的翼壳,针一样的长嘴里不时发出嗡嗡的愤怒之声。可面对我这样的庞然大物,它也仅此而已。有一阵,我爸冲到我面前,飞起一脚将我的书踢飞起来。我去追飞走了的书,我爸的骂声就追着我。你他妈的别装成那死样子,你读你那破书读得老子背了一大坨的高利贷,你得打起精神来挣钱还债!我从地上捡起书来,书已经破了一页,还沾了好多泥。我的心晕了一下,但我还是没有发火。我爸为了满足我上学的愿望,的确已经在他头上筑起了很高的债台,就今年开始准备用于我继续上学最后又被他突然用来为我娶了媳妇的那一笔钱,仍然是他到集上去借的高利贷。我知道我没有冲我爸发火的资格。
我爸说,你也得学会关心一下你媳妇,得学会挣钱来养活女人和你自个儿了。我把头深深地埋下,表示他的话已经被我全部接收。除了这样,我再不能做出让父亲更满意的事情来。我知道我是不会像他们那样站到院子里去焦急地盼望秋秋的。可我爸并不满意我的态度,他硬把我拉出竹林,要我去接雾冬和秋秋,还做出一种我要是不去他就要吃掉我的表情。
我只好去。
我把书搂在怀里,极不情愿地执行着我爸的命令。我妈在后面喊我,拿了电筒去,回来的时候天该黑了。我站下来,等我妈给我拿电筒来。我爸就鼓着眼睛喊道,你不能偷懒啊,路上接不着,你得到秋秋家里去接。要是秋秋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我说,我不回来我去哪里?我爸瞪我一眼,说,你这头呆羊!
我接过妈拿来的电筒,突然想安慰一下老两口。我说,秋秋会回来的。
我爸眼睛一亮,说,那就快去接!
那个时候,白色的太阳站在对面的山尖尖上,雾已经变得如纱一样轻、一样薄,山啊、树啊、草啊、路啊,都蒙上一层朦胧的梦境之色。小路被枯草淹没着,曲里拐弯,像极了一条沉醉在幸福里的蛇。踩着这样一条小路,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很好起来,像是心里装着好大一块名叫幸福的东西。回过头,想在这种心情下看看傩赐,就看到远处的山脸上,一垄一垄的掩隐在朦胧中的翠色。我知道,那是竹笼,竹笼下还有一户人家。又行了一段路,路正好往竹林边儿过,就看到竹下悠闲着几只鸡,几片枯黄的竹叶飘飘悠悠落下来,落到一只正打瞌睡的鸡背上,旁边的鸡无意间看到这一幕,咕地感叹;又看到了我,就大着嗓子咕了一声,还张开翅膀扑打,要飞的样子。瞌睡的鸡给呼唤醒了,起来伸懒腰……
我在路向着坡下直落下去的地方看到了雾冬和秋秋。
雾冬背着秋秋。
雾冬走得很艰难,一晃一晃的,随时都要倒下去一样,又像是故意这样逗着背上的秋秋。秋秋一身火红,在迷蒙的雾境中像山妖一样炫目而美丽,直看得我心里狂乱不已。
我心一烫,就朝着他们喊了一声,哎!
秋秋和雾冬同时抬起了头,他们看见了我。秋秋往下挣,雾冬却紧紧地夹着不让她挣。秋秋眼睛一直看着我这里,但她并没有坚持挣脱。雾冬还继续背着她走。他们一步一步朝着我走近。秋秋终于把头埋下去了,我看到的是她半个红得炫目的脸蛋儿,雾冬一头的汗水,摆在那儿的表情是幸福横流。
我说,我来接你们。
雾冬不看我,很炫耀很骄傲地背着秋秋从我的身边走过。
秋秋飞快地闪了我一眼,又把头埋下,轻轻跟雾冬商量,我下来吧?雾冬不理她,也不理我,顾自背着她往前走。秋秋又开始忸怩,要下来,悄悄说,蓝桐在哩。雾冬故意大声说,你是我的新媳妇哩,别人看到了也没啥。雾冬的手像老虎钳一样,越挣越紧。秋秋挣了几下没挣脱,只能任他背着走。
只是,她悄悄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看起来有些复杂,我还没来得及读懂,她就把头转过去了。然后,我从她的背影里看到,她在一种十分不安的情景中接受着雾冬的体贴,很有些痛苦。
我的前面,秋秋那一身火红,还有她背后那一朵硕大的牡丹,有着类似于阳光的气息,让我感动着。我想,秋秋做我的嫂子也很好。
两个山包挨在一起,把我们前面的路挤得很窄。两边山脸上是灰白的苞谷林,苞谷林上面,也就是山包的额头,是光光的石头,青一块,白一块,粗一看像张人脸,细一看却像张狗脸,再细看还是像张人脸,眨一下眼再看,就什么都不像了。
紧走慢走,总算把两个山包挤出来的那段路走完了,可一转弯又是一个山坳,还看不到房屋。
而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山尖尖上掉到山的那边去了。就像那一轮白太阳不过是一盏灯,灯一走,天就显不出颜色来了,连那种苍白的颜色也留不下来了。天,已经黑下来了。
迎面来了两个黑影,一个人和一只狗。这一次,秋秋慌忙中用了大力气,从雾冬背上挣下来,还把头埋到最大限度。
人和狗走到面前,原来人是岩影,狗是岩影的黑狗。
雾冬说,是大哥。
秋秋低着头,羞羞地叫了一声大哥。
秋秋只知道岩影是她的大伯子哥,不知道他也是她的男人。秋秋觉得让大伯子哥看到自己被雾冬背着很不好意思。
岩影说,我来接你们,怕天黑了你们不好走路。
雾冬说,不是有蓝桐来接吗?雾冬的语气里透着很多不高兴。
岩影不管雾冬高不高兴,还说,秋秋,来我背吧。
秋秋飞快地看一眼岩影,脸轰地一下热得像块烧红了的铁。在这蒙蒙的夜色中,面前的这个黑脸男人很有可能看不到她脸红了,但她的头仍然艰难得抬不起来。我们这地方的规矩,兄弟背嫂子名正言顺,大伯子背兄弟媳妇就是笑话了。岩影也是眼馋我和雾冬都得以背过秋秋,不服气,也想背背秋秋。他心里并没把自己当秋秋的大伯子,完全当个秋秋的男人看的。可秋秋心里把他当大伯子,这事儿就遇到了困难。
岩影说,来,我背吧,秋秋。
秋秋把头摇成拨浪鼓,身子还往雾冬身上贴。雾冬毅然地说,我一直都背着她哩,这里路已经平了,让她自个儿走吧。雾冬可以不把我当回事,因为我是他亲弟弟。但岩影跟他隔着一层,还是大哥,他不能像对我一样无所谓。
黑狗看秋秋的头很低,跟她摇尾巴,眨巴着眼睛跟她呜呜几声。秋秋就从黑狗的身边走过去,一个人朝前走了。
黑狗看一眼岩影和雾冬,跟在秋秋身后迈开了脚步。于是,雾冬跟上黑狗,岩影跟上雾冬,我跟上岩影,四个人,一只狗,踩着一条狗肠子一样的小路,朝着家的方向走。
山开始显出墨一样的颜色,有竹的地方像更浓的墨巴。四下都很寂然,越往深处走,眼前就越黑,我们像是在朝着一个黑洞走。岩影将带来的手电打亮了,高高地举着,努力把光束伸到秋秋的身边去。我也打亮我手里的电筒,也高高举着。接着,那些墨一样浓的地方,就有了如豆的一点光,像野兽的眼睛一样温情地看着我们。
听到有灯的地方响起两声干咳,我们就到家了。
院子里站着两个人,是我爸和我妈。
6
秋秋总算安全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爸我妈都松了口气,还无缘无故的,像白捡了个大宝贝一样地高兴,那脸上的笑意想掖都掖不住。虽然已经分过家了,但雾冬和秋秋第一步跨的还是我们这边的门槛儿。我爸妈心里很想来一个庆贺的表示,就都想到了烧油茶。爸说,烧一锅油茶来吃,好久没得吃了。妈说,还用得着你安排呀?很像斗嘴,却不一样,两个人脸上都松着,心里也暖着。
我妈开始在火炉上营造一股浓烈的香味。那是傩赐人的油茶才有的香味,独一无二的香味。秋秋闻得发醉,手忙脚乱地想掺和,却无从着手。我妈说,就让我做一回油茶师傅吧。我妈高兴的时候也想在气氛中弄出点幽默,可是生活却总喜欢在她高兴起来的时候给她一个迎头打击。
陈风水来了。
我们傩赐人谁都不讨厌陈风水,但就是怕他往家里来。
由于我们傩赐这地方跟别的地方不一样,陈风水这个村主任也当得跟别人不一样。傩赐人住得零散,召集开个会很难,于是他就一家一家地走。他每要传达一个什么比较紧急的指示,就这么一家一家地走。一开始,傩赐人觉得他这个村主任当得累,感动。后来就是怕,怕他来。
陈风水这样走的时候总是带着他的狗。狗是土狗,毛是黑的,黑得发亮。这只黑狗和岩影那只黑狗是同胞兄弟,是几年前的一个中午,陈风水从山下的小路上捡来的。但岩影那只黑狗却没有这只黑狗长得高大,毛也不如它的黑亮。
陈风水一脸土黄色的皱纹在我们得了黄疸肝炎一样的电灯泡下面,显得很柔和。他进门时就挤着这一堆皱纹看着我们嘿嘿几声,这是他的招呼,到哪家都一样。这样过后,你可以不招呼他一声,但他是要坐下来的。这么些年走过来,那些礼节性的东西自然就被大家忽略了。他坐下来,就要说话了,说的不是他的话,是“上面的人”的话。傩赐怕的就是听这些话。
他说,要修公路。从王家那儿往我们这儿修,不过只修到李家门前。
都不接他的话,因为都知道他下面的话。
他说,上面要集资,傩赐庄一个人头五十。
我爸吓着了,眼睛恨不能把陈风水吞下去。他说,那公路又没修到我们这儿,为啥要我们集资?!
我爸的样子把陈风水的黑狗也吓了一跳,可陈风水却依然风平浪静。他等我爸的眼睛中的火渐渐地熄下去以后,才说,我也是这样说,可上面的人说那公路是从这边来的,傩赐人去赶个集什么的也是要享用的。上面的人还说这钱不交不行。
我爸这才想起把一两张草烟叶递给陈风水,可一说话仍然是要鼓眼睛的,让人觉得他的嘴巴上有个机关,嘴一动那眼睛就要鼓。我爸说,他们就知道收钱,也不看看我们这地儿,庄稼长不好,又不生银子!
陈风水很有同感地叹一口气,把头低下去,伸出长长的手去抚摸他的狗。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是一脸的惭愧,好像是他要我们交这钱。他说,不光这个钱哩,还有。这时候,我妈的油茶已经烧好了,香喷喷的一碗递到他面前了。虽然我妈默不作声,但脸上不好看,但陈风水不会把这看成是我妈不高兴让他喝这碗油茶。他一直都认定,他在这个时候看到的黑脸都是针对上面的人的。他默默地接过油茶,嘬起嘴喝上一口,咂咂嘴,很享受、很迷醉的样子。完了他又说,妈的,还有教育费附加,学校建设集资,这会儿一次性收。一个人头要摊好大一坨哩。我爸不再鼓眼睛了。他被这一笔看不到来源却必须要上交的款项打击得连鼓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风水喝着油茶,脸上的表情由一些土黄色的皱纹扭来扭去演绎着,有些迷离。
他说,一年算下来,我们一个人头把一身血肉都剐干净了还不够往上面交。这句话他常常说的,而且都是在这种时候,说的时候感情真挚,跟其他傩赐人流露出来的表情是没有区别的。但紧接着他又得换上副很无奈的样子,也是一种无奈的语气说,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上面要交的我们不能不交是不是?我们不是瞒着一层吗?只要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不是要比别的地方的人交得少吗?要是我们闹,不交,或者少交,上面的人把两只眼睛都睁开,来我们这里走一趟,我们村里这些没户口不交公粮不上税的黑娃不就得一个个都给查出来,到时候我这个村主任当不成事小,这些娃呢?你们呢?
这些话都是很起作用的。
这些年来,陈风水瞒天过海,让村里多了许多“光棍”和“亲戚的娃”,他们不上公粮不交税,也不集资摊派。这笔账傩赐人个个会算。
陈风水说,这一回,我看秋秋这个人头就不算了。你们就当现在还没娶秋秋,这事儿我知道你们知道就行了。
这话听得我妈脸上起了一丝软和,就往他的碗里多添了一勺油茶。
陈风水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勺油茶,又说,我还得叮嘱你们,雾冬跟秋秋的准生证别忙着办,到时候有了娃再办不迟。这话他也是对庄上很多人叮嘱过的,话到这份上就谁都明白了。两三个男人共娶一个女人,保不准先怀上谁的娃,如果到时候怀的不是登记办结婚证的那个男人的娃,这个娃就不能办准生证,生下来也上不去户口。这个娃在傩赐庄像一棵草一样生长着,傩赐人对山外人说起他的时候,都说他是“亲戚家的娃”或者“抱养的娃”。
陈风水说完了这些话就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油茶,带着他的黑狗走了。我爸和我妈把他送到门口,脸上虽然黑着,嘴上却关心着他路上电筒够不够亮。
秋秋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忍不住笑起来,雾冬问她笑啥,她说,那准生证早办迟办有啥关系呀,看他说得那么严重。秋秋的眼神告诉我们,她认为这个村主任是为了讨我家油茶喝才故意说那些话的。这种眼神出在秋秋眼里,在场的人没有理由责怪她。而且,作为爸妈和已经当家了的雾冬来说,眼前要交的钱才是他们心里的块垒。
我爸把眉眼挤成一团,我妈也把眉眼挤成一团,雾冬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我从他们挤成一团的眉眼下面看到一场混乱的痛苦的骚动,那些白色的、红色的,还有紫色的思想躁动着挤来挤去,都张大着一双双没有眼珠子的空茫的眼睛在询问,哪里有钱?哪里有钱?我突然感觉到心晕了一下,于是,我也把眉头挤起来。秋秋看全都挤紧了眉,犹豫着也把眉头捏一起了。
突然,我爸说,卖一只猪?
我妈突然说,卖啥也不能卖猪,两只猪都长成架子了,长长就成了肥猪,到时候再卖好歹比这会儿值钱哩。
我爸的眉眼慢慢散开,问,那卖粮食?
我妈说,哪还有粮食卖?你要让我们饿死?
我爸的眉眼就突然炸开了,说,那拿什么去换钱?难道把我拿去当狗卖了?
7
看不到白太阳的时候,我们傩赐的雾,比奶还浓。都应该是太阳升起一尺高的时候了,可傩赐还被泡在浓浓的雾里。公鸡都唱了好几遍了,可它只是唱,并不出圈来。雾不开,它的眼睛又不好,它明白出来也找不着吃的。傩赐人起来,双手乱舞一阵,想把雾撕开一点,可雾又轻得如烟,抓握不住。
爸扯着嗓子喊我起来下地,把我吓了一跳。我并没有深睡,秋秋来了以后我就睡不深了,其实爸用不着那么扯开嗓子喊。可我爸就这德性,一开口那嗓子就大,像他的喉咙里安装的是一只喇叭。
我才出睡房的门,爸就扯着嗓门喊我快扛了犁跟他走。我不高兴,说我还没洗脸哩。爸听了火就起来了,说这大雾天的,谁看得见你的脸啦!我不喜欢爸这样的理论,正想说点啥,秋秋来到我面前了。秋秋跟我站得很近,近得我都能闻到她身体的香味儿了。她神秘地跟我说,你等着。说完她就带着她的香味去她的睡房了。我正茫然,她又出来了,往我手里放了一把糖果,朝我纯粹地笑笑,轻声说,还有哩,我都给你留着,去吧。天啦,她完全把我当一个不醒事的弟弟了!我好一阵儿不知所措,脸上热一阵冷一阵的。
分家以后,秋秋也得下地了。我不知道她那样子到了地里,干活该有多艰难。我们傩赐庄除了村主任家,其他的都没有牛,犁地全靠人,一人当牛在前面拖,一人在后面把犁。傩赐的地也不像山下的地那么平整,全是坡地,我想秋秋下地拖犁不行,扶犁也是很困难的。不行也得去做,在我看来是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情。我觉得秋秋现在已经面临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情了,我心里很想帮她一下,但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帮。我一直被我爸叫作呆羊是有道理的,因为我爸但凡看到我,我都是一副懒懒的、呆呆的样子,尤其是他自作主张为我娶了秋秋以后,我就显得更呆、更懒。我爸对我很失望,虽然吆喝着让我起了床,却对我去帮他下地干活并不抱太大的希望。看我还在慢条斯理地洗脸,他就叫上我妈往地里去了。临走时,他气哼哼对我说,把屁股洗完了就赶紧来啊!
我爸是个粗人,不懂得尊重他的儿子,竟然把他儿子的脸说成屁股,我心里很生气,就断了下地的想法。倒是很想跟着秋秋他们下地去,想去看看秋秋怎么艰难地对付地里那一套活。
这么想着,我就悄悄跟在秋秋的后面了。
雾浓得使人看不到五尺远,我跟在秋秋后面,正好保持着秋秋不注意就发觉不到我的距离。有一阵,我感觉到自己这么偷偷摸摸跟在秋秋后面很不光彩。但想到雾冬就走在前面,雾冬不光不会领我什么情,反而会讨厌我,又觉得自己在这么一种情况下还勇敢地去关注秋秋应该算得上崇高。
这样想,脚下就执着了,还一直跟着秋秋,决定跟到地里。
秋秋一直在我前面,她的步态把雾划拉成一些慌乱的烟。
雾冬右肩扛了犁,左手反回来拉着秋秋。下地的路细得跟毛线一样,又是雾障着眼,雾冬怕她摔着。秋秋走得很幸福,嘴上的话就很多。她说,这么厚的雾我从来没有见过。雾冬乐呵呵笑几声,说,傩赐是在天上嘞,你原来是在人间,哪能看到?秋秋说,还有你们这里的太阳也跟我们那里不同,是白的。雾冬说,天上有两个太阳,有一个红的,是个火球,那是给你们的。有一个是白的,是个冰球,是给傩赐的。秋秋咯咯笑起来,说雾冬乱说。雾冬也笑,默认自己是在乱说。秋秋又问,雾冬你就是在这种天气里生的吧?雾冬说不是,我是在冬天里生的。秋秋说,是冬天里的一个大雾天生的吧?雾冬说,不是一个大雾天,听我妈说,生我后那一个月里,天天大雾,满月后我就叫雾冬了。秋秋在后面大喊,天啦,一个月都是这样的大雾?雾冬哈哈笑起来,说,这不奇怪,傩赐这地方,最富有的就是雾,要是哪个冬天没雾了才奇怪哩。秋秋说,冬天有雾不奇怪,怎么现在还有啊?我们下面春天都要过完了,这里怎么还像冬天啊?雾冬说,我们傩赐跟你们下面不一样,我们这儿一年有三个季节都是冬天。秋秋吓着了,站下来不走了。雾冬回过头来,把脸凑近秋秋的脸,看清秋秋害怕了。雾冬说,你怕啥?这样的天气,人长寿哩。秋秋说,早有人说这里不是个好地方,看来还真不是个好地方。雾冬说,谁说这地方不是好地方了,我们傩赐可是好地方哩,来吧,不想走了我背你。说着就蹲下身,把背给秋秋。秋秋说,你好好走吧,扛着犁哩。雾冬左手一环,把秋秋搂上背,背了起来。一边走,雾冬说,我是牛哩,这会儿让你骑,过会儿还要犁地哩。说完,自个儿先笑起来。秋秋可能觉得人当牛犁地的确好玩儿,也跟着咯咯咯笑起来。
我心里突然酸了一下,像给呛了一口醋。我想这会儿欢欢笑着的秋秋走到地里,在那一套自己把握不住的农活面前就该是一副哭相了,我替秋秋难过。
说到就到了,我看到雾冬放下了秋秋,放下了犁。这雾很厚,但他又有着一面墙所没有的透明度,如果你真有心让自己的视线穿透过雾障,那它也不会让你太失望。我在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里躲起来,它正好成全了我的窥视,却又让粗心的雾冬和秋秋蒙在鼓里。
我看到雾冬架好犁,要秋秋把着。秋秋说自己从来没把过犁。她让我看到了她既新奇又担心的模样。雾冬说,这个又不是什么高科技,干一会儿你就上手了。雾冬太不把秋秋的身体残疾放在心上了,我很想走上去做点什么,比如阻止雾冬让秋秋把犁之类。但我只把屁股抬了抬,我没有那样做。
雾冬把本该套在牛身上的绳子套到自己肩上,说了声开始,就往前拖。使了一身牛劲儿,身后却轻得像风,雾冬就把自己趔趄到地上啃土去了。秋秋笑得直不起腰,脚下一歪,倒地上了。雾冬生了一秒钟的气,后来也趴在地上笑得起不来了。
我发现自己把现实想象得太严重了,原来快乐是可以化解一切残酷现实的。接下来的事实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重新架上,雾冬教秋秋用力按着犁,让犁头杀进地里去。秋秋听他这么一说,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大概是雾冬一趔趄扑棱到地上啃土的镜头忽然一下又回到了她的眼前,她想不笑都不行。看秋秋笑得直喊肚子痛,雾冬也跟着再笑了一回。笑完后,雾冬干脆不起来了,坐在地上说要歇会儿。秋秋说,得干活呢,快起来,我们犁地呀。雾冬说,不行,我的劲都给笑没了,得坐会儿,等劲儿全回来才行。秋秋说,你这头懒牛。说完又顾自大笑起来,这下没笑几声她就颠进了深厚的雾里看不见了。雾冬喊,秋秋去哪儿啊?秋秋不答应。雾冬又说,你撒尿还背着我啊?秋秋还是不答应,可是她却又像仙女一样从朦胧中渐渐显露出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树枝,颠着腿来到雾冬跟前,要举树枝抽他,说你这头懒牛快起来干活。雾冬就学一声牛叫,腾起来抱住了秋秋。他把秋秋按到地上,要脱秋秋的衣服,秋秋又是尖叫又是大笑。秋秋喊,你这头疯牛,这是在地里!雾冬说,有雾哩,这雾比蚊帐还厚哩。秋秋说,不行不行不行,你别疯。雾冬说,我已经疯了,我疯了。到此,雾冬已经把秋秋的衣服解开了,嘴已经咬住了秋秋的奶子。秋秋不再挣了,软成了一条死鱼。
但是,这里是地里。她轻轻地说。
雾冬说,这地是我们的地,没人会来这里,再说,这雾遮着,安全得很。
秋秋说,那你快点儿。
这地自年前收了苞谷棒子后就再没耕过。地里铺着一层枯死的草,秋秋就睡在这层草上面当地让雾冬犁,竟没有因为硌人或者冰冷而叫苦。
或许是天地宽了,或许是有雾的保护,雾冬比在睡房里干得更透气更放开。不光动作牛气,还啊啊啊直叫。叫过了还问秋秋,好不好啊秋秋?嗯?秋秋好不好啊?!秋秋一直咬着牙,不敢放开嘴。我想她是怕一不小心,她那些在胸膛里争着往外挤的呼喊声就逃出来了。雾冬哇哇乱叫一气,像杀一个仇人一样咬紧牙往秋秋身体里凿。于是,秋秋的尖叫声终于冲破了她的牙堤,冲出来了。
疯牛啊!她喊。
她这一声击中了我,从我的前胸到后背,透透地穿了一个洞。有一瞬我感觉我是在梦中被一颗来历不明的子弹打中,我中弹的时候秋秋正好喊出了这一声。我用手捂着胸口,看见一股黑血从手指缝里慢慢流出来。然后,我的眼前一黑。
后来,我捂着狂乱冲撞着的胸膛,对自己说,你看清楚了吗?没有,你看到的只是一个梦境。
浓雾把他们的身影变得那么模糊,那的确就像是一个梦境。但浓雾挡不住声音,使那个梦境又显得那么真实。
雾冬问秋秋,你刚才为啥要喊疯牛?
秋秋说,你本来就是一头疯牛啊。
雾冬嘿嘿笑几声,说,以后,你就把我当牛使吧,我就是你养的牛。
秋秋说,是水牛还是黄牛啊?
雾冬又露出一种挑逗的笑来,说,你看呢?
秋秋说,我看你是水牛。说完,自己咯咯咯笑起来。
秋秋说,犁地哩,牛。
雾冬就霍地站起来,朝着秋秋哞儿一声,走过去拉起了犁。
秋秋扶住犁问,使劲往下按吗?
雾冬说,是,让犁杀进土里去。
秋秋便使劲按着犁,雾冬这边,一条腿向前弓着,一条腿向后蹬着,身子往前倾着,脖子拉长了,犁就动起来了。秋秋扶着犁,虽然脚下有些颠簸,但犁走得很好。犁一走,地就裂开了一道伤口。土一块一块地翻起来,像一片一片的充满着渴望的潮润的嘴唇。
我想,秋秋做得很好,我也该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