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映红想起自己读过的一个叫什么伏瓦的人的哲学著作,非常仰慕,暗地里给自己改名,叫慕伏瓦。这个名字在心里叫过许多遍,从没有说出口。慕伏瓦,她想,我把他写在日记里,有了这样一个名字,会好受得多。这栋房子确实是青砖灰瓦。一个名字仿佛一个诺言,王强肯定比王富贵有更多承诺,慕伏瓦肯定比慕映红有更多坚忍。慕映红坚信,一旦自己改名叫慕伏瓦,就会有崭新的生活。在每天上班的签到簿上用力认真地写上“慕伏瓦”三字,抬头环顾,希望有人问,她立刻解释:不是哲学家,是头顶一片瓦。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感到鳞甲纷纷脱落。她告诉陈林燕,等于告诉所有人。没有人惊奇,没有人询问,他们只是交换眼神。陈林燕竟然也不反问、不质疑,一张漠然克制的脸。她走出别人的房间,似乎听到背后有人不出声地笑。陈林燕从此会在远处大声招呼她时称“慕伏瓦”,有时还眨眨眼。
又看到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慕伏瓦呆视半晌,起身出去。令人费解的语言组合应该适可而止,否则就像乱石堆,沉滞无意义。她心里嘀咕着那句话,走至走廊上,那句话已经由一团灰雾凝聚成一个小小的灰球,发着微光。她,则如含珠的蚌,用自己的血肉摩擦着这粒沙。它,始终不肯屈服,抗拒着理解和通融。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发生了变化,不明白,也释然了。吃东西,不清楚食物的营养和化学结构,也不妨碍吸收与满足。那匆忙的脚步、焦虑的眼神,纷至沓来。
在院子里再一次地茫然四顾,三棵树仿佛三个勇士,凭着自身的强大在四季里荣枯。银杏树和桂花树只剩了秃枝,记忆里还有它们春天里的勃勃和秋天里的卓绝。另一棵常青树,没有人会停下脚步注视它的层层绿叶;只有当雨雪的天气,凄凉的环境才衬托出它的永不淡薄的浓情蜜意。这忠贞的永不会背叛的伴侣。
有人注意到她在树旁呆视良久,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赵会计心知肚明地不屑地笑着走过去,陈林燕大叫:“瞧,她又在那发呆了。”她一愣,讪笑着,讨好似的看看四周,咬咬嘴唇,走进屋。屋里依然没人,就是有人,她也还是觉得没人。
空气像透明的纸,覆盖一切,又分明隔着一层。
从远处传来细微的窃窃声,用心去听,一群人正在哄笑着散开。他们又聚集在赵会计屋里了。赵会计是这个小厂的精神领袖,指示着厂子里的风向,大事小事、厂领导的喜怒哀乐都在赵会计屋里抖搂出来,赵会计的喜怒哀乐就具有了普遍的意义。慕伏瓦再次在桌边坐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屋里的家具开始起伏、变形,那一条条直线像蚯蚓一样扭动,淡黄色的桌面幻化成沙丘。她转动了一下眼睛,看出这个空旷的办公室顽固地静默着,戒备着她。空气静悄悄地凝固起来,她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这时,仿佛有人走近。
慕伏瓦的办公室在东头,她已经习惯了听见脚步声走至门口,停顿一下,犹豫是否进去,后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离开。这间办公室自从贴上了她的标签后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同屋的另外两人耐不住寂寞就常常去别的屋。这次有点奇怪,脚步声没有在门外停下,持续地响起来,终于挨近了门口。她也忽然意识到有人要进来了,胆怯地缩回视线。不用多想也知道不是同屋的那两人,这是一种陌生的脚步,夹杂着一种熟悉的状态,一种奇怪的预感。她差点要站起来,冲到门口,结束这种乏味的好奇。
厂长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她惊奇的面孔加上疑问的神色显得难看。厂长瞥了她一眼,微笑着说:“就坐这儿吧。”她迅即意识到不是和她说话,是和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厂长拉开椅子,年轻人就在她对面的桌子旁坐下了。她也坐下了,没人想和她说什么。厂长微低着头,抽着烟,含笑走出去。她扫了他一眼,为什么她的前面有个男子呢?那个座位永远空着更好。现在她不能随便地唉声叹气,不能随便地发愣卖呆,不能随便地走来走去,这个房间里有了一双陌生的冷峭的锐利的异性的眼睛。
她把目光移向外面的一块天空。灰云密布的天空。看看表,才九点半,离下班还远着呢。今天中午吃什么呢?再一次想起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已经想过许多遍了,从早晨吃过两包子之后就在考虑这个,偶尔会忘记,又忽然想到。拾起一本久违的书,又怀着相似的状态翻阅起来。
没有想出几个碟子几个碗,不过把每天中午都吃的东西回忆了一遍。她最近每天中午都在出租屋附近的菜市场上一家兰州牛肉面馆要上一碗牛肉面和一碟凉拌菜。她的家离市区比较远,单位却在市区,她就在距离单位有两条马路的批发市场旁租了一间屋,租金不贵,一个月五十元,母亲的意思是让慕伏瓦中午在那歇歇,下午下班后还是回家,她却觉得待在出租屋里更自由。不知道自由的意思,却立刻喜欢上了它。躺在床上看书,该睡觉时不睡觉,有时用零食代替正餐。
一种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感觉。
她浑浑噩噩,思绪万千,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寒来暑往。她不解风情,又宣称:只要是个男的就可以结婚。这句话让单位的人哂笑了很久。她的意思是,世间的婚姻都一样,世间的男女也都一样。
老天爷不会让一个人永远悬在半空中,只要活着就会坠落。总有一天,她会理解赵会计的从容和陈林燕的勇敢。这样的日子不会很远。
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像看一只玻璃杯。她的眼睛无处着落,又瞥了他一眼。这个年轻人头发干枯,面容憔悴,厚厚的嘴唇裂开了皮,好像吃过许多苦头。她想,这副尊容很独特。他看起来是那样老实,始终低着头,玩弄着手里的一把钥匙。她大胆地瞅了他一会儿,他则垂着眼皮。这一刻,她似乎感到空气的浓稠。
不过,没什么意思,她又这样想道。她乐于这样定义自己。这个黄瘦的沉默的不够帅气的小伙子。不够帅气。她不会预料到,有一天,他会成为她心中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即使预知这一点,她仍旧无精打采,无论是现在、过去还是将来,他都和她毫不相关。她不再考虑这个,本来也没考虑什么,也没什么可以考虑的,她还是决定不再考虑。她抽出一本书,《百年孤独》,从书摊上买来的,五元钱,很便宜。这是一本质量低劣的盗版书。她稀里糊涂、眼花缭乱地捕捉着那些熟悉的字眼,阅读的过程中她发现并不容易,朦胧中觉得不像看起来那样简单。看到最后,猛然醒悟,这不是质量问题,这是作者的风格问题。没有兴头再看一遍。马贡多,那是在美洲,她在亚洲,地球转半圈,感觉像外星球。
莫名其妙,还是感到了它强大的感染力。那些人名在心里蹦跳着,她只感到动感的压迫,梦幻般地释放。她迷迷糊糊向前望去,“马贡多”在眼前闪烁,不期然看到了他。她瞪视着,仿佛不认识他。感到他有所觉察,但他依然低着头。他一定是个固执的人,还有顽强的自尊心。
她还没有受够自己,不想忍受别人。她随便地拂拂手,像对抗一股微风,轻易地把他抛开了。朝夕见面,彼此却毫无印象。有一次,她望着他的枯发想起“咫尺天涯”这四字。这四个字在以后的日子里会经常不期然地冒出,像丽日彩虹一样稀罕,像六月飞雪一样惊人。确切的意思暂时还没有确定。
她甚至买了一本《数学简史》研究起来。
隔壁房间传来争吵声。杨四极和张长征正在根据各自的记忆对论题和论据进行篡改,都惊奇于对方的出其不意,不屑于对方的离题万里。慕伏瓦听着他们越来越响的辩论,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他们是在就洪承畴是反面人物还是正面人物各抒己见,起先双方情绪高涨,后来两人忽然达成一致,认为应该站在某个角度、某个高度看待此人,不能简单划分。慕伏瓦想,这个结论是一句废话,适用于一切问题、一切场合的废话。张长征和杨四极大概也都感到这句话的无聊,意犹未尽,又就多尔衮和孝庄是否有私情争吵起来。
两人都自诩博古通今,能言善辩,劲头勃勃,说什么都底气十足。慕伏瓦想,谁的声音洪亮清晰,谁就是胜者。杨四极和张长征经常争论,大家都习以为常,不以为然,顶多说一句:这两人又拧上了。独有慕伏瓦,一听到隔壁传来争吵声就激动,听到好笑处就哈哈大笑。他们的大嗓门响在小院的天空上。大嗓门——这是最可爱的。如果人人都用大嗓门说话,世界就充满阳光。
慕伏瓦瞅瞅不远处的两张桌子和三个人,她们正在开秘密会议。她从来不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她们似乎偏偏要避讳她,还要清楚地表明这一点。不管她如何想,她们都要给她戴上嫌疑的帽子。如果她能宽容豁达一些,她会和她们成为朋友,可她才十九岁,正是对一切敌意敏感,对一切善意想入非非的时候。她能从一个表情看到人心的晦暗,从一个眼神感到对方的排斥,她尚未接触到就已经感知到。她把自己裹在真相里,像在闷热的夏季裹着塑料雨衣。
慕伏瓦听到且仿佛看到杨四极和张长征气宇轩昂、心满意足地离开隔壁。那三个女人又鬼鬼祟祟地把头凑到了一起。其中一人还用眼角瞄了她一眼。这使她怀疑起来。有片刻的工夫她如坐针毡,疑心越来越重,简直像压城的乌云。这时,下班时间到了。几分钟之内小院就变得杳无人迹。她走到街上,逛逛,又吃了饭,就把自己的屈辱忘了。
她不知不觉走进百货大楼,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才意识到自己又来这儿了。想走出去,又觉得羞愧,这楼里的营业员肯定都认识她了,并不和她打招呼,用眼睛看看她,也不向她推销什么,似乎都知道她从来不买东西。她的两条腿和她对着干,拖着步子踱进去了。
想到钱,她忽然惊慌起来,一块冰贴在滚烫的脑门上,悚然。望了望精致的化妆品柜台,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强烈的自卑感腾地升起。她涨红了脸,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布满灰尘的旧皮鞋,反抗般地抬起头,又看到镜子里的那个穿着过时、衣服黯淡的女孩。不敢走近镜子细瞅,慕伏瓦在商店里的红地毯上踟蹰起来,还往里走吗?往深处看看,“打折区”三个字忽然映入眼帘,又有人穿着睡衣毛拖从深处走出来,这仿佛是一种保证,一种平民百姓可以接受的保证。自己一点也不比睡衣毛拖更不衬这个金碧辉煌的商店。有了勇气,向里走去。她感到奇怪,为什么今天像伤口一样敏感,又不是第一次来这儿,来过多少回了。经过睡衣毛拖身边时,注意地看了看她的神态,人家却很坦然。
走进打折区,感觉舒适些,又像往常一样,把每一件商品都仔细看过,读了一遍价格标签,对营业员视而不见,心里总害怕有人问。在角落里有一个很大的柜台,四周拢着细铁丝网,里面堆着处理的衣服,她像发现宝贝似的兴奋地凑过去。买不买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她一看到这种售货方式——堆在一起,随便翻腾——就热心。已经有几个妇女在倒腾,慕伏瓦底气十足地加入其中。
她拿起一件毛衣,青灰色,很喜欢,重要的是它只要10元钱,又挑了一件白色的,两件一起也只是20元,很满意,又舍不得离开,为自己这么快就达成交易不满足,还想延宕一会儿,就开始左翻右翻、左看右看。给一位妇女做参谋,证明她女儿穿粉红色会很靓,拿着衣服在自己身上比画着,想起自己的母亲。又解答了一位老年妇女关于毛衣是否为貂毛的疑问。“很简单,不是貂毛,还用说?”那位老太太还是嘀咕着。她斩钉截铁地说:“不是貂毛,哪有这么便宜的貂毛?”并表达了自己对满大街的貂毛貂皮嗤之以鼻的看法。老太满腹狐疑地瞅瞅她,抿抿嘴,嘴边的纹路更深了。
老太又从“貂毛”下面挖掘出一件羊毛衫,她则从羊毛衫下面挖掘出一套运动服,蓝紫色,很合她的胃口,立刻就想拥有,问了价格,76元,觉得有点贵,心里晃悠晃悠,冒险砍价——她以为打折区的衣服都是不还价的——没想到竟然砍了下去,46成交。她像拾到了钱一样满心欢喜,掏出钱包一数,有点尴尬。营业员看出来了,问道:“钱不够?”她丧气地说:“差20。”立刻就想走开。这种态度大概激励了营业员,她大声说道:“我认识你,你天天都从这儿过。这样,你明天从这儿过时送20元钱来。”说完,手脚利落地包好衣服递给她。她惊奇万分地接过了衣服。
她急急忙忙地走着,像被什么追赶似的,总觉得那个营业员信任的目光闪烁不定地在背后逡巡。走过一条街道,看到一条狗伫立在一家旅馆的门口,用聪慧的温柔的人一样的眼神平静地看着她,忽然想起自己尚未试穿这套运动服,不知大小是否合适,假如不合适也不能退货的,调换也不大可能,也许她应该返回去再问问,忽然变得懒怠和没信心,完全不想再去,今生今世也不会再去。
站住,凝视着那条狗,专注地瞅着它的眼,它一点也不怕她,和她对视着。一人一狗互相看了足有五分钟,她走开了,心里想道,一个人样的狗是多么可爱,反过来,一个狗样的人却是可憎的。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发挥,运动服是否合适还在心里纠缠,这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仿佛水葫芦,迅速蔓延,一大堆枝叶,阻塞了水的流畅,她的思绪将会被这件事时时打断。她会时时感到揪心和不快,想到此,她加快步伐朝出租屋走去。
一路无阻地进了屋,觉得自己跨过了重重障碍。进屋后就迫不及待地试衣服。还好,大小正合适。肩膀正合适,这正是一切合适的标准。她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这个心事是如此快地涌上来又如此快地解决。她发觉自己是越来越没有耐心了。她期盼着事情,真有什么事时,她又是这样心绪不宁地急切盼望着结果。时间对于她,要么是过于短暂,在她的无知觉中滑过去;要么是看不到头的漫长,在她的分分秒秒绷紧的神经中磨蹭。有时一天等于一分钟,有时一分钟等于一天。早晨,她怀着未知和胆怯想着晚上,到了晚上,她发现这一天如此快地不留痕迹地过去。
今天是浓墨重彩的一天,她买了新衣服。她抚弄着衣服,注意到了标牌,仔细读起来,什么含棉含真丝的都没什么意思,全是假的,印出来给人看。价格让她大吃一惊,标牌上竟然标着价格“789元”。慕伏瓦不相信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从789元到46元?自己还少付了20元,那么说,这件标价789元的衣服只收了她26元。她想起营业员信任的目光和言语,认为这只是一种策略,并不真的需要她再去送20元。可她又羞愧了,为自己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个营业员看起来是温和的,她的目光和语言看起来是真诚的,她是一边手脚不停地忙碌着一边说出了这番话,似乎没有考虑和斟酌,这似乎保证了它的真实性。慕伏瓦又惯性地不相信一切了。只是策略,她又一次地这样想,自己绝没必要再送去20元。心里隐隐地不安,有蚂蚁爬过内脏。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每次路过百货大楼,望着那熙熙攘攘的门口,总要踌躇,是否该进去送钱呢?那个营业员显然会料到她不来送钱的,有谁拿走了衣服还回来补钱?她若真的送了,就是傻瓜了。可那个营业员啊,实在让她割舍不下。慕伏瓦被此折磨得心神不安,吃饭时会猛然抬起头来想到她,蹲在厕所里时也会思忖着她,百无聊赖地盘踞在办公室里时,那个营业员的言行举止就像画片一样凝固、定格。有时候想干脆把钱送过去算了,可她干吗要扔掉20元钱呢?这钱不是自己的?这样反复思忖了一个星期,不敢再跨进百货大楼的门,甚至从门口经过都疑心有人看自己。
买衣服这件事仿佛一颗话梅,在嘴里含了好几天,直到没味了才吐掉,只剩下衣服实实在在地抓在手中了。衣服具有这样不变的实质,其他的都变化了。怪不得人们都那么注重物质,物质不会改变,精神却在时时变化。她现在路过百货大楼时不是感到可笑有趣吗?她仿佛已经在看一篇日记一样阅读它了。
毛衣早已穿在身上,坐在办公室里望着块状的天空时,会常常蓦然低头瞅瞅自己,疑心自己变漂亮了。想象着镜中的自己,雪白的脸配着雪白的毛衣,有时是青灰色的那件,多么纯净或者多么深沉!对自己微笑,是的,这是她刚刚从韩剧里学来的,认为这样会显得很有见地。对面的那个小伙子迅速地瞥了她一眼。
自己默然发笑有些古怪,她这样解释,唯恐那根自作多情的春草遇上合适的温度。用冰冷的理性来对抗涌动的激情,她就在这种脆弱的微妙的平衡中维持着尊严。她的内心深处很想吻吻他的手,有着钢琴家的细长和炼钢工人一样有力的一双手。忽然羞愧翻滚上来,她的脸陡地一红,迅疾凝视窗外,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警告自己或者别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