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小脚对刘春兰说:“你明天早起熬粥。”在娘娘庙里,熬粥是个苦差事,要起得早。上香的抢烧头炷香,头香是烧冷香炉,最感动观音菩萨。上香的起早,空腹上完香后喝碗粥填一下肚子,暖一下身子。熬粥要早起,熬粥是大有学问的。米里放大红枣,枣子寓意早得贵子。江淮本土不产大枣,枣是红小脚从山东地面上花高价购来的。大枣对要生人的女人大有益处,红小脚要上香的女人喝大枣粥。风干了的大枣难熬,要和米一起下锅,先用大火把锅烧开,然后用小火炖。这活离不开人,天天起大早,还要有耐心,看着锅洞里的火。娘娘庙里的人都不想干这差事,换了几茬人,粥越熬,越不行,有时是一锅清水,有时是一锅煳粥。为此红小脚伤透了脑筋。刘春兰一夜没睡,她听到打更人的梆子声就爬起来。她把大锅从锅台上用力拿起,把大锅倒扣起,用铲子铲去锅灰,这样锅烧起来就起力,水就开得快。铲完了锅底灰,刘春兰把大锅放到了灶间。她用清水洗了大锅,米和大枣淘好倒进去。春兰把马柴架进去,生了火,拉起了风箱,风箱拉起来,火就大起来。不一会儿,蒸汽从锅盖的四边冒上来,水开了,刘春兰把锅盖揭起。她又跑到锅底,撤出燃着的马柴,然后用水把马柴的火灭掉。刘春兰改用稻草烧,这样就好把握火候。烧了一会,春兰又往锅里添了几瓢清水,一股枣香从锅里浮飘开来,像雾一样散开,在灶房,在厅院,直飘到红小脚的卧房。红小脚从梦里醒来,好一股扑鼻的香气!她嗅了嗅,香气越来越浓,她爬起来,叫来当值的:“你看一下哪里来的香气。”当值的寻着浓香来到了灶间,看见春兰打开着双眼往灶间里看,她笑了一下。春兰听到响声,抬起头,看到一张嘴脸。“你不要怕,我是来看看香气的。”女人又笑了一下,她走了。春兰感到背上有点凉。大清早,春兰就把粥倒进大缸,用板车拉到娘娘庙的门口。上香的人下来打了一碗粥,喝了一口,好香,枣肉都溶到粥里。一传十,十传百,一缸粥一下子被香客抢掉。人拥了过来,几缸粥卖完了,铜板堆在地上。红小脚听到管家的报告,她也跑出去看火爆的场景。场面火爆了一个月。
刘春兰换了工作,每天打扫娘娘庙。这份工作刘春兰干得也出彩。红小脚召见了春兰:“小女子,你可愿意学有本事的活?”春兰点了点头。“我教你招魂术。今天晚上你就住在我的隔壁,有找魂的客户上门,我就叫你。”刘春兰在半夜里被红小脚叫醒,红小脚让春兰拿上量米用的木升子、一块盖升子用的红绸布。二人由事主领着,穿过黑暗的长路,来到小窝棚里。红小脚看到一个男人正躺在床上,无神的眼睛望着她两人的到来。他的女人拿过一盏灯。红小脚摸了摸男人的头部,不烫手。她把男人的手举起,男人无力地放下他的手。无任何病症,他的女人说,三个月前,他起早到梵山集市卖鱼,回来他说他与白无常擦身而过,后来他干活就没有力气了。红小脚对刘春兰说:“你看着,听着。”红小脚从米缸里挖了米,用手把米升子抹平,用红绸布把米升子盖住。红小脚对床上的男人说:“你对升子呼口气。”男人呼过。“东面的天神请过来,西面的地神请过来,南面的人神请过来,北面的鬼神请过来。”红小脚神情专注地说着。过了一个时辰,她揭开红绸布,升子北面的米塌陷了。红小脚说:“遇恶鬼,惊吓掉魂了。”掉魂男人的女人急切地说:“红住持,那魂魄可收回来吗?”“收得,只是时间长一点,你弄一张大笤帚来,把你家男人贴身衣服拿一件过来。”红小脚举着笤帚,后面跟着刘春兰和掉魂男人的女人。她们往北走,在一口池塘边停了下来。红小脚把笤帚放到池塘里,几分钟后,红小脚把笤帚从水里拿出来,上面蒙上掉魂者的贴身衣服,红小脚边拖笤帚边喊着掉魂者的名字往掉魂者的家走。到了门口,红小脚停了脚步。“你小心呀,跨门槛了。”附衣服的笤帚被抬到那男人的旁边,再把笤帚放在那人身边,盛米的器具也摆在旁边。做完这些,红小脚说:“明天我还来,东西不要动。”
第二天晚上,那女人请红小脚过去。红小脚问:“你男人好点了没有?”“好多了,他可以自己拿筷子了。”刘春兰也跟了去,红小脚说:“你要记住收魂的程式和我蒙红布后的符语。”刘春兰点了点头。红小脚到了掉魂者的家,那汉子从床上爬了起来,说:“红住持有劳你了。”红小脚说:“你有劲了吗?”“好多了。”“那好,那好,我再帮你出出吓。”刘春兰在心里记着,她眼眯起来,记着红小脚说的符语。第三天晚上,红小脚说:“你自个操持,不明白问我。”刘春兰战战兢兢地接过升子、红绸布,她按照记忆中的程式一步一步地进行。后来红小脚带刘春兰跑了几个招魂的生意,几个生意都靠谱。红小脚对刘春兰说:“你今生就是娘娘庙的人。”刘春兰说:“我干这事是还我弟弟的医药费的。”“小丫头,我把独门巫术传于你,你一生就吃喝无愁。我这娘娘庙也要有传承人。”“不,我还要回到龙王庙去。”红小脚说:“好,我是好心的,你弟弟的病还会犯的。”刘春兰不言语了。
一九二三年风调雨顺,刘家岗人迎来了难得的丰收年。老农刘老大爷在稻谷飘香的晚季稻的田地里劳作。农历十月份了,正是收获的季节。江淮丘塬盛产双季稻,第一季稻是农历三月插秧,六月收割;第二季稻是六月底插,十月中旬收割。刘老大爷一家今年租了十亩水田,托老龙王的福,早稻亩产八百多斤,晚稻好于早稻。他右手拿着镰刀,左手搂着稻棵,镰刀割着稻棵,稻棵倒了下来,他双手合拢,把稻子放在稻茬上,一铺一铺的,稻穗儿沉重,老大爷估计一铺有十多斤稻谷。他喜笑颜开,一口气收割了一趟稻。抬起头时,看见王先生也在自个的田地里收割,他喊了一声:“王先生,歇一会儿。”王先生应了一声:“我把这垄田割完了,我们好好聊聊。”刘老大爷从自家的田里跑过来,帮着王先生割。过了一刻钟,他们就把田里的稻子割完了。刘老大爷从腰间抽出水烟袋,装上一锅烟,用火石在脚板下划,划出火花来,点燃了水烟袋。“王先生你抽一口,这东西解困。”王先生接过水烟袋,抽了一口,呛得他流出泪来。“王先生,今年收成不错,我想卖了稻谷,替我儿子讨一房媳妇。”“好呀,到时候我讨一杯喜酒喝。”“王先生,你在这一带有头有脸,你帮我寻一门亲家吧。我家世代单传,不能在我儿子这一代上断了香火。”王先生说:“这个忙我是要帮的。”
小海从龙王庙里匆匆地到地头找王先生。“王先生,红小脚下套,春兰回不来了。”“你怎知道的?”“春兰让人传口信来了。”“传口信的人呢?”“在庙里。”王先生跟着小海走回庙里。“王先生,”来的人喊了一声,“你不认得我了?我被你医过,今早上,我到娘娘庙烧香,快烧完了,一个叫刘春兰的小姑娘低声求我带口信与你,她要你去救她。”王先生对小海说:“我这就去县城,找红小脚。你在庙里好好维持。”
王先生到了娘娘庙,径直找到红小脚:“红住持,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王先生你是前辈,有事你尽管说。”“刘春兰是我的帮手,这一阵子我的事多,我想领她回去。”“好呀,但她欠我钱。”“那好,我替她还,我没带现金,我打欠条,白纸黑字的,我不赖账。”红小脚对刘春兰说:“有人替你还债,你可回去了。”刘春兰抱着弟弟跟着王先生回到刘家岗。
农历十月的乡村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哪怕是短暂的一时。“乓乓”,铜锣的响声将刘家岗人的美梦击得粉碎。刘家岗人集聚在龙王庙的大柳树下。“各位乡亲,政府有令,今年收成好,加上前线打仗,张乡长要加收二成的租税。”台下的老百姓乱成一锅粥:“这日子咋过?你们说加租就加租。”“乡亲们,自古就种地交租,我们没办法呀。”刘老大爷说:“谁跟你们是乡亲?今年收成是好点,可我们都签了地契,现在你们要涨租子,有没有王法?”张麻子从大柳树下站了出来:“我就是王法,师爷跟你们好说歹说一大堆,瞎说了,明天就交租子,一粒都不少。”张麻子把枪往桌子上一摔,台下没了声音。人们怏怏地散去。“我们把稻子藏到黄陂湖里去,别让狗□的们抢走。”当晚,刘家岗人用小船把稻子运到黄陂湖的高地上。
第二天上午,张麻子带着乡丁来到了刘家岗,他们挨家挨户地搜。他们从岗的西面下手,第一家就是刘老大爷家,张麻子手下人一脚就踹开柴门。刘老大爷从里面跑了出来,他大喊“强盗”,乡丁们一拥而上把老人推倒在地。来到谷仓,他们把装稻谷的麻袋往外搬,刘老大爷爬到门槛边,高喊:“你们要抢我的稻子,就从我的身上踩过去。”乡丁们一趟又一趟地抬着装好的麻袋,从刘老大爷的身上踏过去。当稻子抢完后,刘老大爷也被踏得只剩一口气了,乡亲们把他扶起来。刘老大爷喘息地说:“你们快叫王先生来,我有事找他。”王先生正在跟张麻子交涉:“张乡长,我们事先谈好的。”“王先生,你不要说了,吴雄县长往我们身上加担子,我又吐不出稻子来。”“王先生,刘老大爷快不行了,他要你去。”王先生叹了口气,就往岗西头跑。刘老大爷听出了来的人是王先生,他爬了起来,大喊了一声:“王先生。”然后倒地死了。
一九二四年在刘家岗的村史上是很平凡的一年,可身为女人的刘春兰却在这一年成了真正的女人。
一九二四年,刘春兰十八岁了。春节刚过,二婶就跑到龙王庙来进门就喊:“春兰。”春兰在庙里应了一声:“二婶你来了,找我有事?”“春兰,大年三十在我家吃年夜饭,我跟你说了,今年你和你弟在我家住着,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又跑到龙王庙来了?”“二婶,我在龙王庙住惯了。”“春兰,你今年多大了?”“实岁十八了。”“春兰,女人十八就有变化了。”“我没啥子变化呀。”“孩子,你二婶我是过来人。”她边说边从衣兜里掏一条缝制得很好的布条条来,说:“孩子这个你拿好。”春兰接过带子:“二婶,这带子有啥用?”“孩子,人都要长大的,女人大了,就会来月经。”刘春兰望着二婶。
大年一过,寒冬还未走,但气温毕竟上升了一点,春天要来了。王先生照例要带着小海和春兰到河川边、小丘上、湖荡上挖经年的中草药。经春天的催发,夏天的茂长,秋天的萃聚,冬天的沉积,经年的草药药力更劲道。“今天你们到黄陂湖上挖芦根。”小海和春兰带着小铁铲来到黄陂湖上,冬春交接时节的黄陂湖大半干涸,湖底只有零星的水,正是挖芦根的好时机。小海挖,春兰捡。一会儿,他们就挖了一小堆。“小海,小海。”小海抬起头,“大照,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后来我到湖里找你找得好苦。”眼前的牛大照苍老了很多。“大照,黄陂湖里很冷,你跟我们走小路回龙王庙。”到了龙王庙,王先生一惊:“大照,你快进来。”牛大照进了庙里。王先生说:“你这一年多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南方去了。”“南方,你到南方干啥?”“像吴雄这样的杀人土匪都当上了县长,这政府太黑了,我跑到广东去了,孙文先生领导的广东革命政府正在准备北伐,推翻北洋军阀统治。”“那你跑回来干啥?”“把小刀会重拉起来,迎接北伐。”
王先生说:“张麻子在泥河乡搞得很张狂,你要小心,暗地地发展力量。你白天还是少出来,这里有他的眼线。”“我白天在哪里待?”“我这有地窖。”地窖是冬天窖藏山芋用的,口小腹大。牛大照白天就在地窖里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