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精卫(17)

  • 息壤
  • 夏金林
  • 4989字
  • 2019-05-28 18:15:24

刘春兰窝在地窝子里,她听着外面簌簌的雪花落地的声音。狗□的雪又不知啥时候落了下来,西北风停了,雪老鸹在光秃的大柳树上不停地大喊大叫,叫声搅得人心惊胆战。她下了床,走出门,在门口立住。她把浮在上面的雪用手掸掉,挖了两葫芦瓢干净雪,放到瓦罐里,放了一条刀鱼干,从火塘里拉出一小块马柴火。火烧起来,弟弟梨花也和着小手待在灶门前,灶间的火把姐弟二人烤得火辣辣的。瓦罐开始冒起白白的热气,水汩汩地上下翻腾,有一种鱼腥气弥漫在地窝子里。刘春兰把瓦罐的刀鱼倒到弟弟梨花的碗里,她自个儿就吃白花花的清汤,喝得肚子有些发胀。早上她吃得饱饱的,好有力气出门搞吃的。两天没吃东西了,再不把最后这条鱼干吃掉,人会饿得塌下来。刘春兰打着嗝,清汤寡水伴着鱼腥气往嘴上漫,“哇”的一声全都倾倒而出。刘春兰蹲在地上,梨花看见姐姐那难过的样子吓得哭起来。“梨花你哭个啥?你快要做舅了。”梨花看见姐姐笑了,他也破涕为笑。刘春兰从地窝子里找到一根木棍,她站了起来,颤巍巍的。她走到雪地里,等待着死鸟。刘春兰来到雪地,她站着,左手握着的棒子晃动,她又重插了一遍,棒子插得纹丝不动。天上有几只垂死的鸟在往她的头顶上飞,飞到刘春兰的附近,就从空中掉了下来。四周的猫们狗们饿红了眼,直扑过来,刘春兰也扑了过去,她倒在地上,压住好几只死鸟。有的猫狗抓到食物,高兴地跳腾着跑得无影无踪,更多的猫狗没有抓到死鸟怏怏地在刘春兰的四周转悠着。刘春兰把大木棒朝一条大黑狗身上砸去,大黑狗“汪”的一声惨叫跑了,其他的猫狗也一哄而散。刘春兰一下子抓了四只死鸟,她慢慢地支着木棒回到了地窝子。

飞鸟绝,天地通亮精白。刘家岗人看着眼前飞舞的雪花,肚子饿得咕咕叫,胆大的人就串联好岗上的人到黄泥河边捞鱼。他们每个人手上拿着一个木棒,探着雪地来到黄泥河边。他们把河上的厚冰隔一段距离就砸一个大窟窿,用木棒捆好葫芦瓢,插到水里,把冰下的水鼓起来,水就从另一个大窟窿里淌出来,搅动的力道越大,水鼓得越多,窟窿那边的水流子就淌得越大。一冬安稳无事的鱼儿以为化冻了,春天来了,就随着水流子游了起来,水流子流到冰面分开来,鱼就冻在冰上。人们就走到冰上,捡起干柴样的鱼儿。他们把干柴样的鱼儿用草绳连在一起,在雪地上拖回家。刘家岗人古道热肠,每家都分得几斤的鱼儿。度过严冬,春天就快要来了。

一九二五年,刘春兰生下了一个男孩。

一九二四年冬季的雪,一直不紧不慢地飘到一九二五年的早春。黄泥河水中的鱼儿救活了黄泥河两岸的苍生,救活了刘家岗人。雪停的那天,刘春兰正在捉弟弟梨花身上的小咬。她翻着弟弟头上乱得形同鸡窝的毛发,一只黑黑的小咬正在毛发间跳动,春兰用两手指一夹,小咬就成了一块血渍。刘春兰看着手指上的血渍,一股恶心气从腹部升腾而上,她吐了,吐在自己的蓝布大褂上。刘春兰腆着肚子走出地窝子,她蹲下身,用手抓了一把新雪,擦掉蓝布大褂上的污渍。她站起身,雪停了,铁锅样黑的天空透来一些光亮,这光亮越来越亮起来。雪终于停了,天亮了,刘春兰大声地喊叫,惊动了刘家岗的男男女女。他们打开柴门出来的时候,已消失了一个多月的日头又斜挂在东边的天际,人们喜庆了一阵子又回到了地窝子。

日头把雪地照得反射起一堆亮光。到了中午,日光更强大了,从外面传来窸窸的踩雪声。刘春兰贴着柴木门一看,从雪地里走来两个人:牛大照和小海。他们肩上扛着麻布袋。刘春兰一阵欣喜。到了刘春兰的地窝子,小海小声地喊:“大兰子,大兰子。”刘春兰在地窝子里换衣服,她早就看见雪地里的小海,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家的邋遢样和自个儿大起来的肚子。她听到小海的呼喊声,把大褂子套了上去,才把柴门打开,堆雪和阳光一起倒进地窝子。“大照、小海哥,你们回来了。”“快,把柴门关起来。”牛大照和小海卸下麻袋,他们把麻袋头放了开来,铁枪现了身子。刘春兰先前在小刀会里看过土铳,可没看见眼前的铁家伙。刘春兰低声问道:“这是啥玩意?”小海说:“这是洋枪,这玩意比土铳厉害十倍。”“春兰,你到外面把风,我和小海挖地窖子。”刘春兰在柴门口站着,有一米深的厚雪,刘家岗沉没在一片安静中。牛大照和小海在地窝子里干了一个下午,他们挖地四尺,把十支枪放到里面,又把土填了上去。到了晚上,刘春兰烧了一锅鱼汤,三人围着瓦罐边吃边聊。“兰子,你要看好这些宝贝。”小海说,“我们小刀会死了那么多兄弟,就是没有好家伙。”牛大照说:“黄陂湖高地藏这铁家伙不行,春夏发大水,水会上高地的。我思前想后只有放在你家最好。”“大照哥你是咋弄到这些枪的?”“这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吃完了鱼,牛大照和小海就走了。

刘春兰洗了一把脸,就躺到稻草铺上。春天来了,外面虽是皑皑白雪,地窝子里有地气上来,暖和了一些,刘春兰睡着了。

远在五十里开外,有个女人无法入睡,那就是红小脚。一场大雪把她的娘娘庙的年关生意毁了。从去年农历十一月份开始飞舞的大雪把庙门封了,这两个月都在吃老本,还要孝敬吴雄。雪一停,她就问了账房,账房告诉她,这两月共贴进白银四十两。四十两啊,就像挖掉了她的心头肉。娘娘庙最大一块收入,就是观音老母送子。女人睡在娘娘庙里,一晚庙里收一个金元宝,一般要在庙里睡七七四十九天,每个女子就要收四十九个元宝。她从床上爬起来,叫来了身边的丫头,她穿好了高高开叉的绿旗袍。丫头手持白烛,在前面走着,烛光浮荡不定,把人的影子像水一样倒泼在地上。一股穿堂风把燃着的烛火打没了。雪光映亮了娘娘庙的小楼,有野物在雪地里哀号,红小脚的汗毛直竖,她叫了一句:“不上去了,明天叫几个人把那顶楼的包间打扫干净,要接香客。”红小脚躺在大床上,眼望着窗子。今晚咋搞的,睡不着觉。恍惚中有东西在脖子上叮咬,她伸手去打,一打,打出了声音。“还我命来。”一个女子着青布小褂站在床头,是冤魂找她。红小脚从床底里拿出一张黄纸符,罩住了冤魂,那冤魂在黄纸符上挣扎。“你为啥三番五次黑我?不然,我再用一道符打得你魂飞魄散。”“我是小南门五里庄的。我和我男人睡了十年,我一个屁也没放出来。他就作践我,打我。我也是无奈,就跑来娘娘庙求观音老母送子给我,我没有钱,在娘家拿了两个元宝。我在你这娘娘庙睡了两晚,每晚我都迷迷糊糊地入睡。回到家,我就没来红了,怀孕了,我欢天喜地。我怀孕了,观音菩萨显灵。我□你个祖宗八代,你还诓我?我那孩子生下来,一点都不像我男人,倒像我们村里的二流子。二流子在村里小酒馆喝酒,酒量过头,在村里散渣子:哪天哪天他到娘娘庙里日女人,庙里还给了他一块银圆。我男人扛着钉耙回家,路过了小酒馆,他听到那日子正是我住娘娘庙的日子。他就用心了,就拐进小酒馆。‘这不是村西头的吗?你替我养儿,这算是哪门子事呀?’我男人在众人面前被他羞辱,他抽了那二流子几巴掌。二流子就喊:‘你这活王八,我都知道你女人的左大腿上有一个大黑痣,不信你回家,看看你女人。’我那男人是个倔骡子。天刚黑,他就强硬着拉下我的大裤子,他在我的一双雪白的大腿上看,舍命地看,看过后他就号啕大哭,哭过后他就大笑,笑过后他就跑到窝外,跳河自尽了。我一个女人啊。”“你走吧,那是你的浩劫。”红小脚目送那冤魂离去。

第二天一早,红小脚就上了小楼。她一口气跑完了包间,那是观音老母恩赐人间不幸女人的地方。那个女鬼要她的命要得好,她下得楼来,对庙卒说:“找木匠来,把包间的隔断加厚点。”红小脚还有一个头痛事,听说那个洋和尚相中了那东门一块盆形地。

事实就是这样,马里神父朝拜完观音菩萨,走出娘娘庙。他站在大日光下,对凯特上士说:“我是耶稣的使者,来到这里是传播文明。我注定要融入这片野地里。我不要武力保驾,请你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干你该干的事。”凯特上士顿时泪同倾盆大雨:“马里神父,你风餐露宿,你步步惊险,这片荒蛮之地,人好勇狠斗。你在这里布道,可以说脑壳挂在裤腰带上。我还是跟在你后面,好歹有人照应。”马里神父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他把石头往天上一抛,石头从空中落了下来,摔成几颗。“我就是我主手上一块石头,主把我落在这里,这是主的意图。至于我后来的造化,这一切都是主的旨意。”凯特上士走了,走得悄无声息。凯特上士走后,马里神父找到吴雄,要购买东门那块盆形地,建基督教堂。

桐庐县东南泥河乡刘家岗村的周道士被吴雄用四抬大轿抬到县衙,在轿夫抬轿起脚时,轿子往左边倾了一下。周道士说:“你们把我放下来。”他下来看了看轿子,轿子四平八稳。他从腰里拿出黄表纸贴在轿子上。“起轿,头不要回。”轿子一抬五十里,一抬就抬到县太爷那里。桐庐县县长吴雄在衙门口迎接了这个乡下糟老头子。吴雄把周道士请进了客厅:“请先生到城东门掐掐地脉。”饭饱后,吴道士被轿子抬到东门。

老东门地势高亢,江北小九华冶父山绵延到西边,到了县城就成了一片高岗。周道士站在这高岗上往东望“冶父晴岚”,往南瞰“黄陂夏莲”。这是龙脉。这个吴雄搞啥子呀?为自己挑埋葬地?周道士想这个吴雄血气方刚,离死还很远。周道士心里直打鼓,他回到县衙。吴雄问了一句:“县城大东门地脉怎样?”“这是一龙脉,它可保佑桐庐县苍生子孙永昌。”吴雄说:“有个洋和尚要在东门买一块地造庙。”“那块龙脉一定要保住,一旦破了地脉,桐庐县将有一场翻江倒海的大浩劫。”“这洋和尚是孙大帅都巴结的人。”“那好,我去会会这个人。”

第二天吴雄搞了一抬大轿,把这二人抬到大东门。马里神父和周道士在高地上溜达,周道士说:“这高地上不好起房子,这地太突出,招来风雨侵蚀。”正好有一股狂风袭来,马里神父差点摔倒。“这的确不是一块好地。”二人下得高岗,来到一块盆形地。周道士窃喜:“大师这可是上好之地,它活像一块聚宝盆。县河在前面拐个弯掉头而走,在这里看,阳光下金灿灿的水波汩汩涌来,犹如黄金滚动而来,财气都跑到盆形地里来了。再说这里地处闹市之外,是个清静修为的好处所。”马里神父说:“就这里吧。”到了县上,马里神父用三十个金元宝,买下了一大片宅地,以备建教堂。

一九二五年春天来了,龙王庙的长明灯又点亮了。王先生回到刘家岗了。第二天,人们在岗上的田埂间看见了健步如飞的王先生。刘春兰正在田埂上挖野菜。“兰子。”她听到有人叫她,抬起头。“王先生,你回来了?你啥时回来的?”“昨天晚上。”王先生一眼就看见刘春兰的小肚鼓了起来,问:“你有了?”“有了,可他的大死了。”王先生说:“你现在在哪里托身?”“在地窝子里。”“地窝子里潮得很,你还是带着弟弟到龙王庙来,春天到了,病人就多,我缺人手。不知小海跑到哪去了?”“小海跟大照跑江湖去了。”王先生有些惊讶:“跑啥江湖?”“这我搞不清。他们开春只回来一回,匆匆来的,又匆匆走的。他们只说,在芜湖、合肥一带跑生意。”王先生说:“春兰,你气色不好,我开点草药给你。”刘春兰挖了半筐野菜,就回地窝子。地窝子里埋着十支洋枪。她在路过龙王庙时,停了一下。破败的龙王庙被王先生拾掇得干干净净,王先生把以往的牌子摘了下来,挂上了农民夜校的牌匾。“春兰,这几包草药你捎回去。晚上你来夜校吧。”

吃过晚饭,刘春兰抱着弟弟来到龙王庙里。刘家岗的七姑子、八大爷都来了,他们坐在凳子上。王先生说:“我们今天不认字了。各位老乡,我今天请大家算一笔账,你们一年租老财们的地,一年下来两季稻,好年景早稻一亩田收五担稻,晚稻一亩田收四担,交上租子和各种苛捐杂税,你们还剩下多少?”刘家岗的种田人喊:“半担稻子。”“官老爷们、财主们不劳而获,这公平吗?”王先生对着台下人大声喊。“不公平!”台下农民发出雷鸣般的回声。“农友们,我们要拧成一股绳,众人拾柴火焰高。”“王先生我们咋样拧成一股绳?”台下刘春兰站起来问。“我们成立农会,学湖南农民那样干。”“那农会咋搞呀?”“农会是你们的,由你们推出代表,你们回去自个儿商量。商量好了,再开个会。”“王先生,农会就像小刀会?”“不是的,小刀会为啥那样快就给吴雄、张麻子剿没了?原因很多,但有一个就是没有领导好,管理好。”“是的,王先生说得对。”“农友们,你们来夜校不光是识字,还要拧成一股绳。”“王先生,我们会拧成一股绳的。”

散学了,刘家岗人想着农会的事。刘春兰走在回家的路上,二婶从后面赶了上来:“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掺和农会的事。”“二婶,我已是成人了。”“我是为你好,那个小刀会有枪有刀好闹腾,张麻子那帮土匪几天就打得他们全报销了。”“牛大照不还在世吗?”“你见过?春兰你听着,你现在怀着刘家的后,不比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