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汤涧,是用茶水,把时光一点一点冲走的。

汤涧是藏在山里的一个小镇,人少,茶馆却有七家。天不亮,店家就卸下门板,将炉火烧得旺旺的。炉子,是人们常说的老虎灶,砖砌的台子,上面嵌钢板,钢板上,切割出圆洞,火焰就从洞里蹿到了壶底。水壶一只接一只地叫起来,咕嘟,咕嘟,壶盖也不安分,跳上跳下。它一跳,就有白色雾气跑出来,跑得满屋都是。

茶叶,其实不是茶叶,是茶梗,寸把长,不中看,原是茶场的边角废料,但经汤涧泉水一泡,喝起来就有滋有味。

来茶馆喝茶,不管哪家,五毛钱,一壶茶,喝完了,可续水,不再收钱。你喝一小时、两小时,或一个上午,随你的便。

来喝茶的,多是当地人,年纪都不小了,六七十岁,还有八十出头的。有的店家刚开门,他们就到了,帮着添炭灌水,搬桌子搬凳子。太阳出来了,客人逐渐多起来,有步行的,不急不躁;有骑自行车的,碰见熟人,便要下来交谈几句。若是逢集,生意会更好些,卖小磨麻油的,卖冰糖葫芦的,都会来坐一坐。

还有一批特殊的客人,他们是游客,挂着相机,想拍什么就拍什么。

小镇东头,有家“雨花茶馆”,老式房屋,水泥地,桌凳都旧了、破了,不到十点,就人挤人了,有打扑克的,有东拉西扯的,还有下象棋的,一方缺了个“车”,就用一块木头替代,就这块木头,横冲直撞,把对方的“马”逼死了。有一个什么都不干,倚着墙打盹的人,他头上悬着鸟笼,笼里的画眉跳来跳去,不时叫几声。

下象棋的抬起了头,说:“老余来了。”

老余是拾荒的,脸上皱纹一条条的,手里的烟袋有两尺多长。

老余是雨花茶馆的老主顾了。他把蛇皮袋和钳子朝门口一放,人就进去了。五毛钱的硬币,朝钱箱里一扔,抓一把茶梗放入茶壶,再给壶里倒满水。老余端着壶,就坐空位子上了。

茶碗也是老余自己拿的。茶水倒进碗里,色泽深红。老余取出两块烧饼,就着茶水吃起来。这是他的早饭,也是晌饭,吃完了,就抽烟。烟丝装烟锅里,使劲压压,点着了,老余把腿跷在长条凳上,美滋滋地吸起来。

邻桌是几个游客,其中一个长络腮胡的男人,面前放着单反相机,是摄影爱好者。他说:“我跟你们讲过,昨天我在火车站看见一要饭的,长得棱角分明,就拍了几张照,拍过了,给他五块钱,他高兴得不得了。今天,我又看见他了,还想拍,谁知他竟向我要二十块钱。我一气,不拍了,掉屁股就走。”他的同伴都笑了。

络腮胡拿着相机四下看,当看见老余,眼睛一亮,对他说:“师傅,我想拍你几张照片,可以吗?”

老余一脸严肃地说:“不可以。”络腮胡把相机放下了。老余忽然笑了:“跟你开玩笑呢,尽管拍。这是第一次有人替我拍照。”他按络腮胡的要求,挪了下位置,衔着烟袋,坐那儿不动。

拍完了,络腮胡掏十块钱,递给老余:“师傅,这是给你的酬劳。”老余愣了愣,放下烟袋,接过钱,连声道谢。钱都塞口袋了,他的手还有点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