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芙蓉湖畔

“筵儿,对不起,我食言了。”姚天囚想安抚绝望的妻子,夏绮筵却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你不要说了,你听我说。”夏绮筵含着泪,却露出她极美的笑容,自从和姚天囚一起离开隰桑,她的笑容就越来越多了,“我其实一直不知道,我怎么会跟你走,远离我的族人,毫无来由。后来我想,大约是以前我真的太孤独了,你拯救了我的孤独,我就这样跟你走了,不问对错。”

“筵儿...”“可是刚才,你明知必死,却飞身去救了一个陌生人,我想,那个时候,你就给了我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爱你。”姚天囚没有再说话,便伸手抱住了妻子。夏绮筵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落入她的后颈,是眼泪抑或鲜血,她没有去瞧,只是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来生来世,我仍在海边等你,如果你沉没海底,我也会一滴水一滴水地去找你。”

姚天囚仰天,收住了眼泪,然后转头对妻子说,“来,筵儿,睡一会儿吧,这些天你都担心得睡不着,现在一切已成定局,你该好好休息了。”“我怎么能睡,我明明知道,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没关系,就睡一会儿,我会叫醒你的。”姚天囚让妻子伏在自己的腿上休憩。

“筵儿,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不错,你告诉我,那些下毒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夏绮筵恨道。“那些人不美,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想跟你说的,是一个很美的小姑娘。”“哦?”夏绮筵仰脸一笑,“会比我还美吗?”姚天囚也报以一笑,“若她长大了,可很难讲呢。”姚天囚抚摩着妻子的长发,悠悠叹道,“这些天我老是梦见一个小姑娘,她戴着铃铛,光着脚在路上跑着,一边跑,一边笑,她的声音很美,像一种乐器,比琴音更细,比铃音更柔。”“听起来是瑶瑟的声音。”

“她是一个极淘气的小姑娘,她好像惹你生气了,你在她后面唤她,她也不理,还冲你做鬼脸。”“哼,哪里来的这么调皮的小妮子?”夏绮筵曾跟丈夫讨论过,他们都希望这一胎会是一个女儿,她明白他的梦境。

“是啊,真是调皮啊,她一直往前跑着,就在我以为她会跑出我的视线的时候,她竟然越来越近,最后扎到了我的怀里。”夏绮筵别过头去,眼泪早已打湿衣襟,她多么希望丈夫能见未出世的孩子一面。

“筵儿,你知道吗,我从小最羡慕的就是那些有人宠爱,无拘无束的孩子。你答应我,不要让仇恨决定了她的将来,我要她做一个调皮任性有人宠爱的孩子。”夏绮筵用力点点头,她不愿转过头去让丈夫看见自己的眼泪,她哭得累了,也忍得累了,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姚天囚就在妻子熟睡的时候离开了,他是那样骄傲,怎么可以让自己在妻子面前奄奄一息,他轻轻地在妻子耳边说,“我等着你,一滴水一滴水地来找我。”

不知道那一晚的月色是不是像今日一样的寒冷,黎明时分,天无涯和姚瑟终于登顶了芙蓉湖。

山顶的芙蓉湖是一个冰湖,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屋宇山庄,于星野之下,似明镜一般。

“芙蓉湖主人呢?”“等一等吧,我想,你要的东西,已经在路上了。”姚瑟淡淡答道。片刻之后天外有了一丝红光,今日,应该是一个好的天气。

迎着朝阳,七个芙蓉令远远而来,身着白衣,为首的一个捧着一个匣子,向天无涯走去,“这是阁下的酬劳,天眼琥珀。”天无涯颤着手,去接过匣子,他为天眼琥珀寻找了十年,等待了十年,也曾失望了十年。

开匣,琥珀映日成辉,光泽无限,像一滴凝固千年的眼泪一样。

“风雪将至,阁下早些下山去吧。”芙蓉令向他说道。“姚瑟呢,你们要把她怎么样?”他想起来自己的同伴。“这和阁下无关。”芙蓉令说罢,便带着姚瑟缓缓地向湖中走去,此刻是初冬,冰面犹薄,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承受人的重量。

“姚姑娘。”天无涯唤了她一声,姚瑟没有回头,只是冷冷说道,“你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快走吧。”

天色忽变,乌云蔽日,这一年的结伴同行,仿佛大梦一场。

风雪将至,天无涯下山行到一半,为避风雪便折回了与姚瑟去过的山洞。

他将琥珀拿在手里观摩,天眼琥珀于他一直是一个执念,十年前他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人,而她临终之时要他为自己找到天眼琥珀,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天眼琥珀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小莫,这就是天眼琥珀吗?可是你不在,他们若骗我,我倒也不会知道。”天无涯苦笑一声。

洞外狂风四起,风雪欲来,几棵矮灌木已被狂风拔起,洞里的石桌上,有一叠信,此刻也被风吹了起来,在洞中散落了一地。信封上没有收信人亦没有寄信人,天无涯迟疑了一阵,将信展开来看,看得出,是有人与芙蓉令之间的传话。

“按主人意,将寻人制作天眼琥珀。”“琥珀制材费时,需再多些时日。”“天眼琥珀已制好,不日将抵达凤凰山。”这些都是与天眼琥珀有关的传信,像是,被谁刻意放在这里的。天无涯颤着手,他本应该愤怒,但此刻,却好像没有力气去追究什么了似的。

还有一页小纸,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楷,却读不懂它的意思。

天无涯下意识地,往洞外望去,风雪已至,山间断无一人,姚瑟呢,她还在山顶吗?“这么大的风雪,她能活着下来吗?”天无涯不能再等了,他反身迎着风雪,往山顶走去。

山顶似乎与他离去时无异,一望空阔,再无别的影子。而姚瑟的身影,像是在湖中的一个小点,她好像在冰上卧倒了。“姚姑娘!”天无涯纵声一呼,无人应答,近去一看,才发现冰上的只有她早上穿着的貂裘,里面是她留下的半块药玉。

再往湖中心走去,只见姚瑟的鞋袜也在冰上,冰面有裂开的痕迹,只是被纷飞的大雪虚掩住了。“姚瑟,姚瑟!”难道姚瑟已经坠入这冰湖之中?不知道为什么,十年前那样心痛的感觉,这一刻忽然重现而来。

霎那间,不知为谁而怒,天无涯一掌打破了冰面,潜入水中,湖水带着清澈的光韵,雪落入湖中。姚瑟果然就在湖底,她神色平和,仿佛只是沉睡。下一刻,湖面冰层俱裂,天无涯抱住姚瑟破冰而出,漫天风雪依旧。

“姚瑟,姚瑟你醒醒!”她的身子早已冰凉,天无涯强行渡气给她,护住她最后一丝心脉,姚瑟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目光却是涣散的,她发紫的嘴唇喃喃地说了一句,“我,终于看见你了...”然后昏死过去,再无醒转。

天无涯将姚瑟背下山去,冲进一家医馆,“用最烈的酒,最热的炭火,这个姑娘寒气入体,但我一定要救活他。”医馆众位大夫都说,此女已死,不要再做挣扎。可是天无涯这一次不信这句话,他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个人了,就算是天意,他也要和天争一争。

医馆的大夫都被他一一捶打过一遍,拿了最好的提气药材,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说姚瑟还有半分活命的机会。

他悬赏千金,请人来救姚瑟一命。十年了,那些原以为离自己已经很远的心情,焦虑,绝望,急切,决心,这一刻又都一一地回到了天无涯身上。

夜深了,外面的风雪还没有片刻停下,一个驼着背的老头,步履蹒跚地走进来,摸了摸姚瑟的脉象。“如果你也想说没救了,就不必说了,出去吧。”天无涯已经累得很了。

“老朽,是没有这个本事救这位姑娘的,不过...”他从怀中先拿出了金创药,“你在风雪中也受了伤,先顾着自己吧。”“只是皮外伤,不碍事。”原来天无涯背姚瑟下来的时候,被倾倒的树木伤到,手臂上留了伤口。

“你还是听我的话,先把手包扎一下,否则,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力气,最快地送她去青石镇。”“青石镇?”天无涯一怔,“先生的意思是,在青石镇有人可以救姚姑娘?”“不错,”老者喂姚瑟吃下一粒丹药,“护住她的心脉十个时辰还是有可能的,现在,西去三十五里路,有一个青石镇,找郎中乔奈,或许还有生机。”

“只是,这漫天风雪,不知道...”老者在窗口伫立,望着漫天风雪,可是他话音未落,天无涯已经抱着姚瑟向西去了。

风雪交加,车马难行,三十五里路,天无涯走了整整三个时辰,此刻,风雪渐息,黎明可期。乔奈并不难找,他在青石镇是出了名的。可是和他的医术一般有名的,居然是他的牛脾气。

“这个丫头,可是自溺而死的吧?”“她还没死呢!”天无涯有些不悦,但是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姚瑟是不是自己跳进的芙蓉湖。“这么好看的姑娘,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竟然要自溺而死。”乔奈的儿子走出来,看了姚瑟一眼,摇摇头。

“乔先生,姚姑娘定是有很大的苦衷,请你务必救她一命。”“我生平最恨不珍惜自己命的人,自己不惜,我们才不为他费力呢!你就死杀了我,也不救!”乔奈看得出天无涯身负绝学,但他对江湖人士的态度也一样蛮横。

“走吧走吧,这位大哥,我爹就这个脾气。”年轻人倒是很和气,将天无涯往外引,门一开,风雪灌了进来,吹响了医馆悬挂的风铃,天无涯认得,这是贝壳制成的海风铃,是隰桑才有的东西。

“姚姑娘的母亲是隰桑的族人,他们那里有一个旧俗,说是人的魂魄都会化作风,每一次铃动,都是逝者回来探望自己的故人。”天无涯说完,看见乔奈的脸色微微有变,他走过来,又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姚瑟,“你说这姑娘的母亲也是隰桑人?”“不错!”天无涯找到一根救命稻草。

“大清早的,就在吵什么?”一个干瘦的妇人从屋后的药寮里走了出来,当她看见姚瑟的时候,手中一簸箕的药材都落了一地,“她...她这是怎么了?”“你大惊小怪的干什么?这个姑娘自沉在冰湖,寒毒入骨,神仙难救啊。”乔奈其实也没有十成把握。

“不,你就是拼了命,也要救她!”出人意料的,妇人忽然神情激动地抓住丈夫的手,“你看她的眉眼,你仔细看看!”“我方才便觉得她有一些眼熟,难道,她竟然是绮筵小姐的后人,可是绮筵小姐嫁给了海神,又怎么会有后人?”“我不管,我不管,你定要救活她,她一定是绮筵小姐送到我们身边来的。”

原来这个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夏绮筵救下的侍女丝丝。

“白芋,去,将我那几坛子陈年烈酒倒入药桶之中,再将炉火烧到最旺。”“那几坛老东西可得搬一阵呢!”“少啰嗦!”乔奈踢了儿子屁股一脚,“快去。”“我来帮你!”天无涯胸口一热,他知道,姚瑟有救了。

“丝丝,你将姑娘的衣服除下来,一会儿放到桶里,虽然有些晚了,但我要以金针将她的血脉打通,再让药酒都渗进去。”“我记得,当年师父也医治了一个寒毒入体的病人,可是他是以手力打通的血脉啊!”“废话!”乔奈横了妻子一眼,“我要是有师父的功力,还不知道用手打通会快些吗?”

他们的对话被搬酒出来的天无涯听见,他走上前去,“在下对穴道之事算是有些把握,如果阁下告诉我以几分力打入哪个穴道,我料想可以帮上忙。”乔奈打量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们江湖人士有些点穴武功,可是这个半分位置都错不得,况且,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此刻若被你看了,日后还怎么做人。”

“哎呀,救人要紧,这姑娘要是救不回来,我可跟你没完。”丝丝拽了拽丈夫的袖子。“乔大夫所虑有理,大婶,能不能借我一块白布,蒙上眼睛?”丝丝将信将疑地取出袖中的丝巾给他。

“你蒙上眼睛还能打中穴位?”乔奈也是见过会武功的人的,还没有见过这么托大的。天无涯没有辩解,只是连发了五枚铜钱,桌上的三支烛焰,墙上挂的两顶灯盏都被铜钱所灭,分毫不差。

“现在,可以了吗?”天无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