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中存,四门立,望断苌楚无限意,可怜渔樵江上人,为谁归来为谁去。
说来也奇,冰山上的雪水穿越了茫茫沙漠,汇成了一条长河,长河钻过峭壁急滩,在下游形成一片滩涂,苌楚就在这片滩涂上生长了起来。宛桥架在峭壁之上,下面是奔腾的长河,身后是无尽的沙漠,只留着一条铁索桥,在风中摇摆。
姚瑟站在宛桥这头,看着这流水激浪,想起一个武林典故,早在百年之前,苌楚此地就是武林中最为钟灵毓秀的地方,一时间门派并起,百家争鸣,江湖人都以能在天中四门拜师为荣。曾有一个名声不低的江湖侠客叫作霍祁,因为犯了一件事,便被逐出苌楚,终生不得进入,他就在一生都在这长河边上垂钓,也不肯离开。
“可怜渔樵江上人,为谁归来为谁去。”天无涯愣愣地念出这首从小听到大的歌谣,十年了,他没有再踏入苌楚半步。
这十年,他一直在寻找关于小莫的踪迹,苌楚却是一个没有半点小莫踪迹的地方。当年他带着小莫和今日带着姚瑟一般,要走过宛桥回到天中,但是小莫就要踏上最后一块桥板的时候,忽然桥身断裂,他们几乎掉了下去,风平浪静的宛桥为什么会突然断裂呢?
“这是天意,无涯。我不能陪你回去了,我就在桥头等你。”他看见她白衣如旧,站在桥头,挥手作别。“你就在这里等我。”天无涯喃喃说道。“为什么?”姚瑟疑惑地问道,让天无涯醒过神来,才发现他们已经平安走过了宛桥。再定睛去看,桥上哪里还有人影?
姚瑟倒没有发现天无涯在走神,只是兴致勃勃地要他讲讲天中四门的事情。“天中是一片滩涂之上的山谷,四门现在留下的是谷门,墓门和衡门,三门各据一方,剩余的一角是一片大泽,初夏之时,泽中会开出白莲,不久便会凋谢,其余时候,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大泽,除了...”天无涯微微一笑,望着入暮的家乡,“一群轻狂不知世事的少年。”
远处传来了悠然的钟声,农夫们荷笠带锄而归,向缭起炊烟的村庄走去,自是一派与世无争的模样。
“三门之中以谷门势力最大,百年之前谷门剑法就堪称一绝,而后又衍生出许多剑法化来的掌法和剑步,最近几十年稍稍有些没落了,但一直也不容小觑。”天无涯续道,“衡门武功比较杂,因为衡门广开大门收徒,很多带艺投师,倒也使他们教学相长。二十年前,衡门出了一个吟败先生,以掌法闻名,为久未扬眉的衡门出了口气,你见过的浪千行就是他的弟子。”“十几年前,不也出了一个墓门少年吗?”姚瑟心中念叨,她在想,如果自己早生十几年,会听到什么样关于天无涯的传说呢?
“至于墓门...”天无涯顿了顿,姚瑟立刻接话道,“墓门以暗器闻名,飞花摘叶皆为武器,对不对!”天无涯点点头,目光又锁向了远方,“三门这一百年来,虽然时有切磋,偶有争执,但总体来讲也是相互牵制,大致和平的局面。苌楚虽然高手辈出,却从没有大动干戈。”“天中四门,还有一门才对啊!”“这个...”天无涯皱皱眉,“一百年来,都没有人提过任何第四门的事情。”
初冬的夜里湿冷非常,姚瑟打了一个激灵,“无涯大哥,我们回客栈吧。”“我想...”天无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没事,我们回客栈吧。”“无涯大哥,”姚瑟拦住他,“先前瑟儿也为了自己的家事,耽误了你一些日子,此刻,你在你的故乡,若有想去的地方,瑟儿愿意陪你。”“多谢。”
天无涯要去的,不过是几间废旧的村舍。屋里已满是尘埃,姚瑟一进去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今晚难道要住在这里?”她心里真是后悔。天无涯拨开蛛网,往里走着,纱窗依旧,有补过的痕迹,烛台中残有蜡油,屋外有两块荒地,生满了杂草,风起时便随之而舞。
“明月犹似当时色,回首再聚是何年。”“你怎么会这两句诗?”天无涯听得姚瑟念诗,心下一怔。“这里,”姚瑟指着墙上的剑痕,“不是刻着吗?”天无涯疾步过去,抚过剑痕,“他们回来过了。”“这诗用辞平平,平仄不通,难道是你写的?”姚瑟讪道。天无涯没有回答她,转而走进了旁屋。
姚瑟转着圈打量起周围,屋子虽然十分简单,却仿佛有很多故事,她觉得这是一间会一直荒置却不会消亡的屋子,紧接着她又想起来自己,那一直闲置却不会消亡的情感,不由得流下泪来。
“找到了,酒都还在!”天无涯兴奋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她从来不知道,天无涯也是喜欢酒的。
“这酒有三分金陵醇的味道,”姚瑟将碗拢到鼻尖,闻了一下。“你尝尝。”天无涯说罢,自己先一饮而尽,真是畅快呵!美酒湿唇,姚瑟笑道,“这是兰陵的竹苔青,这是我的酒呢!”姚瑟讲起了兰陵竹苔青的故事。数年前的腊月里,贾信从外面做完生意回家途中,借道兰陵,谁知天降大雪,大道被阻。而他却因为不日便是姚瑟十岁的生日,于是他不听劝阻,从山崖一条极险的路回家,失足跌下山坳。冬夜甚寒,荒野之外,因受伤而动弹不得的贾信,靠着手边一坛竹苔青暖身熬过了一夜,直到天明才有人来救他。
回家之后,贾信就将这酒送给姚瑟做生日礼物,“汝若此酒,常暖人心。”姚瑟还记得父亲送给自己的这八个字,一时忘言,只好将碗中的酒都饮尽。酒入喉处,方觉辛辣,完全不像兰陵竹苔青那么清润,“呀,这酒怎么又跟烧酒的味道一样?”烧酒诗马尧爱喝的,想起他来,姚瑟有些出神。
“这个酒,是我们酿的,唤做,剑侠今生。”天无涯举起空碗,“酒香清冽,是少年无邪,烈酒烧喉便是壮年时的踌躇满志,此刻酒入肺腑,可感到一股凉意?”“不错,冷彻心肺。”“是啊,壮士暮年,沧桑不已啊。”天无涯说着,又喝了一碗。“好生特别的酒啊!”姚瑟起身,看着窗外飘飞的雨丝,问道,“这酒藏了多少年?那时候,也下着这样的雨吗?”
“不,那年,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埋了整整一个冬天,直到次年雪化开,我们才将它们藏回这屋里来。”天无涯一定回忆起了年少时欢乐的时光,他的嘴角扬起笑意。“修这栋房子,难道只是为了贮酒?”姚瑟不信。“不然呢?”天无涯似笑非笑。“嗯...”姚瑟想了想,“剑侠今生,有酒有诗,大约还缺少一个故事吧。”天无涯好像被猜中了心事,脸色有些不自然,“时候不早了,今天要委屈姚姑娘在此这一晚了。”说罢,起身去了外屋。
“切,不过是一个故事,都不肯分享。”姚瑟又兀自生起气来,“有时这么亲近,却又在我想多了解你一些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抽身出来,你究竟想怎么样呢?”姚瑟饮尽碗中的酒,双颊生出红晕。
夜深之后,温度骤降,窗外本是飘飞的雨,这一刻却已经变成了雪。寒风吹开半掩的木门,失眠的姚瑟站起来,走了出去,她忽然兴奋起来,伸手接住这纷飞的白雪,脚印也在雪地里深深浅浅地铺开。
姚瑟长这么大,只见过一次下雪,就是初雪来的那一年。想起初雪,感概万千,虽然她给天无涯下毒,但姚瑟并不怪她,她觉得初雪都是为了她好。
初雪来贾家的那一年,岷中下起了十年不遇的大雪,突来的大雪让旁边一些村庄的村民没有办法获得足够的粮食,初雪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她只比姚瑟大几个月,但姚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饿晕在了贾府门前。她幼小的手上满是冻疮,破旧的衣裳裹着瑟瑟发抖的身体。
年幼姚瑟并不理解她为什么睡在那里,如同她并不理解这世间有一些人只能以匍匐的姿态生存。姚瑟将身上的小袄脱下来,给贫女披上,她还记得初雪望着她时候那种沉甸甸的复杂眼神。
贾五小姐何曾受过寒,她总是穿得暖暖的,欢笑着又和哥哥姐姐玩去了。奶娘见状,立刻唤人回屋给她取回新的披风,贾信见状,觉得女儿或许需要一个同龄人来做贴身侍女,因此救了初雪。
姚瑟或许不在意这件小事,但是初雪不会忘记,她无法忘记姚瑟高贵的映照下的自己的卑微。
“你就是小莫?”正在姚瑟兀自沉思往事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旁边冷不丁地传了出来,姚瑟一惊,抬眼见到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子,手持一个形状奇怪的铁柄,恶狠狠地盯着她。“小莫?”姚瑟定了定神,便决定顽皮一下,“不错,我就是小莫,你又是谁?”“还我无涯师兄!”小矮子叫道,神情便如一个孩童。姚瑟忍不住笑出声来,“哦?那且看你有什么本事了!”
话音刚落,小矮子就气得满脸通红,手执铁柄向她攻去,姚瑟侧身,险些没有躲过,铁柄打到房子的木柱,生生的将柱子削掉一半,姚瑟知道自己闯了祸了,这个小矮子臂力无穷,铁柄也锋利无比。
她此刻还气着天无涯不肯给她讲个故事,竟也不愿高声呼救,况且,她好奇得紧,还想知道这小矮子究竟和天无涯是和交情,便说道,“你要杀了我,你无涯师兄会不高兴的!”小矮子一听,倒停下手来,“你这个坏女人,无涯师兄只要你,不要我们了。”“为什么!”姚瑟细细望着眼前这个人,他年纪应该不小了,说话做事却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模样,她随即迎合他的口气说道,“你且和我说说你师兄的事,我说不定一高兴就把他还给你了呢?”“真的!”小矮子两眼冒光。
姚瑟心下窃喜,正言道,“不错,你要是感动了我,我自然不能当这个坏人,你很喜欢无涯师兄是不是?”“嗯!”小矮子点点头,“师兄答应我,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去闯荡江湖!我们去渭阳待了不久,他就认识了小莫,小莫是个坏女人,让他不要认我们,不要认师父!”“小莫,为什么这么做?”姚瑟自语道。
“阿柄,别听她瞎说!”远处又来了一个人,刚一张口就让姚瑟不寒而栗,她定神去瞧来者走路的姿势,发现他有些奇怪,近了才看见,那个人是一个跛子。“秦师兄!”小矮子高声叫道,这个人看来也是天无涯的师兄弟了。“你的是兄弟里到底有没有一个正常人?”姚瑟暗自嘀咕道。
秦师兄目光冷峻地扫过姚瑟的脸,“你不是小莫。”“不错,我不是。”“秦师兄,她就是小莫,我亲眼看见她和无涯师兄在一起,她还喝了我们的酒!”原来这些酒是他们师兄第一起埋的。
“是么?”秦师兄冷冷一笑,“看来他也并非自己说的那样,对小莫‘情之所至,此生不渝’,见到了更加年轻貌美的女子,也不顾自己反出师门时立过的誓言了。”“原来他真的是为了小莫离开了墓门。”姚瑟心下有些明白了。
姚瑟是一个公正的人,就算她前一刻还在怨恨天无涯,此刻却仍要为他说几句话,“天无涯虽然一路都跟我在一起,但他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小莫一个人。”天无涯从不曾对姚瑟讲起过小莫的事,但她却觉得自己知晓了一切。
“真叫人感动,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不好!姚瑟心里一惊,来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形如鬼魅的灰衣人!她正吓得忘了呼救,铁柄却上前冲着灰衣人吼道,“灰衣老头来得正好,你上次打坏了我的斧子,我还没有和你算账了!”说罢长柄一挥就向灰衣人攻去。
“原来斧子缺了口,难怪看上去怪怪的。”初时姚瑟还在为铁柄主动去攻灰衣人心中窃喜,但她随即想到灰衣人的武功深不可测,远不是这个小矮子可以应付的,“他口口声声念着无涯师兄,想来和天无涯极为亲近,我又怎么能让他枉死?”心念方已,她转首见到姓秦的那人在一旁盯着她看,心里发毛,“你看我干什么,你师弟现在有难,你还不去帮忙!”
“这个傻子,都是他自找的。”秦师兄语气十分冷漠,“我只是想看看天无涯的女人长什么模样。”“我不是!”姚瑟面上一红,忽然只听得铁柄忽然大叫一声,他从身后死死抱住了灰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