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我军势如破竹,士气高涨,需寻一契机,一击即中,若不能胜,后方空虚,粮草有限,则殆矣。”碧云轩来松月已经快两个月了,赫朗氏拔营北去,她每日都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战鼓之声,她曾经是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受得了这些,甚至可以在行军布阵上面有所推演,她每日都在读海纳的兵策,也会将自己的见解都记录下来,然后让守她的兵士送到山下去,虽然不曾见到赫朗权骁,但她总以为自己和他在并肩作战。
“薄荷你来,我刚刚画好了地图,这四围山势来看,有两个山坳最适宜伏击,这也暗合兵法之道,现在就要送下去!”碧云轩兴冲冲地将地图递给薄荷,薄荷却摇摇头,将手背到了背后。“薄荷,怎么了?你不愿意帮我送信吗?”碧云轩一愣,又用非常生硬的松月话讲了一遍,这两个月以来,她常常缠着上山来采果子的农妇学几句话。
薄荷叹了一口气,跑了出去,不一阵,又抱着一些书信回来,将它们在桌上一字排开。碧云轩惊怒,“他们,一封信也没有帮我送出去吗!”碧云轩委屈极了,她初时以为守卫们不同言语,但后来一想,她已经学了些简单的话,一定不是这个缘由,那一定就是故意为之,海纳终究不信任她,只是在敷衍。
碧云轩倒退一步,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清泪如雨,薄荷在她近旁站着,却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不可以,我不能就这么认输了,瑟儿,如果是瑟儿,她会怎么做呢?”碧云轩擦干眼泪,自言自语起来,“来山里的农妇恐怕去不了军营,即使去了,也不一定能被人采信,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得到这些东西,并且打开参详呢?”薄荷过来拉拉她的手,指着洞外,想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碧云轩近来越发懒得动了,但是现在苦闷,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她被薄荷拉着往前奔跑,跑得胸口发闷,一直叫她慢些,但是穿过树林,便到了一出绿潭,潭水清幽,翠竹环绕,实在是一方幽境,碧云轩慢慢恢复了平静。
薄荷一直带着她直直地往水里走去,潭水是飞瀑的源头,在这里能听见水声轰隆。碧云轩的守卫也跟着她们过来赶了过来,碧云轩很生他们的气,“你们都走开啊!我要在这里洗澡了。”她知道海纳对这些人说了自己的来历,他们尚且不敢对她有轻薄的意思,便自顾自地脱下了外衣,吓得守卫们不得不退走。
在潭中沐浴一阵,碧云轩的心情又好了许多,想起昔日在贾家媳边嬉戏的日子,哪里会有今日这般的孤苦无助?远处战鼓又响起来,将她的思绪来了回来,她知道自己还有现实要战,不能如此软弱了。她挽起头发,站起身来,薄荷将她的外衣拿来给她披上,“我们回去吧。”薄荷摇摇头,她将手边的一截打水的竹筒放到水中,推水向前,竹节顺水漂走,片刻之后,就坠入飞瀑。
碧云轩有些疑惑,但随即又有些明白了,“薄荷你莫非是想,将书信放在竹筒里?”薄荷好像可以听懂汉语,连连点头。“可是,这些竹筒最终会漂去哪里呢?”碧云轩又向碧潭尽头探了探。薄荷用打水的竹筒舀了一筒水仰头喝下,又指指竹筒漂去的方向。“难道,瀑布下面,竟然是士兵们汲水的地方吗!”碧云轩一下子就明白了。薄荷连连点头,很是兴奋。
“太好了!”碧云轩拉着薄荷的手在水里转起圈来,“太好了薄荷,我们有办法了!”跳着跳着,碧云轩感觉自己有些头晕,但她还是太兴奋了,“他们真傻,以为给了我一个哑巴姑娘,谁知他们送来了一个如此聪明善良的姑娘,我真是太幸运了!”薄荷淡淡笑着,似乎听懂了,也似乎毫不明白。
为了伏击的作战计划,赫朗权骁已经一夜没有好好休息了。
“王,这是我们在水瀑下面拾到的竹筒。”武士将竹筒高举于顶,呈给赫朗权骁。他取过竹筒,打开来看,里面的地图图样清秀,松月文字的字迹却乍熟还生,有几分像海纳的字,却又十分笨拙,他思量片刻,露出了笑容,“好,你们先去请弥森和老师过来,我有事商量。”
弥森和海纳还有几位将士走了进来,“王,我们商量了一夜,觉得这里两个山峰最适宜设伏,山势险峻,居高临下,必能一击即中。”弥森在挂起的地图上指了出来。“权骁,你觉得呢?”海纳忽然问道。赫朗权骁笑了笑,将方才收到的地图展开,指着山坳,“可是我觉得,后面的这一出山坳,更适合隐蔽,现在正是初夏,哲修族人行军之时也会选择荫蔽之处,必入山坳。”“对啊!王说的很有道理!”余人相视一笑,啧啧称赞。海纳欣慰地点头,“权骁与我不谋而合。”“这不本来就是老师的...”赫朗权骁认为是海纳将计谋放置竹筒之中,让他当众说出以服众人,但他已经不像以往那样简单直率,已经学会不再执拗别人的好意了,便笑着说,“这不本来就是老师教导之功吗?”
一连数日,士兵都在汲水之时捡到竹筒,筒中的计策不是每次都很高明,但大部分时候,都能给赫朗权骁一些灵感的启发,战局对赫朗氏越发有利了。
又是日已西沉,赫朗权骁才放下手中的纸笔,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权骁。”海纳走了进来,这个浪途归来的年轻人总能让他欣慰,“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是权骁的宿命,谈不上辛苦,只有我们之后还能回到骑马打猎,跳舞唱歌的日子,这些辛苦就都值得。”海纳拍拍他的肩,“作为王,你注定要牺牲一些自己的快乐啊。”赫朗权骁苦笑一声,岔开话题,“那我打完仗,怎么也得让我喝上三天三夜,醉上三天三夜吧。”“酒...”海纳叹了一声,“你还在想念那个汉族女子吗?”“不敢瞒老师,权骁打完仗,总要回中原去找她,她是我的妻子,此生不变。”赫朗权骁的眼神里带着温和却坚定的力量。
“好吧,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先休息吧。”“等一等,老师。”赫朗权骁从屋里抱出一堆竹筒,“老师的竹筒是不是该用完了?”话罢将竹筒递了过去,“拿回去吧,还能重复用。权骁明白老师的苦心,但是我,可以自己判断。”“这...这是什么?”海纳不解。“老师日日先将计划用竹筒告知,后又让大家一起来商量,如此曲折,只是为了权骁在军中立威,权骁认为,大可不必,但老师若执意如此,我也不阻拦。”
海纳抽出一个竹筒里的白绢,展开来看,上面的松月字迹和自己的有些像,看得出写字的人是照自己的手书来写的。会这样做的人,除了她,还会有谁?“被王识破,海纳惭愧,这就先告辞了。”海纳只好担下这个名来。
夏日夜长烦闷,山间蚊虫很多,碧云轩最近越发吃不下东西,吃了也会吐出来,可惜这山中的日月就是这么清苦,也不会有人给她做山楂莲子来吃了。薄荷却是很关心她,心疼得看着她日日憔悴起来,这些天,赫朗氏的战事越来越紧,他们的战场往北推进,她在山中已经听不见战鼓之声了。
碧云轩最是能在无聊的时候给自己找些乐子,她教会薄荷玩千秋戏,这是她以前和姚瑟一起发明的,将人写在卡片上,给他们布置一些功能,让他们一个压过另一个,却最终环环相克,没有最厉害的人。以往他们的卡片上是贾家的人。碧云轩调皮,将松月的人也写上去,最低级的牌先从门口的守卫算起,谁叫他们半点也不贴心,最后一个一个官阶,薄荷这次拿到了一张松月王牌,她笑了起来,问碧云轩谁能大过他去?
碧云轩看着这张王牌,愣愣地难过起来,“这个人最是坏透了,我虽然跟他说,我要走了,要离开这里,他又怎么能真的就不来找我了。也忘了自己以前都说过些什么,都快三个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说着说着,便流下泪来,“这张牌,要变成一张最小的牌,谁都比他大才好。”薄荷取笑她耍赖,
就在她们玩闹的时候,海纳进来了。他有些惊讶,碧云轩比初见之时清瘦了太多,他心里有些不安,他知道若赫朗权骁看见,定会伤心。
薄荷缓缓站起身来,她见到海纳有些紧张,碧云轩倒很沉着,“薄荷,去给老师倒一杯茶水吧。”“有劳云轩姑娘。”海纳在她对面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截竹筒,“这个,可是你放下山去的?”碧云轩瞥见墙角尚有一些削了一半的翠竹,心知并不能瞒过他去,只好点头承认了。“云轩姑娘以后不必这么做了,明日之后便会拔营,士兵也不会再去飞泉处汲水。”海纳又道,“况且你对战事所知不多,做出的判断难免有误。”“云轩从一开始就与先生说了,我会帮赫朗氏赢得战争,如果先生要阻拦我,我免不得又要想别的法子了。”碧云轩虽然委屈,却咬紧牙,将话怼了回去。
“不必想别的法子,我已在新的大营处安排了一个住处,日后,我亲自来与姑娘商量对策,可好?”“先生!”碧云轩高兴极了,她终于得到了海纳的信任。“多谢先生!”海纳看着这个一片丹心的女子,忍不住对她怜惜起来,他想,如果她不是一个汉人女子,该有多好啊!
“六月廿三,大雨连日,双方各守其营,相持不下...”碧云轩停下笔来,自从海纳常常来和她商量对策,门口的守卫也对她亲切多了,她现在也比以往自由,但是海纳还是要她信守承诺,破松月神宫之前,不见赫朗权骁。
碧云轩看见薄荷在山穴口用手接着雨水,想来她也是闷坏了,“薄荷,我们去山谷里走走。”山谷里开了一树浅红的合欢花,在雨里,花都落了下来,碧云轩摊开手心,握住飘落的花絮,可是,已经逝去的生命,又能如何握住?
这时她们听见不远处有士兵的声音,碧云轩连忙拉着薄荷离开,“我们最好不要被士兵瞧见。”可是一个孩童哭闹的声音惊动了碧云轩,这个地方是两军交战的边际,怎么会有平民,她又忍不住凑近去瞧,绿树掩映之下,她看见一个士兵举刀向一个摔在地上,手无寸铁的妇人砍去!
碧云轩心下一惊,放出袖中的响箭震开了士兵的刀,她飞身过去,挡在了妇人面前,她识得士兵的盔甲是赫朗氏,便厉声问道,“赫朗氏治军严明,军规第一条便是善待百姓,不可滥杀无辜,你知不知道!”“小的知道。”士兵显然被她的气势震住了,“可是这个妇人从哲修那边偷跑过来的,弥森将军说大战在即,怕是奸细,让我杀了她。”碧云轩回头一望,见妇人怀中尚有一个女童,不过四五岁大,“一个妇人,还带着一个孩子,能是什么奸细?就算是,孩子总是无辜的,将她们拘禁起来,大战之后再审也好。”士兵不知如何应答。
妇人抓住了碧云轩的裙角,将手中的孩童递给她,她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里只有一个请求,希望碧云轩能救救她的孩子。“她们从哲修那边跑来,多半是过不下去了,同为松月子民,我们今日征战也是为了松月统一,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啊。”碧云轩说着便要俯身去扶起妇人。
“云轩姑娘,万万不可!”海纳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你且过来,不要靠近她们!”“先生!”碧云轩一惊,“先生一向仁厚,这又是为什么?”“你且看看那个孩子的手臂就知道了。”碧云轩俯身下去,打量起来,只见孩子贴着母亲的胸前,睡得正酣,但是她的手臂上已经泛起了许多红点,“难道是....天花?”碧云轩吓得倒退了一步,幸好薄荷扶住她,才没有跌倒。
妇人口吐鲜血,已是不治,但她临死之际,仍然望着碧云轩,仿佛认为她是自己孩子唯一的转机了。“不错,小孩感染的正是天花,哲修王子要烧死她以防疫症延续。”海纳一叹,“这个妇人是哲修族王子的侍妾,她为了自己的孩子,从大营一路跑出来,已是心力交瘁,来人啊,将她们母女一起埋了吧。”“且慢!”碧云轩不能对妇人的眼神熟视无睹,她冲上去,将孩子抱了起来,“我会尽力救她,你安心去吧。”妇人感激的眼神,碧云轩一生也不会忘记!
“云轩姑娘!”“老师,天花并非无药可救,云轩想试一试。但如果,我也不幸染病去世,就请老师放火烧了山洞,以免疫病蔓延。”碧云轩怀中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了,兀自熟睡着,碧云轩无法放弃一个如此鲜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