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溪湾小居不远,有一棵很大的榕树,四角垂下无数根茎。在这棵树上有一个木头房子,其实这个房子建得精巧,借树的力却不压树,慢慢的和树生长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是先有树,还是先有屋。临镜而坐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把玩着手中的暗紫色珠花,忽的又把珠花一扔,想起来谁来,“该死的贾诚,每次都是他,下次,下次我们...”“哪里还有下次,五丫头,你也该长大了!”窗口传来的声音里有着清冷的嘲弄,说话的正是那个小乞丐模样的少女。五丫头冲着镜子做了一个鬼脸,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妆的女子笑了,“五小姐眼见着就长这么大了,生得也越发美了。”“风摇姐姐说话,总是这么中听!”五小姐转身像侍女一笑,“现在,你也去为六小姐梳妆一下,今晚她和我一起回内溪湾去。”
“我才不去,你可少管我的闲事。”六小姐从窗口转过身来,关上了窗门。“你不是刚刚还在嘲笑我吗?今天是爹爹的寿辰,你好些年都不去拜寿了,你这算什么长大了。”五小姐站起身来,正言说道。“六姑娘,你就听五小姐一次吧。”说话上来的是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她端着药碗,里面是苦苦的药香味。
“谁要你们劝我,我就是不去!”六小姐别过头,脸上尽是倔强的神情。“我偏要管你,我是你姐姐!”“不是不是,你不姓贾,我也不姓贾,是什么姐妹!”少女嚷嚷着,脸色已由红转白。端药的女子吓坏了,连忙过去抚摸她的背脊给她顺气,一边使眼色,求五小姐不要再说下去,可是一贯心思灵巧的五小姐却仿佛没有看懂。“你真以为你不要人管就能长这么大了么!你就老记着,当年他亏待了你娘,可是这些年,你吃穿用度没有一件不是精心挑了送来的,你从小身体就不好,爹爹但凡去哪里开新店,总要先去问医求方,看怎么治你这个不足之症...”五小姐说着也流下泪来,六小姐倒是不哭不闹,但也不肯喝端上来的药。风摇拉住了五小姐,不让她再说下去。
可是五小姐今日,仿佛是铁了心要逼一逼这个躲在树房子上的少女,“这两年他的身子也大不如以前了,这样的寿辰不知道还有几个...你这么倔强,也只能害了你自己...”“五小姐!”端药的女子对六小姐的偏爱压倒了一切,喝住了五小姐,“六姑娘身子弱,你何苦故意来刺激她。”五小姐秀眉一轩,颤着声音,“好好好,我刺激她,我是坏人,我走了!”话罢从榕树上飞身下去,发足跑开了。
“雨落姐!”风摇一叹,“五小姐哪句话不是为了云轩小姐好,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她。”话罢唤着五小姐的名字,下梯子去追她。“好姑娘,求求你,把药喝了先,好不好?”雨落握住六小姐的手,冰冷得直叫人心里发麻。
月亮刚一探头,沿溪的河灯便亮了起来,人的心也感到振奋。牟星语倚着门,玩着自己的辫子,痴痴的在想些什么。傍晚的时候,贾府送来了晚宴的请帖,牟星语的心就忐忑起来,她想象着那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呢,她自己就只有一条压箱底的珍珠项链,也不知道能不能撑住场面。可是一想到还能见到风度翩翩的贾三公子,她就顾不了多虑,欢欢喜喜地去赴宴了。
贾三公子照例早早到了宴会场地,他一向爱揽这样的活上身,事事亲力亲为,下人们私下都叫他“公子管家”。牟星语见他换下来白天的白色华服,穿了一件亮黄色的长衫,更显得耀眼了,他见牟氏祖孙过来,便亲热地招呼他们用茶点。“四小姐到了。”牟星语听人禀报,抬眼去瞧,一个身材不高,微胖的年轻女子走进来,脸上却是和哥哥相反的冷冷清清的神色,她与三公子问过好,只一点头,也算与牟氏祖孙打过了招呼,便自顾自地坐在一旁,吃起了茶。
“我四妹生性寡言,你一会儿见了五妹,就是早间你见过的那个,去跟她说话,她可喜欢聊天了!”三公子笑道。这时候,二少爷到了,牟星语心里一愣,低下头去。二公子生得不如三公子英俊,但个子却很高,他打了一个呵欠,慵慵懒懒地抱拳行礼,背着手走到了另一个座位。“这是我二哥,是贾家的长子。”贾三公子温和地介绍道,眼睛仍向门口瞥去。
“可是这个长子,却没有一个长子的样子!”口气里有三分责备,七分叹息,只见一个衣着雍容的红衣妇人走了进来,同行的还有一个个子不高,但眉眼温和的男人。“大姐,大姐夫,今年来得真早。”三公子问候道。“哪里早得过三弟?”大小姐绕过三公子,径直走到二公子面前,“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像贾诚一样会来事。”
贾家大小姐打量了四周,自然也注意到了牟星语。她大约进门前就有人给她透了风,说晚宴有外人,这是十年来第一次呢!“牟姑娘今年多大了,可许了人家?”大小姐带着生意人的精明善言,主动问候起来。“星语在出生前就定了亲了。”牟峰帮孙女答道。牟星语想知道三公子此刻是什么表情,可是他却好像被别的事情抓住的注意力。
“瑟儿,你来啦。”不错,我们的五小姐刚进屋,他就迎上去了,比接待别人更加殷勤一些。“怎么了,还在生气呢?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你也不知玩了多少回,哪回能逃出外溪湾的?好吧好吧,下次,我绝不拆穿你!”“别惹我,姑娘气大着呢!”五小姐走到离主位最近的右手边坐下,牟峰心里一惊,这四个儿女显然是按长幼之序坐的,而五小姐却与大小姐分坐两侧,地位无意中比大小姐还略高,实在叫人纳闷。
牟星语可不懂这些,她只顾着打量这个恢复女装的少女,五小姐穿了一身蓝绿色的衫子,微施粉黛,发间缀的是一颗暗紫色的珠花,戴了一对流苏的耳环,和大小姐比起来,倒不那么华贵,可是项上的珍珠美极了,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么饱满的珠子。
“大好的日子,就是不高兴,也得问安吧。”大小姐的语气冷冷的。“大姐好,大姐夫好,二哥好,四姐好,大家都好。”五小姐眼皮也没抬一下。“客人呢?”三公子贾诚倒不介意她故意漏掉了自己,只是微笑着跟她介绍牟氏祖孙。五小姐抬头望他们,竟露出笑容来,“挥鞭子的姐姐好,长胡子的爷爷好!”
满腹心事的牟星语被她逗笑了,“贾姑娘好。”“我不是贾姑娘,我叫姚瑟。”“五妹虽不姓贾,却是我的亲妹妹。”久未开口的二公子解释道。“二哥二哥!姐姐的鞭子用得可好了,你去给我找个师傅,我也要学九节鞭!”姚瑟向二公子撒娇道。“这些事情我哪里懂,你还是求三弟吧。”二公子贾实打了一个呵欠。“哼,才不要求他!”姚瑟嘟着嘴,恨恨地说。“好好好,我求你,让我帮你找个师傅学九节鞭可好?”贾诚讪道。“哦!是你求我的,你们都听到了!看在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了!”姚瑟笑了,她笑起来真美。
“你们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丫头!”贾诚故作叹息,但牟星语看得出,他为自己化解了和姚瑟的矛盾感到格外高兴。“自作自受,三哥和父亲一样,惯会迁就姚瑟的。”四小姐不悦地说道。
“是谁在自作自受啊?”里屋传来响亮的声音,不必问,这就是昭阑商王贾信了。“是瑟儿在说,我想着晚饭好吃,午饭吃少了,现在饿死了,可不是自作自受!”姚瑟忙站起来,为四小姐遮掩过去。“哈哈!快上菜,别饿着我的五丫头!”
牟峰没有想到,印象中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如今已年近花甲,岁月如刀,向来善于磨人,那个曾经青涩怯懦的少年,早已长成一个精明世故,游刃有余的商人了。“牟前辈近日可好?家父临终再三叮咛,切不能亏待有恩于贾家的人。”“贾老爷言重,当初贾老太爷过世,我未能来凭吊,实在心中有愧。”两人寒暄起当年的往事,四十年前,贾家的产业远没有这么大,一连数年,很多商铺都在赔钱,抵押的商铺就快被收走了,幸而有了一个机会,贾氏父子一起出门,谈成了一大笔买卖,他们与兴源镖局一起去把钱银运回岷中,谁料半路遇到劫财,这笔钱是周转的最后希望了,牟峰当时是兴源镖局的镖师,那一仗,死伤惨重,牟峰自己也落下来左腿的残疾,此后再难押镖,好在钱银未失,贾家也暂时保住了商铺。可是当时的贾家连多余的答谢都不能拿出来给牟峰,却定下来了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姚瑟倒很有兴趣。“父亲,今年的账本已悉数在此,我们该看账了。”大小姐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查账,是贾信寿宴真正的大菜。
“好吧,”贾信叹口气,“我们就去醉花厅查账吧。牟师傅,您跟着凑凑热闹,醉花厅在溪畔,此刻桂花开得好,香气正浓,你也让孩子们多了解一下。”贾信缓缓起身,让姚瑟扶着自己往醉花厅走去。大小姐有些惊讶,查账的事情都不避讳牟氏祖孙,看来贾信心里却是有了主意。
三公子提前让人布置了醉花厅,用了上好的檀香,备了桂花蜜和素茶,都是贾信喜欢的。大小姐出嫁的嫁妆是青苏城一城的生意,但是贾家的产业不可分割,大小姐只打理铺面,不得转移产业,利钱尽归其所有,账却每年都要向贾信回报,不过这些年,贾家的商铺没有不赚钱的。昭阑十八州,除了岷中之外,青苏城的生意是最多的。“父亲,二弟早逾弱冠,但名下尚无商铺,您看是不是,应该让他去学着管一管了?”大小姐贾情和二公子贾实,四小姐贾意同为正房所出,唯独三公子贾诚是庶出,大小姐一向和他有些隔膜,但是二公子却完全不在意这些,“我看三弟管得蛮好,我也落得清闲,大姐不必为我操心。”二公子呷了一口茶,皱了皱眉,“今年峨眉山的素茶雨水不足,长得不好,可惜可惜。”贾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希望专心看账的父亲没有听见才好。
姚瑟每到这个时候最无聊了,她一点也不喜欢做生意,每天尽想着闯荡江湖,此刻想跟人聊聊天,可是一贯宠她的三哥此刻却无比全神贯注地看着账本,还不时抬眼去瞧正在看账簿的父亲是什么神色,对于别的全无暇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