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瑟离开之后,岷中就下起了绵绵不绝的雨,没有姚瑟的欢笑,贾府阴沉沉的,刚刚新婚的碧云轩也没有办法展颜。案上的烛将小舍的匾额“碧云轩”三个字映出昏黄的影儿,女主人一一抚过茶几,座椅,床榻,纤尘不染,墙上的画,花瓶,茶杯都是她最最喜欢的式样,她终于有一个自己的家,可是,她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我不配做你的姐妹,我不配。”碧云轩伏到书案上,呜咽起来,直到有人轻轻拍她的肩,给她披上一件外衣。“瑟儿!”她全身一抖,直起身来,看见了马尧略带忧虑的模样。
“你老这样怎么行呢,已经半个月了,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马尧将妻子揽入怀中,他知道,自己的出现给她们两姐妹带来了一些困扰,可是他并不难说服自己,假装从没有遇见过她们。“其实,姚瑟比我们想象的要有主意得多,我有预感,她绝不会有事的。”“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自己走的。”碧云轩直起身来擦了擦泪。“你知道?”马尧有些惊讶,他以为妻子并不能看出其中的端倪。“我起初不明白,但是后来我越想越觉得,她这些日子,明明很清醒,都能够清醒到为我们安排这样的事情,怎么会糊涂到要答应三哥的婚事呢,她必定另有打算。”碧云轩擦了擦泪,“可是她的身世一定很是奇怪,她出走,也不是为了玩,势必是有天大的事发生了,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半点也不曾为她分担,这是我难过之处。”“你既然能够明白,贾诚迟早也会明白的。”马尧皱了皱眉,贾家现在只怕还是贾诚能说上话,他们和贾诚早有隔阂,只怕贾家不是久留之地。“三哥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只怕他早就明白了,可是他不敢承认,他了解瑟儿的个性,她不爱他这个事实,原不需要我们去说的。”碧云轩又幽幽一叹,“可是瑟儿就真的安全吗,她倾尽了全力,要走到江湖的中心去,借助那些不知善恶的力量,就像她骑上那匹烈焰驰骋的时候一样,我真羡慕啊,却又忍不住为她担忧。”“不必担忧,你还有你未知的命运要承受呢!”马尧知道妻子已经想通了,如释重负,“云轩,你准备好和我一起离开了吗?”
“当然,从你在有无桥前面纵身一跃开始,我就准备好了。”这对新婚的夫妇终于可以解开心结,踏上属于他们的征程,窗外的风雨终究也是会停的。
姚瑟的小屋还是那个样子,墙上挂着她的小影。桌上那一盘未下完的棋也还在那里放着,时间仿佛静止在传来白云牧场出事的那一夜,太快了,三个月之内,天翻地覆,贾诚常常一个人坐在姚瑟的房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多时,便自顾自地笑起来,“瑟儿啊瑟儿,你为什么这么绝情。”
姚瑟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马尧带着她骑着烈焰在一片花海里,鲜花在他们踏过的地方次第开放,而路的尽头是清瘦的碧云轩,她微微地咳嗽了一声,像平日里那个病怏怏的样子一样。马尧就丢下姚瑟,往碧云轩走去了,他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任她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姚瑟纵马追赶,他们却越走越远,走到了一个山谷,忽然没了路,片刻之后,只有大石倾斜,向姚瑟砸去,她惊叫着左躲右散...
“芙蓉湖主人与我有约,只要把姚瑟带出昭阑十八洲界外的西村交给他,就会给我天眼琥珀,现在这样,又是什么意思?”门外的吵闹声将噩梦中的姚瑟吵醒了,是那个劫走她的落寞男人的声音,他和他的雇主看来谈得不是很愉快。姚瑟蹑手蹑脚地走下床去,这是昭阑十八洲外的第一个村庄,叫做西村,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了,可是芙蓉湖主人并没有出现,姚瑟缓缓起身,凑到门缝去偷听他们的谈话。
“我再信你们一次,如果你们再不按时守约,你应该知道后果。”“芙蓉令只传主人的话,别的一概不知,不过您也应该听说过,我们主人十几年来在江湖上信誉卓著,当初既然承诺了您,若不按约给出天眼琥珀,愿任凭处置,这样的承诺,我们主人还是第一次立。”说话的芙蓉令留下了一个包袱,“这里有些盘缠和衣物,还有这幅是一个曾亲眼见识天眼琥珀的人的旧作,愿能让您多点耐心。”
芙蓉令刚离开,天无涯就转头对姚瑟说话,“你都听见了?”姚瑟心里一惊,看来要瞒过久居江湖之人地偷听,无异火中取栗,他们没有很多的交谈,姚瑟也摸不清他的性情,但一路上他对她虽然冷漠,却没有任何逾矩之处。姚瑟把门打开,还是半夜,屋里的烛火昏暗,他们两个都已经极其疲惫了。“接着!”天无涯将芙蓉令留下的包袱扔了过去,“把衣裳换下来吧。”
姚瑟三天都没有更换的衣服,现在仍穿着那件喜服,这件奢侈的喜服和偏僻的村落显得尤为格格不入。芙蓉令拿来的衣服并不十分合身,更不是贾五小姐的品味,可是现在哪里有她选择的余地呢?
天无涯一直在屋外住,村舍很小,只有一间卧房,这几天他都让给姚瑟独自居住,现在是盛夏的后半夜,满天星斗,倒也是一副极美的景色。姚瑟换好衣裳,走了出来,“你有酒吗?”姚瑟第一次主动和自己的绑架者说话。“我很久没有喝过酒了。”“是吗,真是可惜。”话罢,姚瑟将换下的喜服扔进了天无涯架起的火堆,她的眼睛湿润了,她这一生恐怕不会再穿一次嫁衣了,而以前那些像嫁衣一般奢华美妙的日子也会一同化为灰烬,如今的她,失去了一眼望不尽的宠溺,只剩下她自己的倔强而已。
天无涯好像不太在意她做了什么,他倚着一棵槐树兀自安神,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但他的心思早在千里之外。“你为什么要找天眼琥珀?”姚瑟想多了解一点这个神秘的绑架者。天无涯眼睛也不曾睁开,更没有回答,在他眼里,姚瑟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她哪里懂得什么人间真正的无奈。
“碎云响箭!”姚瑟听到不远处的林中传来巨响,“贾家的人追来了。”天无涯还是纹丝不动,姚瑟有些急了,“我们现在走吧,我不想你伤害他们。”“马蹄声这么急,这次过来的人,恐怕不是轻易打发得了的。”天无涯微微睁开眼,“如果他们不挡我的路,我是不会杀人的。”
旭日东升,离开昭阑前的一场大战,避无可避了。
“天无涯,你放了贾五小姐,跟我们回去认罪,或许贾家主君慈悲,饶你一命。”片刻之后,他们就被一帮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堵住了,人头攒动,有的人立于马上,傲视群雄,有的人风尘仆仆,面容疲惫。贾信生前并不排斥结交江湖中人,是以他的朋友里江湖人物有不少,为首的人手持拂尘,是一个道士,姚瑟隐约记得他曾到府上做客。“我与贾姑娘无仇,但我答应了要把她交给别人,在那之前,我放她不得。”“天无涯,你还认识老衲吗?十年前,仙泽乡中,小莫姑娘...”“未语禅师...”姚瑟看见天无涯石像般的冷漠表情忽然有了些许变化,但随即天无涯拿出了一块黑布,蒙住了眼睛,“我无心与众位结怨,希望你们好自为之。”“你这是做什么?”姚瑟大惊。只听见一声马啸,天无涯一把将她拽起,扔到了一匹马背上,随即也翻身上去,向重重围困的江湖人士冲了出去,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姚瑟吓得惊叫起来,刀剑都往他们身上倾轧而下,只听销金断玉之声,天无涯手持的暗器击破了来往的刀剑,姚瑟初时有些害怕,紧紧抱住马肚子,后来忍不住放眼去瞧,生怕自己受伤,再后来,已经被这刀光剑影弄得疲惫不堪,不知能往何处闪躲。
骏马一路狂奔而去,向着昭阑最南部的一处悬崖,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
马儿,在离悬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身后追逐的人却半点没有停下,虽然死伤已经过半,但他们还在追逐什么。
“大家不要再往前了,这个亡命之徒,不知道会对五小姐做什么!”有人高声出言阻止。“你是想死一个朋友,还是想死很多很多路人?”天无涯取下蒙眼的黑布,低声问姚瑟。“我...我不知道...”多难的抉择啊,即使是路人,又何忍他们就此死去。“好了,我知道了。”天无涯催马向前,骏马竟然朝万丈深渊飞跃一步,下一刻,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他们跌落了悬崖。
崖间雾霭重重,流岚四绕,崖下半点看不分明,但骏马坠落崖底发出的悲鸣之声犹在耳边。姚瑟惊魂未定,但发现自己停止了坠落,她的背脊被树藤割得生疼,感觉全身都要散架了。这是一棵千年古藤,刚好能容两个人落在上面,若偏了些,恐怕就没有这般好运了。“你们...你们在崖下布置了这个机关?”“以贾家的声势,你以为带你出昭阑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吗?”“我...”此时云雾初散,姚瑟望着天外的霞光,“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昭阑。”
“芙蓉令做事还算妥帖,可惜了那匹马。”天无涯望着雾霭叹息道。“芙蓉令...”姚瑟点点头,“果然厉害,”“说到这里...你与芙蓉湖主人有何瓜葛,为什么他对你这么感兴趣?”“奇怪,他是你的雇主,我怎么会知道,不如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抓我好了。”姚瑟沉住了气,反问道。“既然你不知道,我也不感兴趣,只要他如约给我天眼琥珀,我什么都不必多知道。”“芙蓉湖主人座下有七十二芙蓉令,他们只受命于芙蓉湖主人,但是这些芙蓉令同时散落江湖,按等级出售自己的服务,分为江河湖海四个等级,我十五岁的时候,家父出钱帮我买了十五个芙蓉令,都是海令,这些人直直听命于我,在任期内,也不得再被别人所买,除非是更高等级的指令。”“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所知。”天无涯说着话,已经沿绝壁看好了一条通路,料能直达下侧的一个山洞。“可是,原湖令出,所有芙蓉令都需要听命于芙蓉湖主人,是以原湖令并不经常出。”“这个芙蓉湖主人,真的是一个优秀的商人。这样来说,你这次是被你自己买的海令所出卖了?”“是的,卖主求荣,必以死谢之...”姚瑟闭上眼,她知道,萧师傅大约是活不成了。
不过芙蓉令真的是一群训练极其有素的忠仆,他们布置的计划也十分有效,待天无涯和姚瑟颤巍巍地从古藤沿绝壁走过去,山洞中已放好了衣物食物和一张地图。“他要我们去哪儿?”“龙脊岭,九环门。”
龙脊岭十八曲折的弯道有出名的迷雾,人被困在迷雾之中,常常不得脱身,其中“龙回头”是最后也是最险的一个雾岭,除了雾气,还有可怕的瘴气,而九环门就在“龙回头”上。
姚瑟他们已经跋涉了三天了,夜幕驱走晚霞,无穷的黑色吞噬了疲惫的人最后的希望现在她只觉得头痛欲裂,昏昏欲睡,脚一软便坐到地上了,“我走不动了。”天无涯没有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姚瑟此刻有心去追赶他也无计可施。她真是懊恼啊,自己选择了一条这么艰险的路,真不知道要如何走下去。
“先吃点东西吧。”走了半盏茶功夫的天无涯竟然折返回来,还递过来几个果子,这种果子的香气让她忽然振奋了很多,这一餐简单的果子,以前的贾五姑娘是不会放在眼里的,但今天却让她有了一丝久违的满足感。“你怎么找到果子的,我什么都看不到。”“这种果子,在瘴气之地生长,有特殊的香气。”天无涯随口答道,但对于瘴地的黑夜,连他也有些胆怯。“香气!对啊!香气!”姚瑟兴奋地站起身来,“我早该想到的,雾气虽然可以挡住视线,却又如何能挡住气味呢?”她莞尔一笑,从袖中掏出一盒东西“这是红纱坊的胭脂,里面有数十种香料,普天之下,别无分店。”盒子是金子做的,上面的雕花精巧无比。
凭借胭脂标记出了龙回头已是次日清晨,九环门的标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姚瑟将用完的胭脂连同盒子一并丢弃了,这大概是贾五小姐最后的心爱旧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