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蓝色的夜幕悄然坠落,他们划着小艇穿过微微闪光的河道,将船拴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然后一起爬上了悬崖。第一块宽大的岩壁出现在十英尺高的地方,构成了一个天然的跳水台。他们坐在皎洁的月光下,看着轻柔的波涛不断涌起,临了又归于平静,潮水已向着大海退却下去。

“你快乐吗?”他出其不意地问。

她点点头。

“只要在海边,我就一定快乐。你知道,”她接着说,“我一直在想你和我还是蛮像的。我们都是叛逆儿——只是理由各有不同。两年前,我还只有18岁,你是……”

“25。”

“……是啊,那时的我们从传统意义上来说都算是成功的。那时,我是个初入社交界的名门闺秀,而你是个前途无量的乐师,只不过是在部队里服务的……”

“算是被国会法律认可的绅士,”他自嘲地插话道。

“是啊,总之,我们都是顺应潮流的人。如果我们身上的刺不能够被磨平,那么至少可以被软化。可我们的内心却一再要求我们去获取更多的幸福。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我带着不安和厌倦在一个个男人间穿梭,月复一月,我和男友们之间默契越来越少,而不满越来越多。我常常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咬着腮帮子,脑子里想着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发疯——我对人生的变化无常有着可怕的清醒认识。我要的只是现在——现在——现在!我存在着——我——美丽,对吗?”

“是的,”卡莱尔赶忙表示同意。

阿蒂塔突然站了起来。

“等一下,我想要先亲近一下这个外表看上去快乐无比的大海。”

她来到悬崖边缘,纵身一个鱼跃,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接着又展开身体,如刀刃般直挺挺地投入水中,一次几近完美的折叠式跳水。

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传了上来。

“你知道,我过去常常没日没夜地看书。结果就是我对这个社会越来越不满……”

“快点上来,”他打断道。“你究竟在那里干吗呀?”

“我在仰泳呢,过会儿就上来。我要告诉你,我唯一感兴趣的事就是惊世骇俗;穿上美丽动人又荒唐离谱的服装去参加化装舞会,与声名狼藉的男人一起在纽约晃荡,投身到超乎你的想象的混乱之中。”

水花飞溅之声混合着她的话语,接着他又听见她那急促的喘息声,她正在往悬崖上爬呢。

“轮到你啦!”她喊着。

他听话地站了起来。当他湿漉漉地重新爬上悬崖时,发觉她已经不在那里了。倏然间,在再上去十英尺的另一块岩石上传来她那清脆又骇人的笑声。他跑到她那边,他们静静地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胳膊绕在膝头,因为爬山的缘故都微微有些气急。

“我的家人真野蛮,”她突兀地说,“他们都想着要把我早早地嫁出去呢。后来我觉得人生其实狗屁不如,我终于明白过来”——她的目光兴奋地望向天空——“我终于明白了过来!”

卡莱尔一声不吭,她的话语一下子急促起来。

“勇气——对,就是它;勇气就是生活的法则,你必须永远服从的法则。我终于对自己有了极大的信心。我意识到我过去的那些偶像正是用他们的勇气吸引住我的。我开始将勇气和生命中的别的元素区别开来。各种各样的勇气——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拳击手就是不肯倒下去——我过去常让男人们带我去拳击场;底层的妇女小心地走过一个猫窝,看着它们的眼光就好像它们是她脚底下的烂泥巴似的;永远保持我行我素;对别人的意见完全不在乎——按着自己的想法活着或者死掉——你身上带烟了吗?”

他递过去一支,并殷勤地为她点了根火柴。

“而且,”阿蒂塔接着说,“男人们依旧围在我周围——老头子,小年轻,他们大多数人无论在脑力还是在体力上都不及我,可他们都发疯般地想要得到我——就因为我已经在自己身上建立起了坚不可摧的骄傲。你明白吗?”

“大概明白吧。你从来没被打败过,也从不向人道歉。”

“从不!”

她跳到悬崖边,像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似的保持了一下平衡;接着一条黑色的抛物线跃入二十英尺下两朵银色的涟漪间,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她的声音又从底下飘了上来。

“对我来说,勇气就是拨开生命中黑暗沉闷的迷雾的力量——不仅是指对他人及环境的控制,也包括对生命荒凉的控制。对生命价值,对无常事物之价值的一份执着追求。”

她又爬了上来,说到末了那句的时候,她的脸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湿淋淋的金发光滑又整齐。

“说得都不错,”卡莱尔不满地说。“你可以将这些称为勇气,可你所谓的勇气其实都是建立在出身高贵上的。你的出身造成了你挑衅的态度。而在我那灰暗的日子里,就连勇气本身也成为了灰暗、羸弱之物。”

她坐在悬崖边,抱着膝盖,茫然地注视着苍白的月亮;而他在很后面,像挤在石缝里的一尊古怪的神像。

“我并不想把自己说成像波莉安娜指盲目乐观的人,典出美国作家埃莉诺·霍奇曼·波特(1868—1920)1913年写的小说《波莉安娜》。那样的人,”她说,“你还没懂我的意思。我的勇气就是信仰——相信我永恒的适应能力——相信幸福终将来到,相信还有希望和冲动。我觉得只要它还存在,我就要咬紧牙关,昂起头,睁开大眼——你不必愚蠢地傻笑了。噢,我常常身处地狱,可我无怨无悔——虽然女性的地狱要比男性的更为致命。”

“可是假如,”卡莱尔提醒道,“就在幸福,希望,所有的一切来到之前,你的人生帷幕已经拉上的话怎么办呢?”

阿蒂塔站了起来,有些艰难地爬上了比此处更高出十到十五英尺的另一块峭壁。

“怎么啦,”她回头喊道,“反正我会赢!”

他要走到悬崖边才看得见她。

“你最好别从那里往下跳!你会跳闪了腰的,”他急忙对她说。

她嫣然一笑。

“我才不会呢!”

她慢慢地张开手臂,如天鹅般亭亭玉立,她那年轻美丽的身姿显示出光辉夺目的骄傲,卡莱尔的心头燃起一股温暖的火焰。

“我们张开双臂,双腿如海豚的尾巴一般笔直地拖在后面,就这样遁入了黑暗的夜空。我们估摸着永远也不可能飞入那银色的海水,可是在一瞬间被一股暖流包围,才发现我们已坠身于浪花的亲吻与抚爱中。”

眨眼间她已跃入了空中,卡莱尔不禁屏住了呼吸。他没有意识到这次的跳水高度已接近四十英尺。时间也仿佛凝固了,直到他听见她在顷刻间坠入大海的声音。

当她银铃般的笑声越过悬崖传到了他担惊受怕的耳朵里,他发出了释怀又快慰的一声叹息,此时,他明白自己已然爱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