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岸的海盗/

这个颇有些虚幻的故事发生在大海上,那时的大海宛如一个蔚蓝的梦境,它的色泽如同蓝丝袜一般华丽,大海的上方是如孩童的虹膜一般碧蓝的天空。从西边的天际,太阳往海里抛洒下些许金光闪闪的圆盆——如果你仔细地瞧一瞧,就会看见这些圆盘在一个个浪尖之间跃动,直到与一条绵延半英里之宽的金色光环汇拢,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目眩的夕阳。大约就在佛罗里达海岸和这条金色光环之间,停泊着一艘雪白的汽艇,又气派又优雅,在船尾的一顶蓝白相间的遮篷下,有一个金发姑娘斜倚在柳条躺椅里,读着阿纳托尔-法朗士阿纳托尔-法朗士(1844—1924),法国著名作家,192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叛逆的天使》法朗士出版于1914年的长篇小说,又译为《天使的反叛》。

她年纪在19岁上下,高挑而柔软的身材,一张被娇宠惯的迷人的嘴,一对灵活的灰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她赤着脚跷在旁边另一张躺椅的扶手上,她的脚与其说穿不如说摆设在一双蓝绸的拖鞋里,这双拖鞋在她的脚趾上漫不经心地晃悠着。她一边看书一边还不时地用手里的半只柠檬让自己的味蕾小小地享受一番。另外那半只,已被吮干,躺在她脚边的甲板上,随着波涛的轻微起伏而悠悠地滚来晃去。

这半只柠檬也几乎没什么汁水了,金色的光环在骤然间寥廓了起来。蓦然,笼罩着汽艇的倦慵的寂静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一个穿着白法兰绒西服、发丝齐整的白发老人来到了舷梯口。他在那里稍稍驻足,直到眼睛适应了光线,随后看见了顶篷下的姑娘,嘴里发出一声埋怨的悠长呢喃。

如果他想因此而得到某种反应的话,那他注定要失望了。女孩平静地翻了两页书,又翻回去一页,硬撅撅地把柠檬举到伸嘴可及之地,接着打了一个虽微弱但也分明的呵欠。

“阿蒂塔!”白发老人厉声喝道。

阿蒂塔无所谓地咕哝了一声。

“阿蒂塔!”他又喊道。“阿蒂塔!”

阿蒂塔疲沓地举起柠檬,就在把它送入嘴里之前溜出了这么三个字眼。

“噢,闭嘴。”

“阿蒂塔!”

“什么?”

“你能好好地听我讲话吗——还是要我在说话的时候派个佣人来摁住你?”

柠檬被鄙夷地缓缓放下。

“把你要说的写下来。”

“你能把那本讨厌的书和那只该死的柠檬丢开一会儿吗?”

“哟,你就不能给我一小会儿自由吗?”

“阿蒂塔,我刚接了个来自岸上的电话……”

“电话?”她首度表现出一丝兴趣。

“是的,那是……”

“你的意思是,”她诧异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们让你这里也接了根线好与外界联系吗?”

“是的,就刚才……”

“船不会撞上电线吗?”

“不会,是架在海底的。五分……”

“噢,太了不起了!天哪!科学简直就如黄金,是这么说的吧——对吗?”

“你能让我把话讲完吗?”

“说吧!”

“是这样的——呃,我来是——”他哽住了,心烦意乱地咽了口口水。“喏,是这么回事。年轻的小姐,莫兰德上校又来过电话了,他让我再来和你确定一下带你去赴晚宴的事。他儿子托比打纽约远道而来就为了要见你一面,他还另外邀请了几个年轻人。我再问最后一遍,你是否……”

“不,”阿蒂塔干脆地说,“我不去。我做这次该死的巡游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去棕榈滩,你知道的,所以我坚决拒绝去和一个该死的老上校或他该死的儿子托比或任何一个该死的小老头见面,我也坚决不去这个该死的州里任何一个该死的城镇。因此你要么带我去棕榈滩,要么就给我闭嘴走人。”

“很好。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因为你对这个家伙的迷恋——这个因行为放荡而臭名远扬的家伙——你父亲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许他提——别说你出生的上流社会唾弃你,就连花街柳巷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从现在开始……”

“我知道,”阿蒂塔讥讪地打断道,“从现在开始,我们桥归桥、路归路。这种话我听得多了。而且我认为这样子最好了。”

“从现在起,”他煞有介事地宣称,“你不再是我的侄女。我……”

“喔—喔—喔—喔唷!”阿蒂塔尖叫起来,带着失魂落魄的暴怒。“你别再打扰我好吗!你走开好吗!你还是跳下去淹死得了!你要我把书摔到你脸上去吗!”

“如果你敢……”

嗖!《叛逆的天使》飞向空中,仅离他一鼻之隔,欢欢喜喜地跌落在舷梯口。

白发老者本能地退后了一步,紧跟着又小心翼翼地向前两步。阿蒂塔五英尺四约合1米65。的个子腾地跳将起来,咄咄逼人地瞪着他,灰色的眼睛里燃起熊熊的火焰。

“滚远点!”

“你好大胆子!”他怒吼道。

“我就敢,咋样!”

“你简直叫人忍无可忍!你的脾气……”

“是你造就的!没有人天生就是坏脾气,除非是她家庭的关系!无论我成了什么样子,都由你负责。”

她叔叔低声嘀咕了几句,然后转身向前去,大声命令抛锚。接着他又回到顶篷处,阿蒂塔重新在那里坐好了,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柠檬上。

“我要上岸去了,”他一字一顿地说。“今晚9点我会再次外出。等我回来我们就出发回纽约,到那里我就把你移交给你婶婶,由她来管束你那所谓正常的,其实是极不正常的生活。”他打住话头,看了看她,面对她那无比天真的美丽,他的怒火如在突然之间被戳破了的轮胎,再次陷入了无助、困惑、虚幻的境界。

“阿蒂塔,”他口气软了下来说道:“我不是傻瓜。我见过世面。我了解男人。而且,孩子,风流成性的浪荡公子是不会改邪归正的,除非他厌倦了——而那样他就不是自己了——那样他就只剩下一个躯壳了。”他看着她,好像在期待着她的赞同,可是她面无表情、缄口不语,他只好接着讲下去。“也许那个人是爱你的——那也是有可能的。他爱过很多女人,今后还会爱更多。还不到一个月,就在一个月前,阿蒂塔,他还和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咪咪·梅丽尔,搞得沸沸扬扬、名声恶劣;他还答应要送她俄国沙皇给他母亲的钻石手镯。你知道的——报上都登了。”

“心急火燎的叔叔说了个令人恐怖的丑闻,”阿蒂塔打着哈欠说道。“简直都能拍成电影了。狡黠的花花公子对着贞洁的轻佻女子眉来眼去。贞洁的轻佻女子最终被他那辉煌的罗曼史所勾引。她计划好了要在棕榈滩和他幽会。心急火燎的叔叔设法从中阻挠。”

“你能告诉我你到底见了什么鬼非要嫁给他不可吗?”

“我明确告诉你不能,”阿蒂塔简洁地说。“也许因为他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男子汉,不论好坏,他都是个有想象力、有勇气、有信念的人。也许是为了摆脱那些整天缠在我屁股后头无所事事的小傻瓜。不过说到那只大名鼎鼎的俄罗斯手镯,在那件事上你尽可放心。他打算在棕榈滩把它献给我——如果你能明白点事理的话。”

“那个红发女人的事呢?”

“他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她了,”她气呼呼地说。“你不认为我有足够的自信来打发这种事吗?难道说你到现在还不清楚,我能够随心所欲地和任何一个该死的男人做任何一件该死的事吗?”

她把下巴高高昂起,就像那尊叫《觉醒的法国》美国雕塑家乔·戴维逊(1883—1952)为纪念一战时德军从法国撤退的著名雕塑作品,是一个高昂起头颅的女子全身雕像。的雕像,接着重又举起柠檬,就此破坏了那个造型。

“是那只俄罗斯手镯吸引住了你吗?”

“不是,我只是想给你一个你的智慧会感兴趣的话题而已。而且我希望你现在最好走开,”她说道,火气又蹿了上来。“你知道我不会改主意的。你已经连着烦了我三天,非等我发疯你才甘心吗?我不会上岸的!绝不!你听到没有?绝不!”

“很好,”他说,“那你也休想去棕榈滩。在所有我见过的自私自利、娇生惯养、桀骜不驯、刁钻古怪、不可理喻的小丫头中……”

啪唧!半只柠檬正中他的脖子。与此同时,船边传来了一声吆喝。

“船已靠岸,法纳姆先生。”

法纳姆先生还有太多的话要说,还有太多的火要发,可是都因义愤填膺而哽住了。他向着他的侄女投去一个万般责难的目光,转身飞快地跑下了舷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