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人高马大、神清气爽的哈利·贝拉米打北方的城市过来住了四天。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解决自仲夏在北卡罗来纳的阿什维尔与莎利·卡罗尔邂逅以来一直悬而未决的一桩事情。他只花了一个宁静的下午和一个篝火熊熊的夜晚就把事情搞定了,因为哈利·贝拉米有他想要的一切;而且,她爱他——用她特意为爱情保留着的那一面爱他。莎利·卡罗尔有彼此泾渭分明的好几面。

在他离开前的最后一个下午,他们在一起散步,她发现他们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那个她最流连忘返的地方——墓园。在舒坦的夕阳下,灰白与金绿的墓园呈现在眼前,她犹豫地在铁门前停下了脚步。

“你天性多愁善感吗,哈利?”她浅浅一笑,问道。

“多愁善感?怎么会。”

“那么我们就进去吧。来到这里会让有些人心里不舒服,可我喜欢这里。”

他们穿过大门,沿着条小径来到安放坟墓的起伏的山谷——五十年代的坟墓灰暗、多尘、长满青苔;七十年代的刻着稀奇古怪的花朵和花瓶;九十年代的装饰华丽而庸俗,大理石刻的滚圆的小天使靠在石枕上酣睡,不计其数的花岗岩刻的无名花朵在绽放。

间或,他们会看见手执鲜花蹲在那里祭扫的人影,可大多数坟墓上只有沉寂与枯叶,而它们也只能用模糊的记忆在生者的脑海里唤起一片芬芳。

他们来到山顶上,站在一块又高又圆的墓碑前。墓碑上满是黑色的霉斑,蔓生的枝条遮住了半个碑面。

“玛杰莉·李,”她念道;“1844—1873。她不漂亮吗?她二十九岁就去世了。亲爱的玛杰莉·李,”她柔声找补道。“你能看见她吗,哈利?”

“能的,莎利·卡罗尔。”

他感觉到一只小巧的手滑入了他的手中。

“我想,她是个黑美人。她总喜欢在头发上扎条丝带,穿一条粉蓝和暗红的华丽的箍骨裙。”

“对的。”

“噢,她一定是个甜美的女孩,哈利!她天生就是那种站在门廊的大石柱下迎接宾客的姑娘。我想,也许有很多男人在上战场时还想着要活着回来见她呢;可或许他们一个也没能如愿以偿。”

他俯身挨近石碑,看看有没有婚姻的记录。

“上面什么也没写啊。”

“当然啰。还能写什么比光是写‘玛杰莉·李’这个名字和那个意味深长的生卒日期更能说明问题的呢?”

她挨近了他,金发拂到了他的脸颊,他的喉咙始料未及地哽住了。

“你能看见她的模样,对吗,哈利?”

“是的,”他轻声答应,“通过你那美丽的眼睛我就能看到她。你真美,所以我知道她也一定很美。”

他们默默地依偎在一起,他感觉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一阵徐徐的微风吹上山头,撩拨着她那松垂的帽檐。

“我们下山到那儿去吧!”

她指着山下另一侧的一块平地,那里的绿色草地上竖立着数以千计的灰白色十字架,无边无际地井然排列着,如营房里堆叠起来的武器。

“埋在那里的是南部邦联的阵亡将士,”莎利·卡罗尔简洁地说道。

他们走过那片墓地,念着墓碑上的文字,大多数都只有个名字和日期,有的还模糊不清。

“最后一排是最惨的——看哪,就在那边。每个十字架上都只有一个日期,还有一个词‘身份不详’。”

她看着他,泪水涌上了眼眶。

“我无法向你解释那对我有多真实,亲爱的——如果你不懂我的感受。”

“我觉得你的感受很美。”

“不,不,不是我,是他们——他们代表了我想要挽留住的往日的时光。他们只是些男人,而且显然是些小人物,要不然就不会是‘身份不详’了;可他们为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逝去的南部——献出了生命。你看,”她接着说,嗓音还有些沙哑,眼里还有闪烁的泪光,“人们都有这样的梦想,荣耀的历史永远不会消逝,而我一直都是被这种梦想培养大的。这对我来说也很简单,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已死亡,我也就没有了任何幻灭。我也曾试过按过去贵族的准则生活——可那也只剩下最后的碎片了,你知道,就像一个古老花园里的玫瑰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我过去常从一个邻家的南邦联士兵和一些老黑人那里听到他们的故事,知道了他们身上特有的文雅气质和骑士风度。噢,哈利,有些东西令人难忘,真的!我永远也解释不清楚这些东西,可它确实存在。”

“我能理解,”他再次平静地抚慰她。

莎利·卡罗尔微笑着,用他胸口口袋里露出来的手绢的一角擦干了眼泪。

“你没有感觉到颓废吧,对吗,亲爱的?即使我哭了,我还是感觉到幸福,而且我还从中获得了力量。”

他们手牵手转身慢慢走开了。他们看见一块柔软的草坪,她拉着他坐在了一起,背靠着一堵低矮的残壁。

“希望那三个老女人快些走开,”他抱怨道。“我想要吻你,莎利·卡罗尔。”

“我也想。”

他们焦急地等待着那三个佝偻的身影离开,随后她就亲吻起他来,直吻到天空失去了色彩,直吻到所有的微笑与泪水都化为了永恒的陶醉。

之后,他们一起慢慢地往回走。在四周的角落里,薄暮与夜色如黑白棋子一般在昏昏欲睡地博弈。

“一月中旬左右你就要来北方了,”他说,“你至少该在那里呆上一个月。会很带劲的。那时正好过冰雪节,如果你从没见过真正的雪,那么你就会发现那里简直像是个神话世界。可以在那里溜冰、滑雪、滑雪橇,还能坐着雪橇观光,还有各种穿着雪鞋的火炬游行。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举办过这个节日了,所以这次一定会很隆重的。”

“我会觉得冷吗,哈利?”她突然问道。

“当然不会。你的鼻子可能会挨冻,可你不会冷得发抖的。因为那里是干冷,你知道。”

“我想我是个适应炎炎夏日的人。我从来不喜欢寒冷的天气。”

她闭上嘴,他们都沉默了一会。

“莎利·卡罗尔,”他非常缓慢地说道,“你觉得——到三月份差不多了吧?”

“我爱你。”

“那么就在三月?”

“好的,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