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黄泉流光沉,霸业红颜作荒坟;
生死爱恨不忍顾,何妨付与说书人。
而那个人,不过是一名说书人。
经年久远,说书人曾在金銮大殿上,评点过英雄逐鹿之举,博得帝王将相的青睐;烟雨江湖里,谈论过侠客美人之秘,唤得青丝红颜一回眸;茶肆酒楼间,戏说过风花雪月之趣,取得红尘众生笑几回。
世人皆说,这说书人知道的太多了,可为何会知道那么多故事。
说书人笑而不语,一壶浊酒顷刻入喉,收起赏钱飘然离去。
真乃痴人也,众生度流年,谁身上没几个故事。观说书人此生,不过一场经历所致。所谓说书,不过笑谈罢了,又何足道哉。
事实上,多的是说书人不知道的事。但也没有人知道,说书人游历四方,不过是为寻找一个秘密的答案。
那时年少,当说书人从家族尘封多年的宗卷里,意外发现那个秘密的钥匙时,就深陷其中。他惊讶于当下世人对此一无所知,更深信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不然何以被埋葬于此。
好的故事,总是让人欲罢不能的,尤其对说书人而言。
说书人决意揭开这个秘密,所以选择出发。他舍弃那段风华正茂的过往,背弃那个固步自封的家族,离开那些魂牵梦绕的人,独自上路。
后来,他成为一名说书人,混迹红尘,借机寻觅这一秘密的答案。
可是,说书人找了二十六年,走过很多的路,遇见过很多的人,听过很多的故事,而关于那个秘密的消息,一无所获。
年岁渐长,说书人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长,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多久。可是,他还是想走下去。
因为,他已是一名说书人。
有时候,总会有人这样,认准了某件事后,只顾一往无前,从不问是否值得,撞了南墙依旧不回头,见了棺材依然不流泪。
多年寻觅无果,无奈之下,说书人终究选择来到这里,世间传说的禁忌之地。
他心存幻想,也许最深的秘密,也本属于禁忌。那么,再也没有比禁忌之地更适合埋藏秘密的地方了。
禁忌者,不可言说也。此地之广,登高俯览,难以尽观。
茫茫野山不可数,诡秘丛林尽迷目。异兽嗜血肆虐行,自古无人平安渡。
禁忌之地,位于人族三大王朝交界处,乃是异兽聚居之处。在濒临人族区域的外围,危险性相对较低,有很多猎兽人冒险于此,以猎杀弱小异兽换取不菲收入为生。
但在当下,几乎没有人会进入禁忌之地深处,纵使修为再高也不会轻易走此一步。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曾经进去的人,再也没有出来过。听闻,进去的人,都死了。
而此刻,说书人却在禁忌之地深处。
庆幸的是,说书人还没死。不幸的是,他距离死亡应该不远了。
浪迹天涯多年,说书人自问修行一场,不敢说无敌于天下,但自保尚可。在半年准备后,那天云淡风轻,说书人从赵宋王朝西北部边境的清风古城进入禁忌之地,没有和猎兽人打交道,小心翼翼地避开外围异兽,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禁忌之地深处。
可说书人没想到,进入不过三天,就受了重伤。
纵使再谨慎,当遇到那头强大的异兽白猿时,说书人就被迫走上了逃亡之路。白猿可以毫不费力地破掉他的防御,还可以轻而易举召唤来近百种强大异兽,对其形成合围狙击之势。
以它的能力,足以虐杀说书人百遍。但白猿似乎没有想一下置他于死地的兴趣,更像是把他当作闲时玩物,不断驱逐他往更深处逃亡。
三个月以来,说书人边战边逃,不断在生死边缘徘徊。受伤之后,也曾多次想不如战死,总比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要好,可一想到那个秘密,终归是不甘心。于是明知前方是绝路,为求一线生机,依旧毫不回头。
而此刻,夜幕深沉,凄风苦雨。浓厚夜色笼罩天地,滂沱大雨落在丛林的枝叶上,嘀嗒作响。凭借着夜色和雨声的掩护,说书人逃到一座山丘上,躲在一棵参天巨木的树洞疗伤,暂时摆脱了异兽群的追击。
越过山丘,才发现,有一盏灯,为他而留。
雨势渐小,说书人爬出树洞,站在山丘之上,隐约可见对面的山谷轮廓。山谷空旷,不见林木,只见白光粼粼反光。在山谷中央,可见有建筑轮廓,内有一缕红光烁烁。
说书人回头看了一眼,察觉到身后传来的动静,来不及细想,步履蹒跚地走下山谷。当脚印落在谷底时,说书人心中莫名闪过一丝畏惧。
各种不知名的异兽骨骸,反射着白骨冷光,在夜雨中沉默无声地看着说书人。而透过空洞骨架远看,一座庙宇轮廓隐现,当中灯火充满魅惑,仿佛和远处传来的诱人烤肉香味一样。
禁忌之地有墓谷,墓谷深深满白骨,白骨嶙峋绕荒庙,荒庙凄凄灯火寥。
说书人谨慎地绕开骨堆,来到荒庙门前,深吸一口气后,推开了残旧庙门。
雨纷纷,荒庙诡异深。荒庙不大,一眼尽观。
庙内无人,却有石像,错落有致,形态各异。
在石像环立的中央,一堆篝火正熊熊燃烧,上面架着一具异兽烤肉,散发着诱惑芳香。已经饥肠辘辘的说书人,彻底忽略了石像存在,瞬间被烤肉吸引。
说书人又警惕地查看四周一遍,感觉暂时还是安全的,于是在篝火旁坐下,简单地处理身上伤口后,立刻撕下冒着热气的烤肉,从行囊中掏出珍藏的酒葫芦,一口酒一口肉,开始大快朵颐。
饱餐之后,说书人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快感,也才有力气细量这座荒庙。他起初只注意食物,并没多在意毫无生机的石像,可当目光停留在石像上,已惊讶得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石像十二,内四外八,皆无面容,形态各异。
东西南北,内为四象。一名男子胸悬小钟立东限;一名女子盘膝抚琴居西限;一名男子举壶浅斟坐南限;一名女子执塔轻舞站北限。
四方风雨,外为八卦。一名男子手握长剑守乾位,一名女子刻木琢印守坤位,一名女子俯腰捡石守艮位,一名男子肩扛巨斧守兑位,一名女子手握药鼎守巽位,一名男子挽弓欲射守震位,一名女子对镜梳妆守坎位,一男子身披铠甲守离位。
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相错,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风雷相薄,水火不相射。
伊人远去,石像无声。
说书人伫立其中,泪流满面。
四象八卦之阵,这是说书人耗尽此生寻找的秘密,唯一的钥匙。
原来,你在这里。
正当说书人感慨万分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沧桑感慨。
“好酒!真好酒也!”
说书人冷汗直冒,豁然转身,看到篝火旁出现一名白发白须白袍的老者,右手烤肉,左手酒葫芦,正吃喝得不亦乐乎。
刹那间,说书人如临大敌,却不动声色地问:“敢问阁下是谁?”
老者没有搭理他,尽情沉浸在酒肉之中。直到酒已尽,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嘴,才看着说书人,笑道:“年轻人,还有酒不?”
说书人无法看透他的身份,试探着道:“酒当然是有的,但要看有没有命喝。”
老者瞥了说书人一眼,目光骤然变得深邃,恍若荒庙外白骨的森冷反光。他忽而大笑一声,道:“倘若醉于醉清风之下,生死又何妨。”说罢,他伸出右手,指着说书人的行囊,勾勾食指。
说书人察觉出他似乎并无多大恶意,更何况是一样的好酒之人,心神稍松下,递过一壶新酒给他,假装随意问道:“前辈也知此酒名为醉清风?”
老者毫不客气地连灌几口,才感慨道:“清风小城的醉清风,乃酒中一绝,如何不知。”他停了一下,接着道,“不过,你为何会到此地?更何况,还偷吃老夫的烤肉。”
说书人略感到一丝尴尬,心中更是满怀诧异,愈发觉得他神秘,不由正色道:“前辈见谅,在下不过是浪迹天涯的一名小小说书人,误入此地,不知礼节,还望恕罪。”
老者突然沉默不语,良久后,他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古今成败九霄外,生死爱恨一壶中。不想也罢,来,喝酒!”
“说得好。”说书人蓦然触动心事,赞道,“前辈,既有缘相逢于此,趁酒尚有,且醉一场。”
老者深以为然,遂开怀畅饮。酒至半酣,老者道:“年轻人,老夫不知道你的过往。但是,方才见你观此庙石像,神色惊变。莫非,你知道这些石像?”
说书人心中惊颤,道:“前辈高见,在下正是为了寻找关于此石像的秘密,才深入此地。倘若前辈知晓,万望告知一二。”
老者意味深长道:“为了几个破石像,深入禁忌之地,被异兽追杀,你不想活了?有时候,执念太重,未尝是好事。”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味喝酒。而说书人深觉他知晓某些事,但他不说,说书人也难以强求。只是醉翁之意,早已不在酒中。
庙外夜雨纷纷,异兽环立。庙内肉香弥漫,酒意氤氲。
待到酒过七分,老者静默地看着庙中石像,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说书人身上。他看说书人意不在酒,一把将酒葫芦抢过,道:“看在说书人和醉清风的面子上,老夫给你讲个故事吧。但是,剩下的酒是老夫的。”
说书人给世人说书,你给说书人讲故事,这倒是有趣。老者酒意上涌,尚未反应过来,只听他轻声吟唱:
“古华浮沉,颠倒红尘。诸神恶魔,怎辨真假;灵骑异兽,无主人家。俗世轮回,七雄争霸,逐鹿纵马;飘摇帝国,诸子百家,尔虞我诈。梦魇一出,阴阳纵横;群雄争鸣,谁主天下?”
说书人瞬间酒醒,豁然醒悟,深深一鞠躬,诚恳道:“恳请前辈赐教,在下俯首倾听。”
老者没有搭理说书人,继续吟唱道:“洪荒远古,传说未尽。十二祖神护神器,三教九流秉遗志;五方鬼帝逆天地,十殿阎罗未别离。七大魔君谋权位,七二魔神甘相继。守护之神争相利,十二星域觅天使。东西交汇,冥狱齐聚。未解之谜,谁为原罪?”
吟唱未尽,说书人早已拜倒在地,颤抖不已,心神混乱。
因为,老者吟唱的诗句,正是那个秘密的钥匙上面的谒语。
“这个故事太长,你确定要听吗?”
“心甘情愿,倾付此生。”
“老夫对你说过,执念太重,未尝是好事。这个故事,又何尝不是执念一场。”
禁忌之地,无人可渡;白骨深处,夜雨悲哭;荒庙之内,灯火渐枯;一老一少,酒与故事。
有道是,少年出清溪,拾历红尘事;挥手风云急,俯首百家祭。
也许,执念不死,本有因由。你我皆是,故事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