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含沙射影 虎女忘恩 篝火天灯 狮王显圣

“谁知好日子竟无福享受!那蓝牝牛被我兄弟推落山涧,只跌伤了一条臂膀。他在山凹中因为无法上来,腹中饥饿,便去采野草野果捉蛇虫吃,无意中吃了一种怪草。他又发现涧旁还有一个旱洞,他便住在里面,每日仍用野草野果蛇虫度日。转眼到了秋末冬初,草木枯黄不能下咽,他越想越恨,又害怕要饿死。他却不知吃了那怪草之后力气大足,身轻如燕。那涧崖峭壁除涧旁潮滩上生着许多草木外,崖壁上光滑滑的寸草不生,只离地二十多丈有块伸出去的崖石。他几次想爬上去,用尽心力都未办到,早已绝了望想。这日不知怎的,被他无意中着急一跳,忽然觉得身子纵离那块崖石竟差不了几尺高下,便站好了地势,试一用力再纵,居然到了那块石上,还发现有路通到上面,不费一点事,被他寻路逃了上来。他上来后,首先回到旧日巢穴一看,那里已变成了野兽盘踞之所,知道手下人投降以后并无一人回去过。那野兽虽多,好在都是些狐群野兔之类,容易打发。他寻了几件猎虎寨遗落下的兵器,打死了几个狐兔作为暂时的粮食,把其余的也都赶走。先在旧穴住了数月,每日偷偷跑近我们寨前,想寻一个熟人打听消息。偏巧这日遇见他旧日的一个最亲信的猎虎寨,先说他自己的经过,然后问起我们寨中详情,知道不但那日我被他推下崖去不曾受伤,还将神姑夫妻收服,如今大家全很安居,过好日子。他便劝那亲信替他传知他手下的那群猎虎寨,说他业已生还,并且遇见天神,给他吃了仙草,身轻力大,一纵便有数十丈高,叫大家先订下日期,再定主意抢我们的山寨。那亲信倒也聪明,知道这些猎虎寨自一归降了我们,不但没罪受,还很享福。我们待人又不分客主,十分恩厚。谁也不肯再背叛我们,重去受那蓝牝牛的虐待。我们稽查又严,凡是猎虎寨所居之处,必有两家黑蛮在他挨近处住。昔日仇敌,如今差不多不是两下联了亲,就是成了好友。要替蓝牝牛传这种话,不但人心已变难得生效,说不定听话的人还要前去报告,闯出祸来。再三劝蓝牝牛死了这条心,另打主意,最好远走高飞,省得被我们知道,难逃活命。蓝牝牛见这人不听他话,便逞强用暴力将这亲信人捉回去拷打,非逼他去游说众人不可。这人被他吊打了三天,终于趁他出外觅食,用嘴咬断绑的春藤,逃了回来报信。我同周世伯一商量,都以为这是个隐患,立刻带了人前去搜擒。谁知这厮见吊打的人逃回,知道不妙,先自隐藏起来。我们接连搜寻了个把月,也未看见他踪影,以为他逃出山去,日久也就懈怠下来。”

“想是我在这里的缘分将满,过不了几个月,周世伯忽然中了瘴毒瘫废在床,饮食都需人服侍,病势日重一日。偏这时候,我妹子神姑忽然有一天想到她出身所在的虎穴中去闲游。往常她出门总是同贾妹夫一块,从未离过,这日因为同妹夫起了一点小口角,斗气独自一人只带了两个近身的山女前去。妹夫知她一向有个牛性,要如何便如何,谁也强不过她,气来不过个一天半天不会消的,只得由她。我妹夫没跟去不打紧,差一点使我不能在此存身。我妹子神姑本是许久没有回老家,想去看望她的虎妈同那极小时候在一块玩的虎友的,及至回到虎穴一看,她虎妈和几只老虎正扑倒一个人,打算张口要吃呢。她自从受了周世伯的教训,虽然性野丝毫未改,可是已懂得爱惜人命了。一面作起她叫惯的虎声去止住她虎妈,一面往下纵去。她虎妈听见她叫声,又见她回来,果然停嘴不吃那人,高兴得直吼,纵到她跟前和她亲热。她同虎妈亲热了一阵,便走到那人跟前一看,原来正是我们遍处搜寻不见的蓝牝牛,因为吃她虎妈一扑,业已受伤倒地,不能转动。我妹子起初原和蓝牝牛在一起共事好几个月,彼时蓝牝牛对她非常恭敬,两下并无恶感。她便把蓝牝牛抱到虎穴中去躺着,又到上面将随去的两个山女接了下来,用带去的干粮酒脯给蓝牝牛吃。蓝牝牛起初见她,以为她既同我成了一家,又在虎口之下同她相遇,想必定要擒了回来治罪,本想逃走。奈因被虎一扑,胯骨脱了节不能动转,满拟束手待毙,不曾想到神姑不但没有伤他之心,反用酒食喂他,又见她只带两名山女在侧,以为她又和上次一样负气逃回虎穴,便用言语试探。虽知神姑只是归探虎妈并未背叛。可是从谈话口气当中,听出神姑同我现时虽然骨肉情亲,对上次角牛力输在我手中之事,总觉是个终身不忘的羞耻,觉得离间我姊妹的感情不是办不到的事。当下一面恭敬神姑,故意又提起前事,再挑拨了几句。神姑先是半晌沉吟不说,后来被他说动,大怒起来。据那回来的山女说,神姑发怒时不住地在山洞里纵跳,暴躁如雷,洞口山石被她一阵踢打得乱溅乱飞,末了又息怒低头呆了一会,猛地蹿到蓝牝牛跟前,就地上抓起,待要将他甩死的神气,忽又放下,喝问道:‘我虽然输在我姊姊手里,但是她待我甚好,你不该提起我的心事。如今你须要替我想个法子,怎么才得使我去掉这个羞耻,叫大家背后不羞我,还须不伤我的姊姊。你如光说闲话,不能替我想出好法子,我也没脸回去,我就活生生把你甩死!’蓝牝牛知她业已中计,故意做出为难的神气,说道:‘法子倒有,就怕你不肯依从,说了也是白说。’神姑性子本急,他越不说,越逼着问。末后神姑又要恼了,他才叫神姑将跟去的两个山女带到洞的深处,不准偷听,他却同了神姑走出洞外。商量了好一阵,神姑才高高兴兴唤两个山女出来,随她回去。走时照例仍是她虎妈给她骑着,送她回来。神姑本打算四人同骑那虎,那虎想是也恨坏人,蓝牝牛只一近身便咆哮起来,神姑怎么对虎叫唤也是无用。蓝牝牛又负着伤,不大好爬山路,神姑只得命两个山女扶着他一同回寨。到底他做贼心虚,不敢就和我见面,又对神姑说了一套话,叫神姑绕着山路回到神姑住的住所隐藏,他暂时先不露面。那时神姑已受了他的蛊惑,言听计从,回去之后将他藏在后崖旁一个石洞之内养伤。第一步先下令给他的左右不准走漏风声;另拨了神姑最喜欢的山女名叫苟二姐的到山洞去服侍蓝牝牛,准备等他伤势痊愈,就照他的计策行事。神姑身边服侍的人,差不多都感激我的厚恩,见她把我的仇人偷偷接了来如此厚待,又那么鬼鬼祟祟,连我妹夫都瞒起不提,虽不知道他们什么用意,大家都不以为然,但都知道神姑力大性暴,怒发时,谁招惹了她,便被她抓在手内,倒提双脚,一撕两半。我妹夫同她是恩爱夫妻,还时常吃她的亏。她既说不准走漏消息,谁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也是活该奸媒败露,蓝牝牛伤势本重,又走了百十里山路,愈加痛得厉害,只我这里有周世伯配下预备打猎时受伤人擦的一种百草膏药可以医治,她偏又打发那同去的山女来取。这山女名唤鹰儿,虽是黑蛮,随我多年,我因她聪明伶俐,才拨去服侍神姑夫妇的。神姑也很信任她,所以派她来取药。这山女人颇忠义,她已觉出蓝牝牛不怀好意,神姑同我俱要受他的害,便把当时经过同现在他们的举动悄悄告诉给我。我听了非常着急,周世伯又在病中,无人可以商量,他二人所说背人的密语准知于我不利,但不知他们如何下手。想来想去,只得装作是给他夫妻二人说和,前去探视一下动静。到了那里,正遇见我妹夫愁眉不展,一人坐在坡前。我便劝他哄哄我妹子,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了。我妹夫答道:‘大姊,我知道她是这样性子惯了的,谁还放在心里?只是她昨晚回来到今天,虽然和我仍像往常一样,可是她不断地一人往后崖跑,我这里用的那苟二姐也忽然不见了。我想跟她到后崖去,她便拦住不让去,稍一和她争执,她就要发大气。我夫妻二人蒙大姊如此恩待,并是至亲骨肉,我怕她性情不好,并容易受骗,万一做了对不住人的事,叫我如何对得住大姊!’我听他话中有因,便猜他也从匠人口中得了消息。正要和他细谈,偏巧神姑走来,刚见了我,面带怒容,末后脸又一红,呆在那里有好一会。我故意说东道西,对她极力亲热,又问她要百草药膏作甚。她本是个直性人,不会说诳,张口结舌答不上来。我不愿窘她,故意说:‘想必是鹰儿假传你的话,给她的情人要吧?’她忙说:‘对了对了。’此时我暗暗好笑,我已知蓝牝牛藏身之所,口中和神姑敷衍对答,信步往后崖便走。刚刚走离那崖洞不远,神姑忽然抢到前面抵住,问我到崖后去作甚。我仍作不知,假说:‘因为好久没有到那一边走走,想将那洞收拾出来,建几间石室,作消夏之所。’她闻言虽说不出什么道理不让我去,可是脸上神气难看极了。我本打算故意边说边走,那崖洞原是我小时收拾出来歇夏的,里面并没多大,只要一进洞去,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这祸害弄死。我也不给神姑说穿,只说蓝牝牛是我仇人,到处寻搜不见,却被他偷入后寨崖洞潜藏,偏巧被我寻着,所以要将他弄死。如此既除了害,又不伤神姑的面子,岂不两全其美?不想神姑见拦我不住,我老是笑嘻嘻地说着话往前走,眼看已走到洞口,她忽然翻了脸,对我发怒,明说她洞中有事,今日不能由我进去,并且还不许我在她住的地方停留,再隔三五日,她定到前寨寻我算账等语。依我性子,当时就要和她争斗起来,只因想起我原是虎口余生,承我庶母恩厚抚养多年,我早打算等他姊弟二人成立,多学一点知识,能以服众,我就让位去寻我的生身父亲,这片家业迟早是他们的,何苦伤什么和气!一想到此,我立刻改了笑脸,对她说道:‘我今日到此,原是给你同妹夫讲和,顺便到后崖看看,并无别的用意,不料倒叫妹子你生气。这是何必呢!我爱你同弟弟,慢说不叫我到后面来,就是叫我将大司之位相让也是情愿的。你有什么心思只管和我明说,只要于理无亏,当姊姊的没有不答应的。我现在到前面等你,听你的话吧。’说完,我回转身就走。等我用飞索渡过后寨,回望她正和我妹夫争吵呢。我远远还劝了他们几句,就回来准备。我知道我同族心腹中有一人和鹰儿打过野郎(山俗未婚先合,名为打野郎,非有孕,终身不能为正式夫妇),悄悄传他进寨,命他半夜里抄秘径险路去向鹰儿打听消息。这人才走后不久,忽有人进来报告,以前投降的四个猎虎寨的千长(千长即山酋,位在大司之下),被神姑派人叫进后寨去了。我一面暗下密令,传知我的心腹加紧防备。”

到了半夜,我兄弟捉住了一个刺客,我连忙起来拷问。这刺客就是四个千长当中的一个,起初未归顺时,因他力大心狠,颇得蓝牝牛亲信,后来叛了蓝牝牛率众归降。他不知本山规矩:只有我是一个头子,虽然统率全山,有生杀之权,也不过住的地方与众不同,多享受一点,其余的人除周世伯、神姑夫妇算是客体理当尊重外,别的人名位虽有高低,享受完全一样,谁勤慎,谁心思灵,谁就过的日子比别人强;不同外人打仗,各做各人应做的事,做完了事,大家在一起歇息玩耍,谁也不准欺负谁。这刺客以为他四人领了那多的猎虎寨前来投降,无论如何我也要重用他们,至不济,原带过来的人总得让他领带。他却不知本寨原不须要他们投降,准他们投降,不过是不愿自残同类。他们降了过来,我们还得分出牛羊用具房子给他们食用。虽说本寨地利无尽,耗去的牛羊用具仍可用人力去取回,到底还费我许多调度管理的精神心思。若不是为了想教三族合一,免得年年打仗互有伤亡的话,像他们这种野性生蛮,谁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安居呢?其余三个千长比较还好,只他见我待他和其余猎虎寨一样,虽说食穿住用都比原来舒服,但是终嫌没有权柄,再加本寨全数的人耕作畜牧、打猎钓鱼、养蚕织布,男女各有各的事,除了春秋好天气同祭祖节外,谁都得做事。我虽不常亲自去做,出主意、想心思、考查勤惰、调度买卖、添换物品、安置他们房子、读书写字,实际上比他们还要劳苦。他想和从前当头子一样,众人去寻了吃的来敬奉他,还得由他随意打骂,不劳而得如何办得到!他放肆惯了的,受不了这种拘束,几次想带了原来的手下回去。偏偏他手下起初因为一出世便受强横有力的头子的暴虐待承,过惯了苦日子,不觉的,以为他们天生力小的人应该如此,及至归降了我们,日子一久,都觉得这是天堂,谁再肯受他们的活罪?再加我用周世伯的主意,三族杂居,凡男女爱慕和别族女子成婚的,除照例犒赏外,余外还由公上奖牛羊各二头,意思是想借此去掉他们的成见,使三族连为一体,免得日久生祸端,同时也是暗用自己的人去监察这些野性难驯的生蛮。慢说他四人威信已失,手下人乐不愿反,即使他们愿反叛,也不易号召在一处。他含恨在心,莫可奈何,只得随众度日。这晚行事,是因神姑自我走后又同妹夫闹了一架,仍去和蓝牝牛商量。她全是受了蓝牝牛的挑拨,想起前事,一见我就红眼,又加妹夫不会调解,越发僵上了火。蓝牝牛一听她说起我仿佛有些怕她,便猜当初角牛力我一定敌神姑不过,必是神姑一时失了步用错了力才败了的。这种胜败两伤的比武,他正可从旁取利。先劝神姑得尺进步来和我说,要和我平分,一个前寨一个后寨,各霸一方,手下的人却只要那些猎虎寨,其余同族和黑蛮仍由我统率,牛羊房子出产一方一半。如我不依,便二次用角牛力来打赌。神姑说得好,她在虎穴中过的是畜生日子,承我将她接来好待承,再要夺我牛羊房子,太觉不对,不愿意,只想同我再比一次武,赢了我,遮回以先羞脸,仍是好姊妹等语。蓝牝牛见此计说她不动,假说这不过是借此为由,我必不答应,就可动手比武了,并非真要各分一半。神姑又说我素来爱她,她欢喜什么,只要我看出意思就送给她,万一她和我一说我就答应,岂不更无法比武了?蓝牝牛又说道:‘这就是你姊姊的诡计,成心用虚情假意使你不好意思翻脸,却使你永远在她手底下坐吃,留一个话柄,她好独自称尊。假如真要分她一半,她必不肯的。’神姑这才怒道:‘我本未想起此事,都是鬼支使碰见了你。你这一提起,害得我又恨她又爱她,如今因为带你来,还和我丈夫翻了脸。既然你说她平日对我是虚情假意,那我倒非同她比上一回不可。只是不管我这第二次输赢怎样,如果你说的不对,休想活命!我明日就依你去做,只是我姊姊素得人心,万一她倒真个答应分我一半,那些猎虎寨不肯归我,又该怎么办呢?’蓝牝牛道:‘你不知我们猎虎寨全有一股子特性,决不喜欢你们这种过日子法。当初他们投降,实在是逼得无法。我旧日手下四个千长,每人有二百多心腹。为首的一个名唤追马,是我最宠信的心腹。只要我有法子,一喊他们,他们都来。你如不放心,只要你能将他们四人唤来,我同他们对面一商量,再由我想一个法子,不愁我的人不会过来。我们把主意安排定后,你再照我的话去说。你姊姊如果答应,可见得她怕你。从前你虽然输了,现在也算将面子争回。如果不答应,你再去和她角牛力,岂不是好?’神姑答道:‘我从没有私自唤过前寨的人到此,这四个千长肯来吗?’蓝牝牛道:‘这个我自有法子,不过仍得借你的力量才行。’说罢,便将身上带的虎符取出递与神姑,叫神姑就派苟二姐拿了这符到前面去寻着那四个千长,将虎符与他们看,说他已到了神姑这里,现在神姑同他唤他们前来有要事相商等语。那虎符是一块虎皮,反面用火石画上许多像蚯蚓一般的花纹,只蓝牝牛与四个千长各人有那么一块,算是他们的护身符和传话的凭信。那苟二姐奉了神姑之命,到前面先寻着追马说了来意。追马本就想叛,忽一听蓝牝牛到了后寨,还和神姑联了手,高兴非凡。他同苟二姐连寻着那三个同伴,告知一切。这三个千长起初虽埋怨我不另眼相看,日子一多,觉得我们这里都是如此,又加上吃穿用样样全比从前强,也就相安,不作他想,经不住追马和苟二姐再三苦劝,才有点活动,一同前去。他们前脚走,早有我安排下的耳目前来报信。好在我早有通盘打算,不怕他们反上天去。既是神姑喊他们,索性装作不知,等他们有点举动再说,所以他们来去都未加拦阻。这四人去见了神姑和蓝牝牛,异口同声都说所有猎虎寨俱同这里的人分开离居,差不多全已死心塌地归顺。如果神姑和我明要,成不成虽拿不准,还不坏事,要是叫他们暗中起事,不但决不能行,非泄漏机密惹出祸事不可。蓝牝牛一面用他的猎虎寨人土话叫这四个人对神姑说,只要我肯答应,他们手下一定归到神姑这边来。四人对神姑照话一说,蓝牝牛忽然又劝神姑先不必急,等他伤势好了再和我来说。此时我妹夫贾存明已从鹰儿那里得知此事,又担心又害怕,觉得神姑忘恩负义,大是不该,劝了神姑几次,白吵了两架,仍是拦阻不住,夫妻差一点没大翻脸。晚饭后,见神姑又到崖洞中去,悄悄跟在她后面偷听,听到这段话,不由怒气上升,撞进去对准蓝牝牛就是一刀。人没杀成,反被神姑抢上前去将刀夺过折断,将我妹夫抱回石室,用春藤捆了起来。蓝牝牛看出神姑虽然被他说动,总还是犹疑不决,只想争回脸面,不愿伤我,话言话语当中已有些疑他蛊惑,又说如果他说的话是假,还要寻他算账。再加上我妹夫又不愿意他们这种举动,越想越怕弄巧成拙,这才想出这行刺之计,趁神姑抱我妹夫出去的当儿,悄悄叫这四个千长就在今明晚带了毒箭缅刀,掩入我住的寨中将我刺死。他心想若能将我刺死,便不怕旧日手下不归附他,剩下神姑一人便容易对付了。这四个千长被他甜言蜜语说动了心,以为事成有大享受,答应之后,回到前面一看,见无甚动静,以为他们到后寨去我并不知道,益发高兴。四人一商量,那三人都知我厉害,不敢前来行刺,末后仍是公推了追马。这厮平时见我出入常是单身,不带一人,卧室没有人守护,也没有门,以为只要我是在睡着便可下手。他却不知我睡梦惊醒,暗中又还有准备。还未容他走进我的室内,恰值我兄弟探望周世伯的病回来,半途中遇见到后寨向鹰儿探听机密的心腹。我兄弟问他何往,他对我兄弟说了个大概。我兄弟闻言大怒,当时就要去打死蓝牝牛,与我出气。那人知他性如烈火,只服我一人,别人调解不住,深悔失言,只得假说我正要寻他商量收拾蓝牝牛之事。我兄弟才气急败坏地赶了回来,走到寨旁,忽见我卧室窗前花柱上伏着一团黑影。他想起从前,以为我嫡母生的兄弟又来寻事,他便轻脚轻手掩上前去。偏偏那晚我坐在前面火池旁,静候到后寨去的人回来报信,并没有睡。刺客趴在我的窗口见我不在,打算先进窗来寻个地方潜伏,等我回来睡着就好下手。这全寨石室,只我那间卧室的窗户外面是个斜坡,离地有一人多高。那刺客盘着窗外花帘的柱子才能看见里面,怕跳进来有响动,便由花帘的柱子抓住窗沿往里爬。刚把上半身伸进窗来,两只脚还悬在窗外,正待伸进,被我兄弟从后掩至,纵上去,两手抓住他一只脚腕,使劲往下一坠一甩。要论刺客的本领力气本也不弱,无如我兄弟本来力大,又经周世伯拿了一本《五禽经》给他练了两年,不但力气长大,手脚更非常灵活,刺客只是一些蛮力,又是出其不意,被我兄弟这一甩,甩出去有七八丈远,撞在山石上面晕死过去,一丝不费力就将他制服。

“我兄弟见刺客是猎虎寨的千长追马,早就知他心怀不忿,又在这半夜三更带着缅刀毒箭偷进我的卧室,定然不怀好意,恨极了,先用刺客的刀砍断他一只腿,倒拖着来见我。正在审问之间,到后寨打听消息的人又回来报信说起前情,并说苟二姐已做了蓝牝牛的情人,因疑心消息是鹰儿走漏的,向神姑进谗。幸而鹰儿素得宠信,我问神姑话时又一毫没有牵涉到她,才免了一顿毒打,然而已不让她随侍在旁,以后消息恐难打听了。此时处境很难,神姑既护庇着蓝牝牛,我不愿和她翻脸,她被恶人利用,早晚不定生出什么祸事。想来想去,只得问完刺客口供,先将他吊起,叫我兄弟明日不要对人说起夜间有人行刺之事,也不许到后寨去问神姑。一面唤来二十个得力的亲信同族,火速将那三个千长擒来,并去传谕大家,暗中不动声色,严防那些猎虎寨勾结,表面上仍若无事一般。这三个千长擒到以后,知道奸谋败露,非常害怕。我先用好言安慰一阵,问出了实话同蓝牝牛的诡计,便将他们一同捆起,拨了十几个人轮班看守,静候神姑动作。神姑本不知蓝牝牛行刺,蓝牝牛原约四人三日内行刺成否俱要回信,等到第四日全无动静,心中未免发慌。偏偏神姑因那日一怒之下将妹夫绑在屋内,原是怕他絮叨干涉,并无恶意,神姑回屋依旧将他松绑亲热,不过她出去时仍要将他绑起。妹夫自命英雄,如何受得自己妻子这般欺负,无奈力气没有神姑大,斗又斗她不过,只有气在心里,一连三日饭也不吃。神姑怕他饿坏了身体,着了急,与他赔了多少好话,第四日早起放了绑陪着他在屋内,连蓝牝牛那里也未去。妹夫虽然进了饮食,总是坐在那里,怒气冲冲一言不发。神姑见劝他不转,又生了气,要再绑他。妹夫忽然转怒为笑,去寻纸笔写字。神姑并未留意,心中仍然惦记着与蓝牝牛商量如何争回以前的面子,趁妹夫高兴时又抽空去寻蓝牝牛。蓝牝牛便说仍教苟二姐今晚悄悄去喊那四个千长来问话。”

“二人正在谈话,忽然鹰儿手中拿着一封信,说是我妹夫说他有要事出山去一行,留下这封书信与神姑,叫神姑拿信去寻周世伯之子周鸣锵看,便可明白。神姑人虽聪明,对于读书却是不行。我们几个人都在无事时求周世伯教读书写字,只她教时还好,过后便忘,后来一赌气就不学了。我妹夫本是贾万策近族,山民世家,从小就读过书,又从周世伯学了多日,写的又是草字,神姑当然更看不懂。先还以为妹夫定是连日气闷,想到外面游散游散,并未在意,哪里料到妹夫是因见她老和蓝牝牛在一齐鬼混,劝说她不听,还将自己绑起,认为大辱奇耻,又疑神姑变了心,与蓝牝牛有了私情,又羞又恨,决意弃她而去呢。倒是蓝牝牛鬼心眼多,那日神姑夫妻吵架以及妹夫被神姑绑禁室中,他又是知道的,细问了神姑连日和妹夫不睦的情形,心疑妹夫定是因劝神姑不转,跑到前寨讨好。他想同神姑苟且已非一日,一则因伤未痊好,二则知道他们夫妻恩爱,不过难得他们有此嫌隙,正好乘机下手,巴不得信上所写如他所料,便劝神姑速去寻人看信。周世伯住的地方相隔本不甚远,神姑唤人请来了周鸣锵,一看妹夫的书信,才知是和她决裂。信上大意写着妹夫因全家被奸仇陷害,逃入野山,又被猎虎寨捆绑要杀,多蒙神姑救到虎穴,配为夫妇。本想隐居深山,白头偕老,不料神姑野性难退,言行刚暴。妹夫念在以前救命之恩,又爱她,平时不与她计较,不料这次竟忘了姊妹骨肉之情同我相待之恩,勾结蓝牝牛与我为难,自己劝她,忠言逆耳,反被捆禁,受尽羞辱,她和蓝牝牛形迹亲密,尤其令人伤心短气。现已觉得忍无可忍,决计弃她,到昆明山中访友出家,望她急速洗心革面,献出蓝牝牛,与我言归于好,以免被奸人播弄,两败俱伤。又说她有孕在身已经三月,万不能和我角牛力等语。”

“神姑听完这信,急得一路大哭,跑回家去什么也不顾了,匆匆问明了我妹夫去的方向,知道走了好半天不大好追,便跑到高处大声虎啸,将她虎妈唤来,骑上虎背就追,想将妹夫寻回。按说妹夫虽走了半日,要坐虎去追岂有追不上之理?无奈神姑对于出山的路径不熟,又负气不肯前来问我,只知朝直路去追,一直追出野人山外好几百里。她一个山女骑在虎背上,后面还跟随着几十只老虎,在山中时大家已知道她能通虎语,只要有她在,虎并不伤人,还不怎样,这一走到有汉人的地方,人家看见这多老虎,胆小的自然一见就跑,有那胆大有本领的岂肯坐视!她刚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吓得家家闭户关门,行人四散奔逃。她见追了多远并未将人追上,才想起妹夫单人步行决走不了这么远路,便又往回路来追,直追回到山口,仍未寻见妹夫,复翻身又往去路去追。似这样往返两次,太阳业已偏西,沿路上的人逃得没个人影。等到她第三次往回路追寻时,她正走过一个村寨,忽听一阵锣声,由寨里跑出来五六十个人,手执兵器弓箭,容她带的这群老虎刚刚冲过,那箭如下雨一般朝她身后射来,连射中了十几只老虎,同时又听见和雷一样响的声音,飞过来许多火弹,沾在虎身上便燃烧起来,虎负痛一逃,火越大,比箭还厉害。神姑几时见过这般厉害的东西?连她的虎妈也吓得连声吼叫,背着她直往回路就跑。幸喜虎快人慢,没被那伙人追上,那箭还不似我们的箭有毒,只有六七只被火烧伤的虎逃窜没有影子。她骑着虎妈,带了许多受伤的虎,狼狼狈狈哭着逃了回来。此时我已得了妹夫私自负气逃走、神姑骑虎出山去追的信,我恐怕她走入汉人地界惹事,又怕引了外人追赶进山,一面传令布置山口,亲身带了数十人迎上前去。她见了我跳下虎来,竟忘了前怨,反拉着我想法替她去寻妹夫。我一面答应她即忙派人四处代她追寻,又见她带来那些虎有好些中了箭伤不住狂吼,便取出周世伯配的金创药,因为谁也不敢近前,叫她自己代虎去拔箭上药。我平日最爱打猎,那天原是见虎吼得可怜,出于无心的举动,谁知此后本山的虎竟不再伤人了。当下我问明了神姑逃回来的情形,便劝她道:‘你这样蛮干是不行的。妹夫走时既留有地方,必定是借此看看你能改悔不能。要是今天真追寻他不回,包在我身上,我定会派人到云南去将他寻回来的。’她当时对我说这番话真是非常感激,不但前嫌尽释,反和我说了许多后悔的话,只求我不要再杀害蓝牝牛,因为人家既忠心帮她,她不忍心见他送命。我因她为人固执,只得勉强答应。谁知当时我怕他夫妻情重着急安慰她一番话,以后未能办到,蓝牝牛这个祸根不除,终究成为今日之害呢。”

“我妹夫既一去不归,神姑又非常性急,先是每日都来催我寻找。派了好几起人去到云南昆明附近各处山中寻找,俱无踪影。日子一多,神姑渐渐由想生恨,怨我妹夫不该太已薄情。蓝牝牛看出神姑心意,乘机献媚,又有苟二姐给他出力拉拢,不知怎的竟会勾引上手。我知道此事,非常着急。山民中夫妻感情不投,原可随意分合,另寻旁人;妹夫又是那样决绝地弃了神姑而去,神姑另和别人成婚原不亏理。无奈这个蓝牝牛既是一个凶恶奸狠的人,又不是我们同族,还有以前仇隙,岂非异日大害!神姑素来执拗,无法阻拦,知道劝她也是不听,除了随时小心防范外,简直想不出一个好法子。那蓝牝牛比我妹夫更会得女人欢心,神姑竟和他打得火热。两月前神姑忽然亲来寻我,还是要和我分家,将猎虎寨拨过去归她管领。此时我寻妹夫未寻着,却在无意中从回来的同族口中得知我父母消息。一听神姑那样说法,心想这片基业原是我寄父、庶母遗留,当然得归她和我兄弟享受,不过蓝牝牛和我们以前有仇,心怀恶意,我如将全山交出,自己单人出山去寻我生身父母,全山黑蛮和同族定受蓝牝牛的害无疑。意欲再留此半年细细布置一番,想法使我兄弟得到全寨人的爱戴,将大司之位让给我兄弟去做,然后我再脱身一走。主意决定后,我便答应了神姑,将所有猎虎寨都拨归她管,只周世伯全家住的地方除外。神姑见我如此慷慨,自无话说,只有鹰儿不愿随她,要回到前寨来。蓝牝牛原以为我不会应允,想借此挑拨神姑和我拼命,及至见我竟然一说就照办,大出意料,不但不知感激,越以为我是怕她,朝夕图谋,想将全山都夺过去才好。气得我兄弟几次三番要和神姑、蓝牝牛拼命,都被我拦住。可是因这一来,愈加添了我的忧虑,知道我若一走,他姊弟二人决难相容。他二人相争蓝牝牛得利,自是叫人忿恨,就是他姊弟内中伤了一个,我也对不住死去的庶母。”

“正在每日愁思,忽然周世伯被他儿子寻来一种药草,吃了下去渐渐病愈。我心中大喜,便和他去商量我的行止。他因瘫废昏迷,前后不到一年,本山竟出了这种不幸的事,非常难过。依他老人家之见,主张我去寻着了生身父母后便接了回来,无须将山让出。先将后寨分与神姑,已是大大的失计。如再将前寨让给我兄弟,全山的人早晚非受猎虎寨的害不可,岂不把多年心血付与流水,还害了全山黑蛮和同族受异族宰割,大大不可!我原有我的心思,又因从周世伯读了些诗书,实不愿再和这些山民再处下去。当时我只含糊答应,说是这一层待我访着生身父亲再说,只请代我想个主意,我出山去这一年半载,如何才能使我兄弟镇得住大众,和后寨不动干戈。他知山民最信神鬼,命他儿子周鸣锵由一个亲信同族护送陪伴,秘密进省,由周鸣锵独自悄悄买了许多药品、硫磺、矾硝以及应用的东西回来,先做好了百十个‘流星赶月’,择好一个僻静崖壁,用药和磺硝在石壁上画了一个大人骑着一只大狮子。头十日,正好山中跳舞赶郎之期,我特意邀了神姑和蓝牝牛来吃肉饮酒,和我们一同拜月。等到大家都喝了七八成醉,跳唱正欢之时,我忽然装疯倒地,跳起来满山飞跑,纵跳了一阵回到原处,故意装作我庶母附体说话的神气,说本山的人不久便有大祸临头,全山人都要死绝,只有供奉狮王神才能免祸。我兄弟便是狮王神的次子降生,若我在半年内能让出大司之位给我兄弟,不但保得全山平安,还能叫全山人等越发快乐。大家如果不信,十日后夜晚三更,大家可跪在寨前高峰上面,眼看东方悬崖石壁上,狮王神当显出法身给大家看。说完,我便自行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过了一会才起来。神姑性急,抢先对我说适才狮王神显圣之事。我故作不信,和他们争论。等众人都异口同声,直到周世伯也故意说亲眼得见的确如此,我才故意气忿忿地说道:‘既然你们大家全说,我本人总未听见。好在狮王神说是再过十天便显法身给我们看,此时也无须争论,且到那晚上见了法身再说。如果是真,为了全山生灵祸福,我无不依从。’大家都觉这话说得有理,仍旧尽欢而散。”

“这种假作神圣替我兄弟收买人心,并且借此镇住神姑和蓝牝牛,法子再好不过,但是选用的那一个悬崖石壁,中隔千百丈深沟,石壁又非常险峻光滑,极难飞渡。那几十个特大的‘流星赶月’,还可预先请周鸣锵在头一天趁人不见,偷偷悬缒过去藏好待用,那石壁上用矾硝去画神像,以备显圣之时用火点燃,非我亲去不行。事情又非常机密,除我和周世伯父子,连我兄弟本人都不能让他知道。神像最早也只能在前两个时辰去画,画早了被风吹露湿就要不灵。我细想了两天,亲身去查看了好几回地势,才将放流星之事完全托周鸣锵去办。第八天我装起病来,我住的卧室外面加上帘子,派了几个有本领的心腹山女防守,不准外人进来。原定是第十天晚上三更时分去看狮神显圣,我对大家说:‘我无论如何有病,准在三更以前赶到。’大家都以为我舍不得让出大司之位气病了的,俱没想到是我在捣鬼。我还怕神姑误撞进来找我,期前假说我因在病中,恐到场不能行礼,请神姑先代我去领着众人焚燎。应用的药品硝磺早经配好运去,神像画法也早由周世伯教会,不过要画得大些罢了。”

“到了那日初更以前,我便从窗户跳出,偷偷用飞索度过悬崖,再用春藤拴在树上,将身缒到那块其平如镜的石壁上面,用配好的药硝画了一个似人非人似狮非狮的东西,近头处正齐壁顶,恰好安上一根引火药线。画好已近二更,留下周鸣锵点流星发火。急忙赶回,业已快打三更,再由正门出去,赶到拜神的峰顶。全山的人,除了紧要口子派人加紧防守以备万一外,都在峰头跪成一片。我们山中看时候全看星宿,自从周世伯来,才添了打更滴漏。三更过不多时,对崖流星放起,恰似百十盏天灯满空飞舞,不一会又是一阵火花过处,石壁上面现出一个半狮半人的东西,有半盏茶时才渐渐消灭。慢说山民不曾见过,就连我若非自己办的玄虚,也要当是神灵出现呢。这一来把大家全都哄信,都是又惊恐又稀奇,立刻对于我兄弟恭敬到了万分。我便对人众说决定遵神的命,在半年内将大司让我兄弟去做,以免神灵降祸,问大家意思怎样。大家虽然怕神降灾,平素对我兄弟感情不错,换他来做大司也甚愿意,但是因我对他们有功有德,无缘无故失了大司之位,俱觉得过意不去,异口同声说我让位以后,仍要举我做副大司,与我兄弟同为全山之主。我只得随意敷衍了几句,推说病尚未痊,要回去静养,先自走回。”

“我刚进屋,我兄弟忽然跟了进来。他素来性暴气浮,惟独对于这次神灵显圣之事始终未发一言,每天总是愁眉苦脸。我见他哭丧着一个脸,便问他:‘神灵要你做大司,我已答应,至多还有半年就让给你。不久你便是一山之主,正应该喜欢,同大家在前山吃酒庆祝才是,为何这样气鼓鼓的?’他只坐在石礅上流泪,也不答言。我连问几句,都快急了,他才说道:‘姊姊你不用装假了,我全知道,你无非是想丢下我们走罢了。’我见他竟然知道我的机密,大吃一惊,连忙禁他,不要往下再说,同他走出了屋,到僻静无人之处一问。原来他平素和周世伯的女儿文美最为要好,那日见我酒后装疯,便对文美说:‘狮神太已不公平。本山全靠姊姊辛苦治理,大家才有福享,如何不让姊姊做大司?太不对了。’文美原是听周世伯说过,便将此中详情对他说了,只未说我不是他亲手足。他听了知道我要出山去,便吵起来,不但自己不愿做这便宜大司,反要当众说出机密,让我走不成。吓得周文美着起急来,再三劝阻,说:‘你要这么一来,不但你姊姊失了威信,以后不好服人,要让神姑他们知道,还要惹出大祸。我爹爹知我泄漏机密也不能饶我。你只能请你姊姊早去早回,千万不可泄漏此事。’后来拿寻死要挟,他才将他念头打消。因为他从小是我带大,姊弟感情极好。他实在不愿意我走,愁思了多少天,决定亲身来苦求,他决不愿代我做大司,请我无论如何不要走,边说边哭。我被他逼得无法,没奈何便对他说神姑才是他亲姊妹,我只是一个外人,久已想去寻找生身父母,无奈不知道详细踪迹,又因他年纪还幼,如今神姑寻回,他也渐成大人,恰好得知了我父母的下落,正好将全山交出,分给他姊弟二人管领。因为蓝牝牛在神姑身侧,是个祸害,才想出借神服人的计策,好使众人心服。神姑和蓝牝牛再图谋前寨,仍恐走后出事,所以又定下半年期限,就这几月中细细指点交代,教他能依着我的章法去做,同时在行前如能设法将蓝牝牛除去更好,如若不然,也要多想一点防范之法,一等诸事稳妥无优,即时动身去寻找生身父母。劝他不要固执,反而不美。我反复劝了他好几遍,直到答应他寻着了父母一同回来,他才点头。周世伯这人真是足智多谋,老成持重,他的子女也俱都能文能武,非常能干。难得他女儿文美肯和我兄弟要好,正可借此给我兄弟添个帮手。我便择日给他们照汉人规矩下定婚礼,结了亲事。”

“前日我将本寨诸事一一交代指点我兄弟,又在各口子上添了许多防备,才和周世伯商量动身之计。才一进去,便见他屋内坐着一个穿得极破烂的生人。本寨到处都有人防守,也不知他是怎么进山来的,事前连一点信都不知道。周世伯和我引见,叫我上前行礼,又叫我赶紧命人去抬酒来请那人喝。那人也不说话,只管喝我们那里的青稞酒,一口气喝了两大葫芦,站起身来也不告辞,往外就走。周世伯恭恭敬敬送他出去,这时他才说了一声‘下月再见’,涕涕拖拖,拖着鞋往前走。我因他是个生人,恐防守的人不让他出去,正要叫人护送,周世伯连说不必,只叫我随他进去。我问起此人怎么会到此地,是不是周世伯打发人将他请来。周世伯细细告诉了我此人的来历。原来此人是位出家的道爷,不但本领高强,道法精通,最可喜是他和周世伯同我父亲当年俱是莫逆总角之交。他姓单名鹗,因为好喝酒,人家都叫他作醉方朔、陆地真人。”

余独与杨氏父女自从坐定吃喝,便听这姓云的山女说她以往身世,滔滔不绝,不但说得有条有理,而且音声婉妙,举止从容,一点也不带山人气习。后来又听了她的出身,才知是个宦家之后,虽然生长南疆,却也读书识字,各人都把疑惧之念抛开,听得出神,忘了倦意,及至说出那穷道人单鹗的名字,益发要聚精会神往下细听。这时大家早已酒足饭饱,山女便唤人来将残余撤去,汲些新泉来饮。余独恨不能她早点说出师父踪迹,便问:“这位道爷后来怎样?”山女答道:“要不是这位道爷,我也不会请诸位来此。且等新泉取来,我再往下细谈如何?”

一会新泉汲来,山女吩咐余人出去,接说道:“这位单爷,后来见面我也叫他世伯了。他也是贵阳人,小时与我父亲、周世伯、还有一位双姓欧阳的世叔,四人同学读过书。除我父亲因为祖父年老家贫,不得已降志辱身去做官外,周世伯是教馆度日,惟独他和欧阳世叔每日装疯卖傻,歌哭无常,有一天忽然不知去向。后来我父亲在知府任上,他二位还寻了去相见,业已改了道装,当时劝我父亲急流勇退,住了三日不辞而别。我父亲也觉他言得极是,答应了,因循两年没有照办,后来他受人陷害,几乎身死。他此次是无意之中到野人山采药炼丹,清早听见有人读《檀弓》《左传》,以为有什么高人隐居。他已成了一位剑仙,能够飞行绝迹,我们防守的人如何能够见他?被他按照书声寻踪,看见鸣锵、文美兄妹坐在岩脚下向阳处高声朗诵,周世伯也正站在旁边闲望。他出家后也曾见过周世伯两次,年前又到贵阳寻访,打算送点银子,一打听,才知周世伯全家搬走,不知下落,不想多年老友却在此地相遇。两人都欣喜非常,周世伯又把自己隐居此间经过和我的来历告知。周世伯正要喊人叫我去见他,恰好我自己进来。这位单世伯无事轻易不大爱说话,自从那日走后,过不一月又来过几次,来了我也必去相见。他很夸奖我几次,寻亲的事却叫我不要急,说云南经过路上,有好几处都有坏人。我素未和汉人交往,单身行走既不便又危险。我自然不服,他便叫我和他先打,打得过便可以去。连打他几次,我全输了。我见不能去,很伤心失望。他才说并不是不叫我去,还未到时候。削了一柄木剑,叫我每次在他来时学点剑法。他说一时无处寻觅好剑,暂时且先拿这个学。我因听周世伯说他已成剑仙,能将身与剑合而为一,御气飞行,几次请他练给我看,都未允许。前些日,他喝酒喝高了兴,又加我和周世伯从旁再三请求,他才答应。只见他手一扬便是一道白光,两三人合抱的一株大枯树,被白光一绕就成两段。我见了高兴得了不得,求他教我。他说他从没收过女弟子,因为世交,又见我肯用功,偶尔遇见,指点武艺还可,那飞剑又不是容易学成,他不常在山,带在身旁多有不便。经我再三苦求,才答应给我另寻一个有本领的女剑仙做师父,这次到云南寻亲便可相见。我问何时才可前去。他说替我将同行的伙伴寻着,就可动身了。他和周世伯心意有些大同小异。周世伯遁迹蛮荒,不践异土,独善其身的。他却是凭着本领游戏人间,以救汉族人民的疾苦来修道家的外功的,所以他遇见资质好、根基厚的人,便即度去收归门下,也不知代人打了多少抱不平,做了多少好事。听说除欧阳世叔外,他还有一位姓乐的师兄,剑术愈发高深。我这才信服天下能人甚多,凭我天生几斤蛮力,竟是一无用处。他前日走后,忽然在昨晚半夜三更到了周世伯那里,叫人将我找去,说是他昨日在黔灵下救了一家姓杨的父女三人,还收了一个弟子名叫余独,就由这新收的弟子护送那杨氏父女至云南去投亲,那家亲戚又是单世伯的生平好友。今早必从这野人山外经过,这四人千里长途非常艰险,命我先去接进山来款待数日,随同一路动身。并说我父亲已不在原处,现在已和杨老先生的令亲住在一起。我和这四人结伴同行,彼此俱有益处。如从小路越山行走,虽然艰难一点,还有奇遇,命我不可错过机会。我一闻此言,便即唤起我兄弟,乘月夜出山等候。到了野人山口,我命人四路迎探。去的人还未回来报信,忽然路旁深草里跳起一只老虎。我们追到树林之内,恰巧遇着四位,形象穿着人数俱和单世伯所言相符,你又说出姓余,知道不会有错,恐天光大亮后被路人看出我们踪迹,未及说清原委,便把四位迎接到此。我想这三位定是杨家父女了?”

余独和杨氏父女听完她这一席话,早都变忧为喜,宽心乐意。杨氏父女通了姓名道谢之后,余独便问:“家师醉方朔既然昨晚到此,想必未走?昨日承家师不弃收列门墙,尚未畅领训诲,意欲专诚前去拜见。请领在下前去,不胜感谢。”山女道:“昨晚单世伯来时,吩咐完了上边的话,命我将本山安置安置,随你们起身。叫我仍姓本来的姓,取名林璇。他说他就动身到湖广去办一件未了的事,明年才来看望周世伯,在我未出山时,便先飞空走了。行时曾说杨老先生的令亲已由云龙山移居莽苍山红心谷,云龙山别业仍在。我同胞兄弟林璜和杨老先生令亲王人武是师兄弟,日前才由舍弟将我父母全家接到红心谷去的。两家既同在一处,我们做一路走再好没有了。”余独听说师父已走,好生依恋,因为山女林璇传了醉方朔留下的话,便和杨宏道商量,决定随本山主人取进止。

大家又坐谈了一会,林璇的兄弟云虎进来请林璇出去升座理事。林璇叫云虎和余独、杨氏父女一一见礼之后,然后说道:“本寨一月两次稽考全寨人等耕作渔猎的勤惰,颇费时候。因我不久要走,须和我兄弟同去分配赏罚。远客到此,无人作陪,如果诸位愿看看此地风俗,不妨同去,省得在此闷坐。”余独本想看看此地的殊方异俗同主人作为,自是愿去。只杨宏道上了几岁年纪,从昨日起连受惊恐疲劳,又同林璇坐谈了这一大半天,恨不得歇息一会才好。丹姝、碧娃原想跟去见识见识,因为要陪侍老父,只得作罢。余独便和林璇说知,留下他父女三人在室内歇息,还派了两名山女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