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毒雾网中看 岩壑幽深逢丑怪 罡风天外立 关山迢递走征人
- 蜀山剑侠传(第五卷)
- 还珠楼主
- 38314字
- 2019-04-22 15:49:16
云凤见玄儿已蒙收录,便跪请二宝用法。韩仙子道:“我那玉石案上所列诸宝,在上层的皆我当年降魔奇珍和前古仙人所遗至宝,经我苦心搜罗而来。这也是你仙缘凑巧,才得有此奇遇。你取的那面形似令牌之宝,乃洪都故物,名为潜龙符,又名神禹令。为洪荒前地海中独角潜龙之角所制,专能避水防火,降魔诛怪。夏禹治水,曾仗它驱妖除怪,开山通谷,妙用甚多。自夏以来,仅在汉季一现。我在此洞晶壁之中寻到,虽然用法只知大概,未能深悉微奥,即此已非寻常怪物所能抵御了。那两柄古戈头,名为钩弋戈,又名太皓戈。按剑法练习,便和飞剑一样,可以运用自如。尚有一样妙处:如使双戈并用,无论敌人多厉害的法宝,即或你自身功力不济,不能将它收为己有,也可将它架住,不致伤你分毫。你眼力真好,那下层众宝也非凡物,俱都光华灿烂,你却一件不取,单取这两件稀世奇珍,大非我始料所及。你功候尚差,难免启人觊觎。回山以后,速请芬陀道友为你略施法力;你再择一静地,按着炼剑之法,使其与身相合,免被外人夺去要紧。”云凤一一敬谨拜命,谢了传授。
韩仙子道:“你此间事完,芬陀道友现已为两个小人行法助长,或许还有用你之处。路上难免有小耽搁,俱不妨事,回去吧。”云凤拜别起身,玄儿意欲送至上面。行至洞口,云凤命他回去。玄儿还未答言,便听洞内呼唤玄儿,云凤又正色忙催速回,只得忍泪拜别回洞。不提。
云凤走过洞前玉柱之下,见水路通明无阻,与来时一样。使命已完,又得了两件仙家至宝,好生兴高采烈。适才急于进谒,未暇观赏,趁着归途无事,满心想看一看水底奇景。方欲缓缓飞行,沿途看去,忽听身后水响。回头一看,玉柱前边的水竟似雪山飞崩,倒了下来。接着两壁连顶的水墙,也都相继散落,洪涛暴卷,骇浪奔腾,从身后猛袭过来。料知仙人不愿她在下面久停,连忙催动遁光,由水晶衖内加紧飞驶。面前道路虽仍坚莹如冰,可是身子才一飞过,水势立时便合。剑光迅速,不消半盏茶时,便飞出了潭面,始终也没看见守洞神鼍是甚形状。想起行前韩仙子有途中多阻之言,又这样催促快走,必有缘故。离开仙府,越发不敢延迟,上到穴口,立驾剑光朝回路飞去。
刚出崖洞,转上石梁,见夜月明辉,藤荫匝地,清风拂袂,时闻异香。上面危崖交覆,月光只能照到中间石梁之上。一眼望过去,两边漆黑,当中却如银龙也似,蜿蜒着好几里长的一道白练,点缀得空山夜月十分幽静。除了深壑底下的飞瀑流泉琤瑽遥应外,更不见一点异状。方在寻思:“仙人说这里潜伏着几个怪物要和我为难,怎不见动静?”遥见前面两边崖壁之上,月光交互组成一条条的白影,远远望过去,仿佛张了一片回纹锦在上面,甚是美观。
正飞得起劲,眼前倏地一暗,抬头一看,上边两崖业已合拢,形成两头相通的一座洞穴,横在当路,正是来时遇神鼍拦路的所在。月光被洞顶遮住,照将下来,只前面两壁间的白光越发明亮,光影整齐,细密已极。暗忖:“这一段峡谷既不透光,这月光哪里来的?又有这般繁细的条纹。难道前面洞顶有天生就的这等裂缝不成?”方在奇怪,偶一回望来路有甚动静无有,一眼看到身后通口两边壁上,照样也有类似回纹的白光,猛然醒悟:“月光无论居中或在侧,也只照一面,决无三面都照到之理。看前后光影,直似悬了一面网子在那里。洞顶纵有天生奇景,哪会这等繁细整齐?况且来路口上明明未见,身一走过,便即添上。仙人料无戏言,定是潭底逃出来的怪物在此作怪为祟。它见全峡谷只这一段不透天光,人困其中,不能破穴飞逃,特地来此埋伏,等自己入了谷洞,又将来路遮断。仙人尚且说难制,真个小心些好。”想到这里,便把剑光略停,缓缓前进。一面观察洞顶有无出路,一面还得留意石梁之下有无怪物冲出狙击,悬心已极。
这时相隔前面出口不过半里多路,渐渐认明那些白条纹并非月光,竟是一面灰白色的光网,将出口笼了个又密又紧,也不见怪物影子。云凤有心御剑穿行出去。继一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怪物不是没有看见飞剑,仍然如此施为,必是有恃无恐。自己功力浅薄,只凭飞剑、飞针,万一失陷,如何是好?”想了又想,不敢冒昧。先将飞针取出,大喝道:“大胆妖物,擅自脱禁私逃,还敢来此阻路!急速回潭待罪,免遭大劫,永堕泥潭。”言还未了,耳听洞外异声杂起,格格磔磔,似在嗤笑,声甚凄厉,听了毛发皆竖,说不出的一种难过。有的颇与白阳古墓所闻怪声相似。知道厉害,恐显出胆怯,更长妖魅之威,强自镇静心神,大喝:“无知妖孽,死到临头,尚还不知悔悟,看我法宝诛你!”一抬手,飞针化成一道红光,带起一溜火焰,直朝那面光网上飞去。原意此针神妙,定和以前斩蟒相似。谁知火光快要挨近,光网上面忽然拱起一团其亮如银的圆球,竟将那飞针吸住。云凤方在惊骇,一晃眼的工夫,对面光网上倏地现出一个奇形怪状,身有六条臂膀,似人非人的怪物,指着云凤吱吱怒吼。云凤知道厉害,不敢怠慢,忙将飞剑放出,一道光华直飞过去。那怪物见了飞剑,全不畏惧,身仍悬贴在光网中间,只是把上身六条毛茸茸的长臂摇着,便发出数十丈的火焰围绕全身。那六条长臂也暴伸长了数丈,就在火焰中迎着云凤的飞剑,撑格拦架,飞舞攫拿,斗将起来。云凤见飞剑不能取胜,不由大惊。又见妖焰浓烈,时有绿烟往外抛射,虽被剑光阻住,但奇腥之气,老远便能闻到。料知此物必有奇毒,暂时虽不觉怎样,时候久了,一个剑光挡不周密,要是射到身上,决非小可。自己孤身遇险,别无援救,听韩仙子口气,好似不会出洞相助,不可不早做准备。忙将来时杨瑾所赠灵丹服了一粒,先防毒气侵害;一面运用玄功,指挥剑光,上前抵御。那怪物斗了一阵,身上连放了无数火焰毒雾,兀自被飞剑挡住,不能上前害人,急得在网上厉声怒吼不已。云凤自然也是焦急,百忙中竟忘了施展新得的两件宝物。
两家相持了个把时辰,云凤定睛查看,那怪物生就一头细短金发,塌鼻阔口,目光如电,血唇掀张,獠牙密布;通体色似乌金,闪闪发亮;头大如斗,颈子极细,肩胸高拱,蜂腰鹤膝,腹大如瓮;自肩以下,一边生着三条细长多毛的臂和一条长脚爪。乍看略具人形。这上下八条臂爪一舞动,真如一个放火的蜘蛛相似,身子又悬在网上,料是蜘蛛精怪无疑。正愁急间,那怪物突地发威,臂爪一齐乱动,飞舞越急,肚腹也凸起了好几倍大小。噗的一声,从口里喷出白光闪闪一蓬银丝,直朝云凤身前飞来。云凤先见它肚腹凸起,便料喷毒,仍想运用飞剑抵挡。不料怪物也料到此,口里喷出银线,同时八条臂一齐飞舞,向剑光抓去。虽然云凤飞剑神妙,没被抓住,可是剑光吃怪物这猛力一格,略微往侧一偏,那蓬毒丝便从空隙里直喷过来。幸而云凤见机得快,一看妖物所喷毒丝由剑光隙里钻出,便知不妙,一面慌不迭将身纵退,手一招将飞剑收回。总算云凤近来功行精进,那剑又是仙传至宝,运用神速,一收即回,疾如电掣,比妖物毒丝略快一些,居然赶在头里飞到,挡住毒丝,将身子护住,没有受伤。即便如此快法,剑光和毒丝已是首尾相衔,稍迟瞬息,便无幸了。
云凤惊魂乍定,猛想起:“这条谷洞前后出口虽然俱被光网封住,但是妖物似乎只有一个,前路有妖物拦阻,定难通过,何不假装朝前冲进,出其不意,改向回路,身剑合一,冲开后路光网出去?只要得见天光,即可脱身飞去。长此相持,凶多吉少,终以能早逃走为是。”念头一转,奋力运用玄功,剑光飞转越急,先使身剑相合,朝前面毒丝冲去,不过有些吃力,居然荡开了一些。更料妖物伎俩止此,所喷的毒并难近身。忙将真气运足,倏地拨回剑光,便往来路洞口冲去,剑光迅速。就在这晃眼到达之间,猛一眼看见后路洞口光网外,悬空站着一个身着褴褛的道姑,左胁下夹着一个圆形的包袱,手掌上现出“神禹令”三个红字,右手不住连摇,周身红光围绕。洞外景物原被妖物光网遮住,什么也不看见,这个道婆却看得逼真。云凤心方一动,道姑忽然隐去。光网中又现出一个怪物,和前洞口所见一般无二,阻住去路,不等云凤近前,口张处,喷出亮晶晶一团毒丝飞来。这次力量更大,几乎连人带剑被网住,不由吓了一身冷汗。不敢硬往前冲,强自挣脱,重又拨回剑光,朝前飞去。准备退远一些,暂避毒锋,再打主意。谁知妖物性已激发,久不见韩仙子出来干涉,已无忌惮。云凤刚一回身,便见前洞曾遇的毒丝迎面追来。百忙中再回头一看,身后毒丝银光闪闪,蓬蓬勃勃,似开了锅的热气,潮水一般涌到。因洞口光网上的妖物到了后面,断定妖物仍只一个,加以后面势盛,不敢再回,只得拼命运用剑光,朝前冲去。前面毒丝没有妖物主持,好容易冲开一些。刚在忖度适见道姑是何用意,竟未容她思索取决,妖物竟比飞剑还快,又在前面洞口出现。一到,依旧数十丈一蓬的毒丝,血口开张,连连喷出。身后毒丝也将追上网来,两下里夹攻,危机瞬息。
一时情急,也不暇寻思那道姑是人是怪,是敌是友,忙将韩仙子所赐令牌取将出来,试照所传施展。那神禹令乃前古至宝,上有水、火、风、雷、龙、云、鸟、兽八窍。用时只需口诵所传真言,手掐灵诀,一按那八窍,便可随心依次发生妙用。在取宝俄顷之间,云凤连人带剑,已被前后千百丈毒丝包围在内,渐觉压力骤增,如束重茧。危急中还得拼命运用飞剑抵御,急不暇择,手往令牌上一按,恰巧开动风窍。手指才一按上,便见令牌上嗖的一声微响,射出一条青蒙蒙的微光。手上立觉奇重异常,几乎把握不住。紧接着身上和前面又是一轻,如释重负,只身后压力依然。忙即握紧令牌。再看前面那条青气,又劲又直,才一出现,也没见什么出奇之处,前面毒丝便似飓风穿云,纷纷折断,冲荡开来。耳听一声怪吼,光网破处,怪物恰似风筝断线,手脚乱舞,往上飞去。
云凤知道宝物已生奇效,心中大喜。忙驾剑光,飞身出洞一看,怪物已经不知去向,面前却是沙石惊飞,两边壁上的古藤草树如朽了一般,纷纷下落。心正惊奇,忽听身后有人低语道:“妖物业已就擒,还不收你的法宝,要闯大祸吗?”云凤闻声骇顾,正是适见的道姑,手上捧着一个朱红盒子,虽然穿着破烂,却是骨相清奇,目光炯炯;适才又由她现身指点,才得脱难,知非凡人。一施收诀,牌上青气立时隐去。只回顾时,令牌微歪了一歪,青气正射到近侧壁上。方要朝道姑道谢请教,耳听吱喳连响,又听丁零丁零,夹着兽啸之声,由远而近。道姑面容倏地微变,低喊一声:“还不随我快走,有话前边说去。”随说不容答话,走将过来,一手拉了云凤,将足一顿,便是一道金光,破空升起。身才离地,又伸出一只右手,朝右边崖壁虚按了两按。
云凤上升时,仿佛看见右侧崖壁摇摇欲倒,似要坍塌之状。吃道姑这一按,连晃了两晃,方行停止。先见道姑来得突兀,还不敢十分拿定。这时见她剑光路数,一举手间,身不由己,随了就起,益发断定是位前辈高人,心中顿起敬意,任其携了飞行,不敢再生妄念了。那道姑飞行了一会,才行按住遁光。云凤落地一看,那存身的所在,乃是一个山腰的竹林里面,竹子都有碗口粗细,劲节凌云,干霄蔽日。又当天色甫明,朝暾初上之际,人行其中,更觉浓翠欲滴,眉宇皆青。耳听江流浩浩,似在临近,也不知是什么所在。见道姑一手捧定那圆盒般的东西,面有喜容,循着林中小径,面山而行。知洞府必在林外不远,只得随到地头,再行请问。
正在寻思,前进没有几步,忽听林外有男女问答之声。女的说话甚低,虽没有听清楚,已经觉得有些耳熟。那男的满口乡音,竟似自己以前经常相处的熟人。不禁心中怦怦跳动,又惊又喜,欲却忽前,也没听清来人说的是些甚话。就这一迟疑的工夫,忽又听女的喜叫道:“我说郑师叔说的熟人,是她不是?你还不快些接去。”一言甫毕,声随人至,从林外跑进两人,先各自向道姑施礼,叫了一声“师叔”,便双双走近前来。当头一个青衣女子和云凤一见,便互相抱在一起,亲热非常。另一个是英俊少年,站在一旁,只喊了声“妹妹”,便扑簌簌落下泪来。三人俱都是你看我,我看你,呆在那里,作声不得。
道姑见状,微笑道:“你三人久别重逢,林外便是荒庵,怎不到庵中叙阔,呆在这里做甚?”三人闻言,方觉出还有前辈仙人在旁,这才一同举步,往林外走去。
来的这两人,正是云凤在戴家场中邪遇救以后,便不曾见面的俞允中和戴湘英。湘英和云凤,不过异性骨肉,劫后重逢,知己情浓,欣喜过度,还不甚觉出怎样。允中和云凤,本是未过门的恩爱夫妻。允中更为云凤弃家投师,出死入生,备历灾劫。近来到处访问,得知云凤已得师母崔五姑传授。自己是凌真人弟子,本来一家,偏她不久又要归入峨眉门下。虽然对方师长俱是至交,声息相通,到底隔门隔派。自从拜师学道以来,虽无儿女燕婉之求,满心总想和云凤长此相聚,似师父师母一样,双修合籍,同驻长生。峨眉教规素严,洞天仙府,外人不得妄入。虽听说开府盛会在即,到时各派仙人多带门下前往赴会观光,但是师父性情古怪,门人又多,不知能否随去,与云凤见上一面。况且为期匪遥,尚有使命未完,更不知届期能否赶上。连日想起,方在发愁,万不料会在此地相见,苦乐悲欢,齐上心头,一肚皮的话,也不知说哪句好。不见想见,见了倒闹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云凤看出他面有道气,神采奕奕,料定是为了自己弃家远出,才能到此与仙人往还。这等痴情,固是可感,但又恐他仍和从前一样,万一纠缠不舍,岂不又是学道之梗?又想起老父暮年,虽听师尊说隐居戴家场,人甚安健,毕竟膝前无人侍奉,连他一个心爱的女婿,也因自己出走,老怀其何以堪?不孝之罪,实所难免。想到这里,对于允中,也不知是爱是恨,是感激是不过意。也是难过非常,一句话说不出来。只管由湘英拉着手,低了头往前走,连道旁景物都没心看了。
末了还是湘英先发话道:“云姊,我们一别多时,想不到会在这里相会。听玉清大师说,你业已得了白发龙女崔五姑的真传,中间还有不少奇遇,比小妹强得多了。”云凤忙说:“愚姊虽承家曾祖母垂怜,死里逃生,幸遇仙缘,惜乎资质本差,根基未固,道行还谈不到呢。湘妹想必功行精进,胜似愚姊。适才听你称前行那位仙长叫师叔,令师是哪一位仙人呢?”湘英道:“我和俞大哥此来为奉师命,合办一件要事,约在明日成功。这里是云南元江江边大熊岭苦竹庵。前行那位郑师叔法号颠仙,便是庵中主人。你和俞大哥的事说起来话长,好在还有一日耽搁,你也须我们事完才能回去,且待进庵再说吧。”
说到这里,允中方始屏去一切杂念,把心神一定,喊声“云妹”,说道:“我二人久别重逢,真乃幸会。前日因郑师叔要往白犀潭去收金蛛,我往苗疆去采五毒草,又侥幸早日赶回,有一二日闲空,欲往看望岳父。无奈相隔好几千里,道力不济,多蒙郑师叔借我至宝灵光驭,才得成行。我到家祭扫了一回先茔,便去戴家场与岳父和戴大哥畅聚了一整天。刚赶回来,还没一个时辰,你就来了。岳父自服了崔五姑灵丹,如今精神身体比前胜强得多。先还有些想你,自从经过五姑亲自劝解之后,谈起来只有代我们高兴的,一点也不难过了。来时嘱我,如与云妹相遇,可请示仙师回家见上一次,别的没说。你能设法回去么?”云凤见允中竟未忘却老父,短短时机,尚要在百忙中抽空归省;自己尚未归省一次,反不如他这半子。又是感愧,又是伤心,不禁含泪答道:“妹子只为向道心坚,不特对不住你,而且子职久亏。”还要往下说时,允中已接口道:“如非云妹此别,我怎能够到仙人门墙呢,这还不是因祸得福么?好在你我现已各拜仙师,同修仙业,非但你我后望无穷,异日若幸有成,连岳父他老人家也可因此得享长生,岂不比人世庸福强多么?只可惜你我异日不同门户,虽然仙业有望,仍不能如葛鲍双修,常在一起,终嫌美中不足,是件憾事罢了。”
说时,已经行近苦竹庵门前,忽见颠仙回顾二人笑道:“你二人如能勉力前修,怎能预定呢?”二人方想起尊长在前,怎可随便说话?云凤初见,尚未拜谒,尤觉冒昧。因听出允中心意,只不过想自己一同学道,已无室家之想,心甚喜慰,便没有再言语。
一看那庵,位置在半山腰上,有百十亩平地,满是竹林。前面竹林尽处,却是危崖如斩,壁立千仞,下面便是元江。其他三面都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庵址较高,站在庵前,正望长江,波浪千里,涛声盈耳,山势僻险,人迹不到,端的景物雅秀,清旷绝俗。全庵俱是竹椽竹瓦。进门是一片亩许院落,浅草如茵,奇花杂植。当中是大殿,两旁各有配殿云房,纸窗竹屋,甚是幽雅。器用设备,无不整洁异常。殿中却未供有仙佛之像,只有药灶丹炉、道书琴剑和一些修道人用的东西。
进殿之后,云凤忙上前礼拜,并谢解救之德。颠仙唤起,说道:“你三人久别重逢,自有许多话说。我也还有些事,要在今晚做完。徒儿江边守望未归,各云房备有饮食果子,如若饥渴,自去取用好了。”说完,手向中壁间一指,一道光华闪过,壁上便现出一个丈许大小的圆洞。颠仙手持圆盒,走了进去。云凤一问,才知颠仙清修之所尚在内洞,外殿乃是两个门人修为练剑之所。大家略问答了几句,便各自叙说别后之事。
原来俞允中自从凌云凤在戴家场打擂,被白发龙女崔五姑救走,事前又吃云凤用言语一激劝,知道爱妻心志已定,不特燕婉之求已经无望,此后连见面都是遥遥无期,一时情急,也引动了向道之心。托词回家,料理完了家务,将家财施舍善举,又给岳父凌操准备下养老之需,决计冒着百难,弃家学道。因嵩山二老中的追云叟是前辈长亲,比较有望,先去衡山寻访。谁知追云叟别有一番用意,不肯收入门墙,连面都不与他相见。多亏穷神凌浑见他可怜,又和追云叟赌气,将他救上衡山,指引明路,命往青螺魔宫,取六魔厉吼的首级,试他的向道之心坚诚与否,以定去留。允中明知自己不会剑术、道法,凶险异常,但仍秉着毅力,冒死前往。一到青螺境内,便吃蛮僧梵拿伽音二拿住,用计诱逼,命至雪山一座正对青螺峪的孤峰之上,代为主持天魔解体大法,以报八魔夺寺之仇。允中虽在峰上备历诸般苦厄,受了九十九日磨难,却因此得了凌浑激赏,在破青螺峪的那一天,将他从峰顶上救出,又赐了一口炼魔至宝玉龙剑,命允中随同陆地金龙魏青前往魔宫,盗取天书。允中盗书时,又巧斩了六魔厉吼。
等到一切事完,凌浑来到魔宫,俞、魏二人复命拜见之后,凌浑刚把天书玉匣打开,齐灵云、周轻云便已赶到,将九天元阳尺借去,又要去两粒聚魄炼形丹,去救女殃神邓八姑的大难,并助她复体回生。峨眉二云走后,凌浑新收弟子白水真人刘泉、七星真人赵光斗,同了侠僧轶凡的弟子烟中神鹗赵心源,矮叟朱梅的弟子小孟尝陶钧,一同来到,各自行礼,复了使命。凌浑便说:二蛮僧因毒龙尊者破了祖传的妖幡,受了妖法感应,连同几个相助行法的得力僧徒,俱为阴雷裂体而死。他自己要就着这片基业,重建青螺峪,创雪山派。此次来破青螺的小辈门人当中,只陶钧、赵心源根行道力最浅,又曾出过大力,已与二人师父说明,令其暂留些时,算是记名弟子,传授一点御邪防身的道法,就便相随创建洞府。赵、陶二人自是求之不得,当下便随刘、赵、俞、魏四人,正式行了拜师之礼。即日起始,由凌浑行法,派遣六丁,就原来藏天书的所在,先开辟了一座洞府。又从身上取出一个图样,传给六人法术,将魔宫所有宫殿房舍酌定取舍,改了样式,按图兴工。不消几十天工夫,便即依式告成,仙山焕然一新。
那青螺峪本是雪山中一条大温谷,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尽长春之树。再助以仙家法力,平添了无数仙景,益发成了洞天福地、仙灵窟宅了。洞府修成之后,白发龙女崔五姑到来,师徒八人将各处景地,除谷名仍旧外,分别赐以佳名。不久齐灵云送还九天元阳尺,又将于建、杨成志二人带来,行了拜师之礼。凌浑知灵云送二人来的用意,望着杨成志只皱了皱眉头,便命随着众同门,一同学道。凌浑所传道法,另有微妙,又加上那部天书,除峨眉派外,正邪各派极少能与之抗衡。更因众人是开山第一代的弟子,不愿他们去贻羞师门,益发加意传授。仗着八人俱能克勤虔修,刘泉、赵光斗本有多年道基,学时较易,大家互相切磋参习,进境甚速。只是于、杨二人来晚了些,凌浑常时出外,各类道法只传一次,后学的只能向刘、赵、俞、魏四人请教,比较四人,自然稍差些。赵心源、陶钧各有师承,凌浑所传,只是一些法术;每日习的,仍是本门中的功课。过了数日,便由凌浑打发回去,以后虽不时前来参谒请益,与六人所学,互有同异,究竟不算是雪山嫡派。这且不提。
单说允中在青螺峪,自以为根赋不够,用功甚勤,颇得师父期许。除那日所赐玉龙剑外,凌浑又将从乐三官手中得来的那口青旻剑赐予了他,与魏青的霜角剑一同练习。凌浑剑术,自成一家,学时极难。但只要心志专一,不为魔扰,一旦得了门径,进境却极容易。允中经过寒风冰雪之灾,百魔侵犯,连续多日,不曾动摇。再经凌浑特降殊恩,先示以防魔之法,自然一点就透。几个月工夫,已经练到身剑合一,出神入化的地步。魏青也因心地纯正,无多物欲,初练较难,入后也自容易,虽还及不上允中的剑神化,却也差不了多少。居然能与刘、赵二人修炼多年的飞剑,对敌些时了。
这日刘、赵、俞、魏四人,因凌浑久出未归,上次所传道法俱已精通,闲来无事,便在仙府前铁杉坪上,各自施展道法、剑术,互相攻守,以做练习。练到日落黄昏,正要收手,归做晚课,恰值凌浑归来。刘泉因练习时,于、杨二人望着刘、赵等四人,面有歆羡之色,知他二人没有飞剑,又不敢向师父去说,便约了赵、俞、魏三人,代为跪请。
凌浑笑道:“你们六人,除允中暂用我玉龙剑外,谁也没有得我自炼之剑。那霜角、青旻二剑,乃妖道乐三官之物,本质虽然不差,究非我自炼之剑可比。暂时用做练习尚可,在外使用,终难免异派妖人道我小家子气,门下连几口好剑都没有。此事久已在我心上。我自炼之剑,此时又无暇及此,意欲寻觅古代藏珍,使你们六人各得一口,连日外出,便为此事。”
“现虽访查到许多古仙人的遗宝藏珍,深藏在元江水眼之内,但是取时极难,还有好些人也在觊觎。如我亲往,一则要费我不少精力时日,才能取到;二则不愿你们得之太易。还是你们自取的好。”
“这些法宝,现世知道底细,能取出它们的,并无多人。正派如芬陀、媖姆、优昙三人,因她们飞升在即,门下弟子各有异宝,无须此宝。剩下只有神驼乙休和东海三仙、少室二老,又俱经我打过招呼,不会再来争夺。各异派中人,多无此道力本领,空自垂涎。知道此宝深藏水眼深处,离地千百丈,已被地肺真磁之气吸住,只有下降,难于上升;藏宝之物,又大又沉,重逾万斤。既须法力高强,还得旷日持久,才能到手。异派全想等三仙、二老、乙休和我,内中有人往取,正在运用法力,无暇兼顾之时,趁火打劫,来捡便宜。我去尚且不免麻烦,何况明知此宝出世,应在我师徒数人身上,只想不出个适当下手之法。”
“直到日前你师母路遇妙一夫人,才知此宝藏处,相离大熊岭苦竹庵郑颠仙的洞府仅有十来里路。此人剑术精深,道法不在我夫妻二人之下。与你师母当年同门至好,曾共患难。以前原住南明山,一别数十年,不曾相见。近三十年,才移居元江大熊岭上。有她相助,已是绝好。”
“更妙的是,古时藏宝仙人,早就算到未来之事,此宝只有一个怪物能取。现时此宝逐年沉落,已与地肺中的磁母相近。如仗法力进入水眼,一不小心,或是有人从旁暗算,虽未必被陷在内,此中宝物决难全璧而归;并还要泄穿地气,引动真火为灾,煮沸江涛,惹出空前大祸,造下莫大之孽。那怪物形似蜘蛛,名为金蛛,身子能大能小,乃前古遗留的仅有异虫。所喷金银二丝,寻常法宝、飞剑俱难将它斩断。口中呼吸之力,大到不可思议。与天蚕岭所产文蛛,同是世间毒物。曾在岷山白犀潭底地仙宫阙旁危石罅边,潜修了三四千年,未及出世害人,便吃韩仙子用一件前古至宝,将它制伏锁禁,性已渐趋驯善。我们只要将此蛛得到,元江金门诸宝,大可唾手而得。无奈韩仙子从不轻易借宝与人,明要不行,暗取必伤和气。我与她夫妻俱是朋友,也无此道理。幸而郑颠仙也养有一只金蛛,她由南明移居大熊岭,便为取那元江异宝。不过此蛛仅有千年道行,力气不济。筹计了三十年,因无帮手,始终未敢妄动。我夫妻和她一商量,正合心意,打算先用她那只金蛛试上一回,不行,再托人向韩仙子设法。”
“正计议间,又接到妙一夫人飞剑传书,说此宝出世在即,催我急速下手,用来光大本门,尽管随意而行无妨,免致夜长梦多,为异派奸人得去。并指明了两次下手日期。我知他夫妻既然屡屡催促,必有安排。又和颠仙试用玄机推算,尽知其中因果。这才决定回山,命你四人前去。预计首次取宝,所得无多。除允中一人外,刘泉、赵光斗、魏青三人,连同颠仙的弟子慕容姊妹,均有劫难,有些得不偿失。但数已注定,非此不可。借以除却两个敌党妖人,也是佳事。到时另有分派,无须细说。你四人可在本月望前动身,只可快走,不许御剑飞行。以你四人脚程,连同沿途耽搁,约行一月光景,便可赶到大熊岭苦竹庵。颠仙在那里留有柬帖,看了一切禀命而行。元江之宝,他人应得者无多,其余不下七十件,俱为本门所有。内中最可宝贵的,是广成子所遗灵药,服了可抵千百年功行,于我师徒修为大是有益。路上闲事,不妨管管。不许由云路飞行,尤其不许提起元江取宝之事。万一人定胜天,一次成功,既免却伸手求人,兴许可以免掉你们三人一场灾劫,岂不是好?”
白水真人刘泉闻见广博,久闻金门异宝,乃前古仙人广成子遗物。汉以前藏在崆峒山腹,不知引起多少列代仙人觊觎,想下无穷方法,俱无一人得到。后来毛公刘根,联合同道苦炼五火,烧山八十一日,破了封山灵符,眼看成功,忽有万千精怪,闻得古洞异香,知道山开,齐来抢夺。结果精怪虽被众仙驱走,山腹中藏宝的金船、金盆,已从洞内飞出化去。众仙人追拦不及,仅各在洞中搜得了一两件无足重轻的宝物。那金船、金盆,所谓前古金门宝藏,以前虽听说落在巫峡、元江两处水眼之中,访问多年,也无人知道底细。不想竟被师父查出实地,只是在元江一处,巫峡乃是误传,并还有取宝之法,不禁喜出望外。忙率赵、俞、魏三人,拜谢领命,定日前往。
凌浑见他喜形于色,笑骂道:“不长进的东西,得捡现成的就喜欢。你是我门下大弟子,此去留神别给我丢人,这便宜不好捡呢!如容易时,谁都去了,还轮得到我们么?”凌浑嬉笑怒骂已惯,刘、赵、魏三人虽各恭称:“弟子等不敢。”多没十分在意。只允中因自己道浅根薄,又是初次出山担当大任,当时谨慎恐惧,闻命之后,尽自体会师言,深恐差池,有负师命,一毫未动贪念。于建素来至诚安分。杨成志却歆羡到了极处,自知法力最浅,未奉师命,怎敢求说,只得罢了。
一晃到了起行之日,刘、赵、俞、魏四人便向凌浑拜辞,请示机宜。凌浑道:“你四人不要轻易离开,到了那里,自知分晓。日前话已说过。你四人走后,我也快出门了。”四人又别了于、杨二人,走出洞府。允中忽觉腰间兜囊一动,方要去摸,又听耳旁有人说道:“这东西只许前途无人时取看,不准乱摸。”允中听出师父口音,哪敢妄动。随同刘、赵、魏三人离了青螺,取道川边,便往元江进发。那元江居云南省的东南部,上流名叫白岩江,中流经过元江县,始名元江。下流过河口,入越南界,称为富良江,又名红河。中间有好几处大支流。从上流头蒙化南涧起,沿着江的西岸,皆是蜿蜒不断的高山峻岭。最著名的,如哀牢山、左龙山等,俱都近踞江边。郑颠仙所居大熊岭,便是哀牢山脉中临江的一峻岭。由青螺峪起身前往,如不由空中飞行,依照常理,本应东行,经过巴塘、里塘、雅江、打箭炉等站,入了四川省境,取道犍为、宜宾,走蜀、滇驿路入滇。中经昭通、会泽、东川、嵩明、利泽,到了昆明。再经晋宁、江川、通海等地,越过曲溪、建水、五爪山,才能到达。虽然路较迂远,走的却都是官驿大道。除由滇、川间起始一段,要穿越雪山,路不易行外,余者通都大邑居多。长途万里,山险水恶之区虽不在少,也都有路可循,饮食无忧,为商旅常行之路。
四人当中,刘、赵二人出家较久,川、藏路上虽曾往来过多次,俱由空中飞行,从未这样走法。允中少年公子,没出过甚远门,由衡山到青螺峪,算是生平所走最远的路,还是岳雯用遁法送到的,自然无甚见识。大家一商量,只陆地金龙魏青以前受人雇用,曾经由泸州起身到昆明,往来过两次,比较算是熟路。赵、俞二人因师父只许步行前往,有飞剑也无从行使,反正又没说出打哪条路走,又不许问,俱主张照魏青所说之路走去。
白水真人刘泉想了想,说道:“师父不许我们飞行,路却随意自择。如按寻常行路,日期并不富裕,还说路上遇见闲事要伸手去管,其中必有用意。我想这条路虽然好走,一则路太绕远,恐赶不到日子,误了大事;二则目前一些左道旁门,同正教一样,也都人才辈出,为应劫数,多半潜伏山中,祭炼邪法。师父命我们路上管闲事,不是暗示要遇上他们,便是有甚妖邪鬼物,命我们路遇时,顺便诛戮,就此各建一点外功。此类怪物,也都在深山大泽之中盘踞,不会在城镇间寄迹。以我愚见,这里前往元江,如由大雪山起身,傍着澜沧江边,径由剑山、点苍山,到了南涧,再顺着哀牢山龙脉,傍着元江向东南行,直达大熊岭。沿途数千里俱是绵亘不断的山岭,不但走的是条直道,免却川、滇境内许多绕越,而且可以暗合师父使命。虽然所经之地山势险恶,多半为野猓生番窟穴,蛮烟瘴雨之乡,毒蛇大蟒,奇禽怪兽,到处都是,常人走自是难如升天;换我们走,师父不过不许御空飞行,法力、剑术仍可防身应用。风雪烈日,瘴岚蜿蜒,皆无所惧;山居野宿,无往不宜。有甚险阻可畏?如赶快一些,还许路上能遇上一点顺手的事,岂非绝妙?”
赵、俞、魏三人俱被提醒,各人拜师以来,已身剑合一,还学了许多法术,正想乘机一试身手,怎倒怕难走起来?闻言齐声赞好。俞、魏二人虽能数日不食不饥,还未到辟谷地步。便是刘、赵二人,因教规未忌荤酒,各派道长因凌浑喜饮,常有仙酿相赠,众门人时得随师畅饮,一年中也并未十分断了烟火。议定以后,离了青螺峪,先寻滇番镇集办一些干粮。然后冒着风雪严寒,顺着大雪山脉,各自施展当年身手,一路翻山过岭,攀冰踏雪,往前疾行。
四人当初本有一身好武功,再经吐纳修炼,益发气体坚强,寒暑不侵。刘、赵二人不说,就是俞、魏二人,也都练得身如飞鸟,捷比猿猱,哪把道途险地放在心上。四人一个比一个身轻体健,疾行如飞,虽不曾御剑飞行,一日之间,也着实能走上好几百里的崎岖山路。山行无事,不消三日,已离了滇边,顺大雪山脉,走到云南边境的地界。大家正说走的路快,七星真人赵光斗笑道:“前两天我们只在山中行走,生物除了藏牛、黄羊、雪鸡之类,什么活东西都没有。满山冰雪,草都见不到一根,真是枯寂无味。走得这般快法,至多十天上下,也就赶到。早知步行也走得这么快,还不如照魏师弟所说的路,多点见闻呢。”白水真人刘泉道:“这条路我曾从空中来往过,前行不远便是锦屏嶂,过去山中甚多苗民墟集,颇有水秀山清之致,越荒凉无人烟处,山势越发灵秀雄奇,景致着实不恶。你没见这后半日所经之地,已换了一个样儿么?”
允中自从凌浑暗递了一个小包,用千里传音,命到无人之处,方许开视,急欲一知就里。无奈四人均同起息,终未离人,不敢违命拆看。又见山行无事,心疑不应如此走法,闻言不禁失惊道:“照二位师兄所说,我们再有十来天,便到地头。师父命我们管的闲事,莫非不在这条路上吗?”刘泉心中一动,暗忖:“师父道法通玄,事俱前知,这条道路有事,必已算就,否则不会连请问了两次,俱说随意。不过允中也虑得是,如是人世间有甚不平之事,要我们去办,并非要遇什么异派妖邪,高山疾行,岂不错过?反正照此走去,不患期前不能赶到,何不改个走法,先仍在高山上走,凭高下视,见有热闹镇集,再走出山去穿行,就便为俞、魏二人谋个食宿,沿途寻访过去,看有什么事故无有。至多不过绕个大半倍的路,并无妨害。”想好之后,和三人一说,刘泉是大师兄,道行法力又高,三人自无异辞。
四人在山顶上本是日夜疾行,每日除觅静地,打上一两个时辰的坐外,极少休息,所以走得甚快。这一来幸有食宿耽搁,无形地慢了许多。好在心有把握,日子富余,决不至于误期。依此走下去,又走了六七天,路程已走去十分之六。四人耳目并用,始终未遇见什么,未免狐疑起来。最后商量,索性沿着山麓,改向有人烟之处行走。中途只走向高处,四外略一查看,一见异兆,或有甚妖邪之气,即时下来。刘、赵二人原带有不少丹药,每遇病人,便取出来,积修一点善功。所过十九是苗民墟集,中间仅遇到四五处劫人生食的生番,四人略施小法,立即制服,简直无事可记。眼看前途越近,为期尚远,允中身畔小包,迄无取视之机,知还未到时候,后几日索性不再管它。
这日行抵哀牢山野,因已到了元江的上流,虽距大熊岭还远,一则四人全未去过;二则事未应验,恐怕失误;三则元江上流城镇墟集较多,前面不远,便是元江县和有名的左龙山,总盼着能有一点奇遇,成心沿途多流连一些。半山半水,沿江前行,不时入山登临,以冀不虚此行。走了两天,连经过了好些苗人砦集,又在附近深山中,特地绕行了两天,总未遇到一件值得伸手去管的事。末了一天,四人打算由哀牢山中的香稻岭走出,回往昨晚原落脚的金弓坝镇集中歇上一夜,再沿江前行。管他有事没有,且按着日期到了苦竹庵,见着郑颠仙再说。
主意打定,正走之间,魏青在途中吃了两个和枇杷相似不知名的野果,吃时当是枇杷,没有留意。到了嘴里,觉着又甜又香,微微带着一点辛辣之气,又没有核,才知不是枇杷,已经食下肚去。刘泉说:“深山异果甚多,常有恶毒虫蛇腥涎所化,须要留意,不知名的不可乱吃。是何处采的?”魏青说:“在左近山石上面捡来的。上面连有枝叶,许是禽鸟从别处衔来的,不是近地所产。”刘泉见无余果,大家俱忙着商议前行,既有枝叶附着,料非蛇涎所化,说过便罢,也未回取残枝来看。走了一阵,魏青忽然腹痛起来,但生性好强,恐刘泉说他乱吃所致,只推内急,要觅地便解,请刘、赵、俞三人先行一步。允中老想在无人之处偷看师父的小包,未得其便。不消多日,便要到地头,途中一无所遇,心甚疑虑,惟恐误了师命。便推说自己也要便解,意欲陪了同去,魏青心粗,可以觑便拆看。刘泉、赵光斗道:“你二人同去也好,我们缓步前行,等你二人回来再走便了。”
一言未毕,魏青猛觉腹痛欲裂,急匆匆拔步往左侧岭下竹林之中跑去。允中跟在后面,方在心喜,一晃眼工夫,魏青已飞跑进了竹林,裤子还未及解,忽然痛得满地打起滚来。允中见状大惊,顾不得再看那小包,忙即跟踪追入。一看魏青已是牙关紧闭,面如土色,两手紧按肚腹,作声不得。允中料他中毒,忙从身畔取了两丸丹药,与他塞入口内,问他想便解不?魏青突瞪着一双大眼睛,强自挣扎,点了点头。允中代他解裤子,勉强扶蹲地上,见魏青满头大汗有金豆大小,四肢无力,人已半死。欲借药力将腹中之毒打下,非从旁扶助不可,不能离开。本想唤来刘、赵二人,一想:“魏青只是偶然中毒,师父灵丹有起死回生之功,少停药力发动,毒一去尽,自有奇效。现时不过疼痛难忍,并不致要命。如真多时不好,刘、赵二人候久,自会寻来,何必大惊小怪?”魏青又再三以目示意,不叫声张,只得罢了。
隔有半个多时辰,魏青痛仍未止,身子如瘫了一般,如无允中扶持,万难蹲立。允中着慌,再想喊人,双方背道而行,必已走远,除非二人自回,就喊也听不见。方在忧急,那丹药奇效终于发挥,魏青腹内忽然咕噜噜乱响了一大阵,嘭的一声,下了许多黑紫色的秽物,当时奇臭刺鼻,中人欲呕。允中实耐不住,只得将他就势捧起,离开当地,意欲寻一个有水的所在。匆匆屏气急行,慌不择路,一味顺着竹林穿行,见沿途草棘匝地,石齿纵横,虫蛇又多,无可存身。不知不觉,错了方向,斜走出有半里多路。好容易寻到落脚之处,又闻水声不远,一赌气,索性再循着水声前行。走没多远,便出竹林,面前深草中忽然发现一条人行路径,一边是山坡竹林,一边是条小溪,水甚清洁。忙扶魏青到了溪边,扶他觅地蹲好。魏青腹内又响了一阵,二次排出些秽物,中有数十形如蚕蛾毒虫的蠕蠕欲动。共换了三次地方,才将毒排尽,人也能出声与行动。疼痛虽止,全身却是疲软异常。衣裤事前脱掉,未沾污秽,只助他到溪中洗了洗,即行穿着起来。允中问知无恙,才放了心。连日查看山中四无人烟,但这条小径颇似人常行之路。集镇中苗人说,附近二百里深山中,只有虫蟒猛兽,永无人居,必有缘故。因耽搁时久,急欲与同伴会合,不暇查看。
正待走上归途,魏青忽然伸手向前指道:“你看前面不尽是那毒果子的树吗?”允中顺手指处一看,果然前面茂林之下,小径旁边,生着数百株矮树,高仅如人,绿叶茂密,甚是鲜肥,密叶中果然有那金色果子。魏青说毒果好吃,留在这里,终要害人,定要将那全树毁去。允中见相隔不远,赶路不必忙在这一时,魏青所说有理,毁了为山行之人除害也好,强他不过,只得允了。那条谷径本来迂曲,毒果深藏密叶之中,远看每树仅有数枚隐现。如今与二人相隔较近,只见多得出奇,差不多每一片叶根上总生着两三枚,果似枇杷,叶却大逾人手,果子全被遮住。估计数百株树,毒果何止千万。
魏青重创之余,越想越有气,行离树前不远,正要拔剑而上,忽听身旁有人谈说之声。允中机警,忙一把将魏青拉住,示意不要言动。听那语声,就在那毒树林对面危崖之下,相隔不过四五丈远近。因有一片危石挡住,不到石前,彼此都不能看见。
允中听出言词有异,不似寻常山家人。忙和魏青轻悄悄掩身石后一听,一个道:“师娘也不知什么脾气,只心疼儿女,却不愿和丈夫相见。去年冬天,师父为了苦想她,几乎病死。后来经师弟妹再三苦求,好容易才答应隔三月见上一面,见时还要当着儿女,不肯进师父的屋。这还不说。如今师父受了恶人欺负,受伤甚重,她却一去不来。莫非人一修了仙,就这样心狠?”
又一个道:“汪二弟,你初来,年纪轻,哪里知道。当初原是师父他老人家多疑不好,已有了三个儿女,还逼得师娘去竹园里上吊,如不是那位花子仙姑将师娘救去,坟头上都长树了。她老人家曾说和师父夫妻之情已绝,所放不下的,就是这三个儿女。就这个儿女牵肠,还说耽误她功行,成不了天仙呢,哪里还肯和师父重圆旧梦啦?答应和师父见面,一则为了常来教师弟妹们的剑法、坐功,早晚终须遇上,加以师父再三苦求;二则为的是叫我们轮流看守这三百株七禽树上毒果,免被无知的人吃了毒死,又耽误她老人家的用处。至于师父为恶人所伤,他有灵丹,却不医治,只望师娘给他报仇,这更怪不得师娘了。上次师娘临行之时再三叮嘱,说师父和吴师兄面有晦色,主有一场凶灾,这三个月内,不可出门一步。惟恐师父不听话,还将师弟妹三个都用禁法封闭在竹园后山洞里呢。师父和吴师兄偏不听劝,怨她何来?幸而师娘防到这一步,给了他师徒二人一张灵符,才将那恶煞惊走,不然哪有命在?这卧云村仗着深藏山坳,地势险僻,如非师娘种这毒树须水浇灌,开出这条通小溪的谷径,莫说是人,就连野兽也走不进一只。那一日师父和吴师兄要不翻山往琵琶垄去打秃角老雕,怎会迷路出事?你要知道,我们全村三十多户人家,全是师父徒弟佃工,师娘那么大本领道法,自然把她当活神仙看待。师娘要回转仙山,在仙师面前,可就成了小辈,那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师父说什么,听什么,哪还敢强?她行时不是说奉了仙师之命,要在大熊岭江边办一件要事么,这几个月内不能来么,怨得谁来?”
俞、魏二人闻言,不禁心中一动。再听,那几人已岔到别的闲话上去,无关宏旨。允中估量这小村主人,必是一个隐居僻地之士,乃妻必会道术,口气并非坏人。既奉命在大熊岭江边有事,弄巧或许与颠仙有关。师父命管闲事,沿途一无所遇,村主人为恶人所伤,师父之言或即指此。只不知养这毒树做甚?魏青粗鲁,恐其措施不善,意欲赶上刘、赵二人商议,再行入村探询。想到这里,朝魏青使了个眼色,拉了就往回走。那几个守树人谈得正酣,并未觉察。
二人匆匆走回竹林原路,允中且走且和魏青谈论。正行之间,似见左侧竹林深处衣角一闪。允中刚要细看,忽听魏青大喝了一声:“该死的东西!”手扬处,一道剑光已飞出手。允中知有变故,随同魏青往左侧纵去。只见密林深草之中,跑出两个非僧非道的矮子,衣色一青一黄,年约十七八岁,生得相貌丑恶,身材又胖又矮。一个手持一张花弓,发出带着彩烟的短箭,已为魏青所破。二童又各持着一道淡黄光华,抵御着魏青的飞剑,却非敌手。正想喝问,二矮童想知无幸,俱都哭丧着一张丑脸,跪在地下,一面抵御,一面口中哀告,直喊:“我等无知冒犯,大仙饶命!”魏青喝问道:“我二人从外乡到此山中闲游,与你无冤无仇,为何用妖法暗算伤人?说出理来便罢,不然定要你们的狗命!”说时,指定剑光,不往下落。二童飞剑光芒本已大减,面如土色,闻言面色稍转。穿青的一个答道:“大仙息怒,我们实实看错了人。请将仙剑收回,饶我二人狗命,定说实话就是。”允中心慈,见二童乞命可怜,始终没有欲杀之意。魏青又是心直,估量他们也跑不脱,喝骂道:“小贼如此脓包,量你们也不敢在我面前闹鬼。快说实话,饶尔等不死。”说罢,将手一招,收回飞剑。
二童惊魂乍定,仍由穿青的答道:“我名甘熊,他乃我弟甘象,同在天门神君林瑞门下。只因那日我二人往琵琶垄取象心,路遇卧云村萧逸、吴诚师徒二人,争斗起来。他二人中了我们的仙剑,眼看就擒,被他用郑颠仙神符将我二人弄伤惊走。逃回山去,求师父推算,得知他妻欧阳霜,奉颠仙之命,在前面养有三百株七禽毒果,想去办一件害人的事。今日奉了师命,来此杀她,并将毒果用火焚烧,以免后患,乃是为世除害。错把大仙当作她的门人党羽,无知冒犯,还望饶恕,感恩不尽。”说时,允中见二甘目光闪烁,已料有诈。又听出是颠仙门人的对头,更知不是好路数。方想喊魏青留意,那甘氏弟兄原用的是缓兵之计,甘熊说着话,甘象已在暗中施为,准备遁走。魏青还未及答话,甘象猛将甘熊一拉,手扬处,一团五色烟光,直朝二人打来。接着一溜黑烟,其疾如矢,便往空中射去。
魏青骤出不意,几为所中。幸亏允中防备得快,一见甘象手上发出烟光,早就将飞剑放出,一道银光,将彩烟挡住。魏青也将飞剑二次出手,才没有中了他的道儿。等到二人飞剑将烟驱散,虽只瞬息工夫,甘氏弟兄业已逃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只气得魏青乱蹦。允中道:“自来邪正不能相容,这一来益信这里主人不是邪恶一类。而师父命我们途中所管闲事,也必指此无疑了。目前妖党已逃,你急你气,有什么用?还是找到刘、赵二位师兄,商议行事吧。”
魏青道:“这么久时候,他二人许已走远了吧?其实一追便能追上。师父教我们路上不许飞行,又不将事情明说,白教我们跑了许多冤枉路,担了多少天心思,这是何苦乃尔?”允中正色答道:“师弟不可如此。人都说师父性情古怪,我看师父虽然有些游戏三昧,言行不羁,但他老人家大纲节目上却是一丝不苟,道行修持尤其艰苦卓绝,并不随便任性。细窥师父言行动作,哪一样不含着深意?平日常说我们得之太易。除我在雪山顶上受过点罪外,别位简直没怎受苦,哪像他老人家得道的艰难?据我想,这次奉命下山,为我师弟兄四人积修外功之始,分明借此磨砺我们,一则长点见识,二则也使稍知修行人的辛苦。或者内中还藏有别的玄机,俱说不定。我们道行浅薄,难测高深,怎可信口乱说?即使师父不知,也失尊师之道。下次千万不可。”
魏青人本粗直,有话脱口即出,自觉失言,涨红了脸,只顾同了允中飞步前行,不再则声。允中因当初衡山拜师,追云叟执意不收,几乎送命,多亏凌浑垂怜,破格收容,师门厚恩,有逾再造,由此心志益坚,尊师重道之心最切。平日修为,也极勤苦坚毅。凌浑细行不羁,师徒相处,一任别人笑言无忌,他却始终谨慎肃恭,不敢稍微忽略。与魏青曾共患难,同门至交,自己又是师兄,闻言不合,便以正言相劝,原是情发于中,自然流露,并非成心给魏青下不来。见魏青脸红颈涨,面有愧容,又觉言太切直了些,正欲劝勉几句。忽听魏青道:“师兄,这里地高,除开前面那片密林,远远望过去数十里外,金弓坝镇集上的竹楼都看得见。已有好大一会,他们许都回到地头了吧?”
允中一看,当地乃是一座极高峻的横岭,越过去便是出山的樵径。夕阳欲坠,将近黄昏,时光已是不早。暗忖:“刘、赵二人不特道行高深,心思尤为细密。大师兄刘泉更是见多识广,算无遗策。就算行时没有看出魏青中毒,也决无撇下我们,快步先回集镇之理。他二人原说前途缓步相待,隔了这么多时候,我和魏青没有追上去,定知出事无疑,怎会没有回寻?走到这里,又不见他二人影子,难道在前面密林之内呆等不成?”越想越觉事情奇怪,加以先前所闻所见,一面催着加紧快走,暗中便多留了一分心。
二人剑术已有根底,身轻足健,虽是步行,也比常人快出百倍,不一会,便行近岭下密林外面。林内尽是参天老树,又当春夏之交,浓荫如幕,郁郁森森,交柯连干,密叶如织,离地三五丈以上,暗沉沉不辨天日。四人来时,行经林侧,只赵光斗见大林深密,恐藏精怪,曾放出飞剑入内穿行了一周,余人均未进去。允中寻思:“刘、赵二人要等人,也应在林外守候,怎会藏身林内?”便和魏青顺着林外往来路走去。走没数十步,忽听身后破空之声。连忙回顾,乃是二道黄光,带起一片彩烟,朝斜刺里乱山中飞去,与先前妖徒所放一般无二,只是功力要强得多,逃走的方向不同罢了。就在二人回身一瞥之间,从林内又飞出一道本门的剑光,正是大师兄白水真人刘泉。知道遇见异派仇敌,不顾得说话招呼,忙和魏青放出飞剑,随同追赶。敌人逃得真快,晃眼工夫,已没了踪迹。与妖徒逃法相仿,直似一过山头,便没入地里一般。
俞、魏还待前追,刘泉将二人唤住,说道:“妖人太可恶,赵师弟几为所害。你二人如若早来半个时辰,定可遇上;或是略微晚来一会,不走过来,也正好迎面堵住。他这四九遁法来不及施展,也不会被他逃走了。”说时,七星真人赵光斗也从林内飞出,向刘泉道:“这厮已经入网,竟会被他逃走。想是命不该绝,真出乎意料之外了。”刘泉道:“看这厮行径,乃天门神君林瑞门下,妖法颇得乃师传授。他师徒作恶多端,狡猾非常。林贼自从碧鸡坊被白眉老禅师削掉头皮惊走,久已不知他的住处,想必潜伏此处。师父之言,定是说他。反正还有些闲日子,好歹将他师徒除去,以免为害人间吧。”
允中便说了前事。一问经过,才知刘、赵二人看出魏青神色不佳,料是不听话,误吃毒果。因他身带师父灵丹,又有允中随去,决无大害。既然讳疾不言,便没有给他揭穿。又因沿途山景灵秀琼奇,天也还早,意欲沿途观赏,缓行相候。行近密林外面,偶然停步凝眺,随意闲谈,谈起途中并无所遇,元江取宝之行,能否手到成功,不辱使命。刘泉忽想起俞、魏二人去久未归,心疑中毒太剧,欲招呼光斗起身,回视魏青病况如何。这时二人一坐一立,赵光斗正坐在刘泉左侧山石上面,二人原是同向来路,观看夕照红霞。刘泉这一偏脸,猛见斜阳阴影里,一片彩烟裹着万千根红色光针,朝二人存身之处打来。刘泉发现得早,尚可纵避。赵光斗却是危机已迫,绝少幸理。幸而刘泉机智绝伦,一见光针,便知来意恶毒,别的破法已来不及,仗着道法神妙,大喝一声,身剑合一,飞迎上去,将那片烟光挡住;一面运用玄功,将它消灭。
来人正是天门神君的心爱大徒弟申武,所放烟光乃林瑞独门炼就的血焰针。此针炼时,先养下苗疆特产的毒蜂,然后擒来成千累万的毒虫蛇蟒,用妖法使其互相掺杂交配,采下精涎,去浇灌培养一种名叫快活花,苗人叫作公母花的毒草。草极难得,也难成形,尤不易活。快活草之得名,便由于此。非有虫蟒精涎浸润,便没有种子,也不能生。虽经妖法培植将护,也须三年,始能成形。花分雌雄,成形的花,与男阳女阴无异,并且自能配合。越是炎天热晒,越发鲜艳生动。可是雌雄二花一接之后,略颤即成腐朽,臭汗淋漓,不可向迩。越是成形的花,越完得快。花腐不消片刻,全株随即枯萎。所以第一二两年,花未成形要开之时,须命门徒昼夜防守。只要见二花对舞,立用竹刀将花夹去。否则一任交合,就无成形之望了。此草不成形的花,已是奇毒,虫鸟望风远飏,不敢挨近,何况吃它。那毒蜂都有拳头大,产自苗疆深谷幽壑之中,口尾均有毒针,无论人兽扎上,即难求活,只有此花能治,也是罕见之物。喂时全仗妖法禁制,算准花开正在交合欲腐未腐之际,驱遣蜂群,飞上花田。每花只喂一只毒蜂,等蜂嘴插入二花交合缝里,立时撤禁。蜂受妖法所迫,原出无奈,嘴插在花里,真是又臭又痛,身子还被花汁粘住。忽然禁制一去,一挣未挣脱,自然发作刺人刺物的天性,掉尾一刺,二次再用力一挣。那花交合后,已经腐朽,自然可以挣脱。可是花毒全部被蜂刺吸收了去,蜂也奄奄欲毙。这才在毒蜂未死之前,将蜂刺取下,另用妖法祭炼成针。如为所中,立时周身麻痒狂乐而死,真个厉害无比。
林瑞这针,共炼了两大革囊,伤了无数生灵,才能炼成。仗此为恶,不知凡几。因是炼既奇难,又是只发不收,伤人与否,只用一回。前在碧鸡坊害人,巧遇白眉禅师,又给他毁了十之七八。近年已舍不得再给门人使用。申武所炼,虽也恶毒,并非原针,所以易为刘泉所破。刘泉只是闻名,不曾亲会过妖人师徒,因此轻敌,日后吃亏。不提。
刘泉破了飞针,赵光斗跟着放起飞剑。申武原是路过当地,看出刘、赵二人不是同门,潜伏静听,恰逢二人谈起元江之事,知是乃师对头,妄想用飞针暗算。一见事败,仗着精通妖法,竟然挺身出斗。刘泉和赵光斗自拜在穷神凌浑门下,因以前所学许多法术,当年曾用苦功,弃了可惜,如若用之于正,一样可以御患防身,所以每日勤修正道之余,稍微得暇,便共同练习。不特没有弃掉,反因受了玄门真传,融会贯通,比起以前,还要精进。内中最厉害的是当初苦铁长老所传五行阵法。遇敌之时,只要当地有五行之物,便可运用,将敌人围住。这次本因师言未验,心中犹疑,妖人突然出现,料定师言必是指此。刘泉立意要将他生擒,拷问来历巢穴。又知林瑞师徒妖法、诡计多端,精于逃遁,一面对敌,暗向赵光斗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道旁森林甚多,五行之中,以东方乙木为最猛,擒敌较有把握。谁知申武在林瑞门下多年,最得宠爱,也是见多识广。刘、赵二人如用金火之阵伤他,或者尚能成功,这一想擒活口,却错了主意。
申武恰巧最精土木遁法。他见刘泉飞剑神妙,赵光斗人未受伤,忽然隐去,本来就有些留意。又听刘泉喝道:“你这厮是天门神君林瑞的徒弟么?”申武脱口答声:“正是。”言还未毕,刘泉喝得一声:“好!”便纵遁光,往来路退去。申武虽然心疑有诈,敌人是个正派门下,未必便为乃师威名所慑。一则自恃妖法,二则适才偷听二人所说之言,仅知是往元江取宝,不知二人姓名、宗派、来历。偏生敌人不等答完了话就走,意欲问个明白,回山报与乃师,好做准备。口中大喝:“你二人叫甚名字?快些说出,饶你等不死!”一手指定妖光,纵身便追,斗处相隔那片森林甚近,瞬息即至。
申武追近林侧,猛觉眼前一暗。接着便听万木号风之声,眼前又由暗转明,天地人物,全都无影无踪,全变成了极浓厚的青绿之气,将身围住,映得通体皆碧,身上又似有极大潜力挤压上来。知道中了敌人的圈套,人已困入埋伏以内,心中大惊。忙运妖光,暂且护住身体,抵御青气,不使侵上身来。又取出身带法宝,化成一道赤虹,待要冲围逃走。不料刘泉、赵光斗二人法术高深,申武所到之处,俱有千寻绿气层层围绕,一任他用尽心力,左冲右突,只是逃不出阵去。渐觉青绿之气越发浓重,耳听敌人喝声:“急速跪下投降!”声音近在咫尺,偏看不见人影。敌暗己明,又不知敌人用的是什么法术禁制,无由破解,时候久了,知难幸免,正在悔恨焦急,欲逃无计。
也是妖人命数未尽。刘泉见妖人拼命抵御,不肯降服,心仍不愿就去伤他。方想用法宝拿人,还未下手,赵光斗在一旁主持阵法,一见妖人烟光也颇神妙,竟将东方乙木真气抵住,急切间擒他不了。忙着收功,便将阵法妙用发动,打算驱遣万木,将他四面阻住一挤压,妖光虽然厉害,也无用处。如不见机降伏,立被压成血泥。妖人被逼无奈,必然降伏。否则就先除了他,再去搜寻巢穴党羽,至多费一点事,既在此山,不愁找他不着。当时也未和刘泉商量,阵法一经发动变化,申武方苦不支,猛又听飓风大作,杂以隆隆之声,恍如涛奔海沸,雷鼓齐喧,惊天震地。响过一阵,沉沉青绿重气之中,上下四方俱是成排成排的整根大木,如潮水一样卷压过来,乍看甚是惊惶。明知邪正水火,降也难逃活命,万般无奈,只得仍竭全力,拼命抵御。真也亏他,这么厉害的阵法,居然被他苦苦支持,未受到大伤害,直经过了个把时辰。
刘泉先因阵法已经发动,也就由他。继见妖人虽渐势衰力微,仍借那道虹光护身,大木近到身侧两丈左近,便被阻住。赵光斗仍不住在运用发挥,上下四方大木前轧后挤,几乎融成一体,颇似一个极大圆木桶子,将妖人装在里面。虽然困住,急切间仍伤他不得。此时忽想起俞、魏二人久不回来,莫非也遇见了林瑞手下妖党?一着急,姑且网开一面,将木阵现出了一条缝隙,把飞剑、法宝同放进去。
申武见后面突现空隙,只恐上当,未敢速出。猛想起师父独门土木遁法甚是精妙,敌人明明是东方乙木之阵,岂不正好借以逃走?想到这里,又恐敌人阵法中藏有先后天五行互为生克的变化,借此遁去,无异自寻死路。方在举棋不定,倏地敌人飞剑,连同一道有尾如剪,具有红黄二色的光华,似电一般飞来,一到便双双将护身光绞住。百忙中认出那道红黄色剪尾光华,乃苦铁长老旧时镇山之宝,名为金鸳神剪,共是两把。内中一把,曾经见过,端的厉害非常。敌人飞剑已是难敌,何况又加上这么厉害的法宝,这护身朱虹恐要保不住,但又不敢收回。微一迟疑之间,果然虹光首先被敌人剑光、法宝绞成粉碎。晃眼当头,危机瞬息。申武心胆皆裂,情急逃命,只得拼着九死一生,施展土木遁法,一纵烟光,径往万木丛中遁去。刘泉还想生擒问话,剑光、法宝没有遽下绝情,竟被借遁冲出重围,逃出了险地,后悔已是无及了。
四人见面,说完经过,知天门神君林瑞师徒,必寻卧云村主萧逸的晦气。萧逸为人如何,虽然不知,既和妖人对敌,乃妻欧阳霜又是郑颠仙的门徒,想必是个正人君子。不过师父要帮他忙,就嫌为期尚远,也可言明,命大家暂在青螺峪练习道法,算准日期,来此相助,除却妖人,再去元江,岂不直截了当?何以老早就命步行起身,白受许多跋涉?沿途又没遇见一点可办的事。如说是借以磨炼身心,又俱是身轻体健,不畏险阻,谁也没觉受到丝毫苦楚。四人想了一阵,均不解师命所在。因知妖人业已发动,妖徒二人俱受挫折,难保不疑四人是萧逸请来的救兵,事不宜迟,速往为妙。略微商量,便同往卧云村进发。
那村僻处万山深谷之中,外有层崖叠嶂屏蔽,以前只有一个小洞,是入村通路。洞临广溪,水流甚急,水面相隔洞顶不过二三尺。人在船中,休说起立撑篙,连坐起来都不能够,必须卧倒,手足并用,推抵洞顶而行。最底处,船与洞顶相去只有尺许上下,由洞口舟行,直达村前的落梅涧绝壑之下,有七八里路之遥。沿途石笋钟乳,参差错落。端的森若悬剑,锋利非常,舟面不时擦刃而过,轧轧有声。长得却直刺水中,时为梗阻。遇到山水涨发之时,便村中人也难进出,何况外人。
俞、魏二人所经溪边谷径,还是近数年间欧阳霜为种七禽毒果,恐村中溪涧染了果毒,因谷外小源别有泉溪,又流不到山外去,特地开出这条通路,以便看守人来往经行,就这条路,也只通到村侧万松崖绝壁之下为止。危崖倚天,仰观落帽。崖左有一条极窄的裂缝,深约百丈。虽可连肩鱼贯而行,但是夹壁缝隙,藤藓厚密,一线天光,时复隐晦,景象既极阴森,途径又复曲折。口离地面还有两丈高下,百年老藤掩蔽其间,下面灌木盘郁,草高没人。春夏之交,蛇虺四伏,穿行如梭。在此防守的,都是萧逸门下健者。每次出入,内设绳梯,外用飞索,由缝口将索头、铁抓掷向离壁十余丈成抱大树之上扣牢,然后挨个跳索悬空而渡。壁间藤苔草树,全不损折。外人即使能到,也是即此而止,休说入村,直看不见丝毫人迹。防守时存身所在,是一崖洞,就在毒果林旁谷壁之下,也极隐秘,如不出声,也难发现。此外村中还有一条通往山后琵琶垄的道路,也是危绝,须要攀崖缒磴,翻山过去。全村除去萧逸,只有几个武功最好的能手能够攀渡。
萧氏上辈,由明季年间,带了家属戚友门人,一同避世,来此哀牢山中,先隐在一个山谷里面,住了数年。后来萧父玉叟冬游到此,无心中发现这水洞,天寒本来水浅,恰巧那年的水更浅,水面相隔洞顶几达一丈四五尺以上。萧氏全家俱精水性,便联合十几个同游的少年戚眷,同门世弟兄,斫木以舟,燃着火炬,逆流往探。头两次俱为水中大石、钟乳所阻,不得穷源。萧父为人最有恒心,末次换了入水衣靠,泅行而入,居然通过,寻到这一片世外桃源,高兴已极。回去说与父母和同隐诸家,大举前往。先合群力,将几个最碍舟行的大石笋、钟乳能毁的毁去,过大不能毁的,设法探路绕越,不消多日,便即开通。悄悄全数移入,端的尘飞不到,与世隔绝。除却天仙空中飞过,可以下瞩,否则踏遍四外山头,也难看见。真比起桃花源,还要险僻幽奇得多。村人已历三世,所辟良田桑圃,果园菜畦,何止千顷。连左近土著生番,都不能知此中还有乐土。所以四人连在山中奔驰寻找,均未发现。如非魏青中毒腹泻,巧走溪边,闻得村中人语,就由高处望见,也只当是一个素无人迹的死谷,怎识此中别有天地。
俞、魏二人还以为走回适才溪谷,便可令守树村人引导,如其不在,也不难循径而入。及至四人赶到谷口,毒果林的左近,大石后面,先时守树村人一个未见。顺路前行三二里路,便到尽头,只见迎面峭壁千寻,矗天直上。那条人行小径,本就不显,早为深草所掩。近壁数十丈,直不似平日有人行过。四外草树丛杂,荆榛匝地,更不似可通别处情景。壁苔绣合,绿肥如染。崖顶万松杂沓,一片青苍,时复挺生于石罅崖隙之间。崖腰以上,疏密相间,满壁皆是蟠屈郁伸,轮囷磅礴,恍如千百虬龙,盘壁凭崖,怒欲飞舞。更有葛萝藤蔓,寄生苍鳞铁干之上,尽是珠络彩缨,万缕千条,累累下垂。一阵山风过处,先吹起稷稷松声,山谷皆鸣,仿佛涛涌,清喧未歇,虬枝齐舞。又见绛雪乱飞,落红成阵,花雨缤纷,漫天而下。境固清妙,幽丽绝伦,可是用尽目力,也找不到一个人影。如说村人是绝迹飞行,越崖而至,证以所闻,又觉不似。
正寻不到入村途径,意欲折回原路寻找,赵光斗猛然一眼看到左侧一株大树上,树干树皮均有新断裂痕迹,忙和刘泉说了。四人一同赶到树下,俱都是行家,一看便认出是铜铁抓伤。抓的来路,却在崖壁那面,并且抓处有新有旧,树皮上裂痕累累。崖顶既高,以此上下,实不可能。由上下缒,仅可垂直降落,也无须此。崖壁上又无着足之处,即有,从何可至?
正在不解,刘泉面对对崖,运用慧目,一再谛视,忽然失笑道:“这位萧村主和欧阳道友,想得真好严密的道路,无怪山外人都说近山数百里没人家呢。”赵光斗闻言,首先发觉壁间藤蔓中,隐有一条裂壁缝,老藤根上也有抓裂之痕,相隔颇远。如换常人,万看不出。才料定通行由此。接着,俞、魏二人也随刘泉手指处发觉。
正在商量飞越查看,忽听身后不远,谷壁上有人喊道:“四位朋友大姓高名?意欲入村,有何见教?且请少停见示,再进如何?”四人回看,乃是两个短衣装束,身佩刀剑镖囊的壮汉,俱都伏身左边谷壁之上,刚刚站起,相隔也只二十多丈远近。俞、魏二人一听口音,便知是谷中守树的村人,想是窥伺已久。虽然一方路生,一方路熟,又都在一心探路之际,没有留神,但以四人耳目灵敏,竟未发觉有人尾随,可见武术轻功,已臻上乘地步。村人如此,主人可知。
刘泉当先答道:“贫道刘泉师兄弟四人,原奉师命,往元江大熊岭去寻师叔郑颠仙,办一要事。行经此间,路遇妖人天门神君林瑞的徒弟甘熊、甘象、申武三人欲加暗算,被我等将他们打败逃走。因此得知他们与贵村主夫妇为仇,早晚必来谋害,特地入村相助,问明此事,共商除贼之策。但是初到贵村,路径不熟,刚发现壁上裂缝,便遇二位相唤。不知对壁可就是入村的通路么?”说时,二村人已从谷顶纵落,行近前来,深施一礼,说道:“四位尊客,令师既与郑师祖颠仙同辈,定是家师母的同门道友了。晚辈是柴成、郝潜夫。萧村主乃是家师,现时正受了妖人暗算,养病村中。此间从无外人足迹,四位尊客新来,可能暂留贵步,容晚辈入村,禀过家师,专诚迎候,少免简慢如何?”
原来柴、郝二人,还有一个同门,乃萧逸之侄萧野,同守果林,并未他去。因藏处隐秘,四人过时,一听俞允中说石后守者不在,便忙前行,没有细看。萧野见有生人到此,疑是妖人党羽寻仇,便要动手。郝潜夫比较年长心细,一则看出四人轻身功夫奇异,直似凌虚飞行,未必能敌;二则四人相貌清奇,都带一脸正气,又未想取毒果。如是妖党,必从山后,不会由山前来。料是无心到此,行至尽头,必要折回。当时拦住萧野,让他持着欧阳霜护树灵符守候,自和柴成援上谷顶崖壁,尾随下去。跟到尽头,见四人盘桓不走,意似寻路,远隔话听不真,方疑有异。后来赵光斗发现树上有伤痕,四人全到树前,齐朝壁间注视。刘泉忽又失声一笑,看出壁缝通路。吉凶莫测,郝、柴二人正在着慌,所幸树下相隔较近,刘泉语声又大,才听出来人像是乃师朋友,不是仇敌,但还不敢造次。见四人已将飞身而上,忙即出声唤住,欲请四人暂留,回村禀告主事的师兄尊长,先商讨一下,再定迎拒。刘泉知他用意,便笑答道:“贵村桃源乐土,素无外人,我等不速之客,原应先容才是。只是令师已经受伤,妖人师徒尚在不肯甘休,事属紧急,来去须要快些才好。”
柴、郝二人连称遵命,忙向树侧深草里寻出一柄上系长索的铁抓。郝潜夫命柴成陪客暂候,自己去去就来。将抓照准对崖掷去,立时抓紧壁上。柴成伸手要过索头,手微一抖,扯了个挺直。郝潜夫拱手道声怠慢,飞身到了长索上面,两脚微停顿处,两手一分,便踏着长索斜行向上,箭一般朝壁间射去,晃眼到达,进了壁缝里面。那根长索始终笔也似直,人行其上,毫不弯曲。刘泉笑道:“二位武家功夫练到这等模样,也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呢。”郝、柴二人早看出四人本领不比寻常。柴成闻言,疑是说他成心卖弄,连忙收了索抓,逊谢不已。刘泉知他会错了意,方在慰解,谈没片刻,忽见壁缝现出二人。当头一个,正是郝潜夫。后面跟定一个十二三岁的幼童,一出现连喊道:“家师已在危急之中,四位前辈既允相助,足感大德,就请驾临吧。”四人见他来去甚速,面带惊慌,料知村中出了变故,不及细问,刘泉首喊“快走”,四人各驾剑光,飞身往壁缝中飞去。郝潜夫和那小童见四人果是剑仙一流,不禁惊喜交集,拜倒在地。刘泉拦道:“令师危急,休再拘礼,速行为妙。”郝潜夫忙令柴成仍回原地通知萧野,一同防守。自己急匆匆纵上缝口,顺着夹壁,领路当先,朝前面跑去。
四人见郝潜夫脚底甚是迅速。那小孩相貌尤为清奇,跟着同跑,不时拿眼偷觑四人,大有歆羡之色,并未落后,俱都心中赞赏。魏青性急,怜他年幼,边走边抚他道:“你这小孩,也在黑崖缝里跟着急跑。我抱着你走,一来省你受累,跟不上我们;二来也好问你的话。你看如何?”那小孩脚程本不在郝潜夫以下,因见四人到来,触动平日心志,存心跟着走,意欲伺便说话。只是当时惊喜过度,心头怦怦乱跳,又在相随急行之中,四人也未开口,恐怕说错了失礼,正在打主意开口,闻言正合心意。又恐仙人看轻他年纪小,疾走不动,忙答道:“我虽年幼,这条路却是跑惯,再走快点也行。不过想跟大仙求教,如蒙携带,感激不尽。”随说,顺着魏青的手一拉,便似猴子一般,轻轻落在魏青手腕上,双膝跪定。魏青见他应付敏捷,上身时还提着气,竟似卖弄,身子轻飘飘的,益发高兴,便用手将他抱住,问他姓名年纪,父母是谁。
原来这小孩名叫萧清,父母双亡,自幼从叔学艺。日前乃叔卧云村主萧逸和爱徒吴诚在后山猎雕,为妖人所伤,病倒在床,今日益发沉重,眼看临危。全家子侄门人,正在愁急无计。萧清年纪虽轻,却是生具异禀,绝顶聪明,任何武功,一学就会,一会便精。萧家子侄及众同门,均极爱护。他见众人只顾焦急忙乱,一筹莫展,暗忖:“堂兄堂姊,俱被婶母用法术封闭竹园以内,他们不能出,别人不能进。吴诚不说,叔父伤势凶多吉少,妖人还难保不来。大师兄何渭,人又忠厚老实,拿不起事。何不赶往元江大熊岭,去找寻婶娘来此,救人报仇,方是上策;徒自着急,有甚用处?”正盘算要去,恰好何渭想起师兄弟中,只有吴、郝二人足智多谋,今日郝潜夫偏生该班轮值,守那毒果。师父伤势忽转凶险,有心想瞒了师父,前往大熊岭求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见萧清走过,便和他说了,意欲唤回潜夫一商。萧清力请自往。何渭嫌他武功虽好,年纪太小。最后说定,唤回潜夫商妥,再行派人前去。
萧清领命出村,心嫌何渭行事过缓,本意潜夫给他唤回,自己仍旧背人前往求救。行近夹壁之际,猛想起:“婶母欧阳霜,因当初一句话说错,几乎害她被叔父迫得惨死。后来传授亲生子女道法,因记前仇,一任叔父求情,自己跪恳,坚不肯传,并不准堂兄妹私相授受。上次行时,曾说叔父大祸将临,她奉师命办一要事,三个月内不能离开一步。如不听话,明知叔父有甚凶灾,也决不回来探看,话甚坚决。何况求救的人又是自己,看她平时心性,定置之不理。”
越想越觉此行无望,不觉走进夹壁以内,正在伤心难受,忽见对面有人飞跑而来,定睛一看,正是郝潜夫。一问来意,听说壁外来了四个异人,不禁心中一动,忙对潜夫说:“师兄,你怎这般糊涂?师父和吴师兄俱在垂危,巴不得来个救星。来人如是妖党,既然得知前村出入口,凭你二人拦得住么?况又提起郑师祖和师父受伤之事,明是婶娘的师兄弟无疑,你何不叫进来?师父都不能说话了,还问则甚?要是怠慢走了仙人怎好?”潜夫本料来人决非敌党,只因村中多年无外人进出,师父令规极严,干系过大,想先问一声。不料一半天工夫,伤势会变得如此凶险,不禁吓了一大跳;再被萧清一埋怨,更觉自己不应过于小心,为救师父,就拼着担点责任也是应该,还请甚示?再者,来的又非可拦之人。忙说:“师弟话对,我们快走。”萧清路上再把萧、吴二人险状,加枝添叶一说,潜夫更害了怕。所以请进四人,连话都顾不得细说了。
萧清久欲从一仙师学道,先听来了婶婶同辈,虽料是仙人一流,心已大动,但还在疑信参半,不知来人有无婶婶那等本领。及见四人凌空飞来,虹光电掣,竟比婶婶飞剑的光华还要强盛神奇,益发死心塌地,誓欲择师而从,不允不止了。四人见他对答如流,敏慧异常,俱甚喜爱。
大家行不多时,壁缝渐宽,前面有了微光折射而入。再转一弯,天光透处,已将夹壁走完,入了卧云村境。
那村在原始时,本是一座大山。后来山顶喷火,不知经过了多少年代,遭受多少次的地震,才崩陷出这么一片广大深秘的盆地。因是其山穴底,地面比山外要低下好几十丈,四外山形都崩成了百丈的断崖,将此村团团围住,内外隔绝,成了一个长圆形的天生屏障。又当哀牢山中最高之处,外观十之八九,俱是赤崖若屏,矗天直上。休说是人,便是猿、鸟也难攀援飞渡。加以形势丑恶,寸草不生,既不能上,又无可观,所以亘古绝少人迹。万松崖那一面,虽然松杉满崖,景物清幽,但又僻处幽谷之中,山重岭复,遮蔽颇多,远近俱难窥见,连本村主人发现这条道路,也仅数年内事。即便有人入山选胜,探幽到此,也不过耳听松涛,目穷黛色,望崖兴叹,无可攀升。哪会知道危崖峭壁以内,还藏着这么一个桃源仙境?如不是近十年萧逸师徒静极思动,常由后山翻出,往琵琶垄行猎,与天门神君林瑞相识,惹下许多事故,长此终古,也未必会有人知道呢。
刘泉等四人甫入村境,因面前一段是两座小山夹成的一条曲径,山上满植松篁,山脚栽着两行草花,虽然清丽,还未觉出怎样好来。及至行近山口,突闻犬吠之声三五遥应,又有水车声响远远传来,颇有江南风味。空山得此,倍觉有趣。出了山口,豁然开朗,眼前倏地现出千百顷平畴绿野。居中一条宽阔道路,桃柳成行,树皆成抱。两旁尽是水田,一亩之大,过于常亩三倍,无不整齐方正,阡陌井井,宛如方罫。田岸俱宽丈许,四旁均有竹管一条,粗逾人臂,直通到底,以为引水灌田之用。阵风过处,吹荡起千层碧浪,时闻稻香。四外俱是高崖,绵延不断,将村围绕其间。因已日落黄昏,村中力田之人,多已相率归去。三五村犬,遥见生人,一同鸣吠奔出,被郝、萧二人呼叱回去,兀自遥望,狺狺不已。这一大片水田走完,又过了两处桑林梅林,忽见水光接天,面前现出百顷湖塘,活波溶溶,风翻细浪,时有游鱼戏水,掉头摆尾,跳跃水面,水甚清洁。全村人家,十九滨湖而建,俱在湖东南面。村主萧逸的家,独在北面,与高崖继续相连的小山腰上,背山面湖,层楼高阁,飞桥复道。左是竹园,右是桔林。高下宽窄,依着天然形势,布置建筑,颇具匠心。行近湖前,便随郝潜夫抄近路,直奔小山之下。途见萧家门前山麓之下聚着多人,料病人危急,无心再观赏景物,一路飞驰,顷刻走到。
村人见郝、萧二人同了几个生人走来,有的上前问讯,有的直奔入门。萧清聪明,为省多说稽时,只说:“这四大仙都是婶娘的师兄,少时再对你们细说。”说完,便和郝潜夫揖客同升。上山有就着山石铺设的磴道,小径纡曲,共分数截。除石地外,繁花满山,灿如云锦。萧家门外有一片石坪,大约数亩。石地隙里疏落落挺立着十几株梧桐,石桌石墩散列其下,棋枰三两,间以茶具。想见春秋佳日,对枰饮茗,迎风弄月,尽多乐事。四人虽是偶然涉目,俱觉清景芳淑,主人决非俗士。因已到达,刚将脚步放缓,萧逸大弟子何渭已经得信,带了诸同门赶出,见了众人,施礼迎接进去。家中还有萧家子侄尊亲,闻说来了仙人,齐来拜见。
刘泉问知萧逸、吴诚二人伤势愈危,医药无效,现已昏迷不醒,对众说道:“妖人林瑞所炼血焰针,端的厉害,如为所中,立时周身麻痒,狂笑不止而死,哪能活到数日之久?诸位所说先轻后重情形,不是林瑞心有顾忌,不肯遂下毒手,致树强敌,便是别有所图,志在要挟。否则令师所遇,虽不是他本人,他那三个徒弟,我四人适才已经先后相遇,所炼妖箭妖针,俱与他们心灵相通,并无血焰针厉害。人被射中以后,无论当时逃脱与否,均可用他本门之法,遥行操纵,生死轻重,悉随其意。如我所料不差,今日这般沉重,昨今两日,可有什么征兆么?”郝潜夫见刘泉来时那般匆遽,进门不先探看病人,却问及琐细,好生不解。
方要答言,萧清已抢着说道:“适间见面匆促,不及细谈。今早叔父还没有此刻沉重。忽从山下跑来一只小鹿。这东西近年我们原养有十几只,大师兄还道管鹿圃的人不小心,师父受伤心烦,怎把一只小鹿放下山来,满屋乱转?当时轰了下去。事后我才想起,我家小鹿俱已生角,这只是秃的不说,身上还尽是红黄道子,要是山外的鹿,怎会进得村来?鹿眼又那么发直,进门之后,朝着叔父房门,又点头又画脚;出门到了石坪上,绕树乱转;下山时临空下跳,神气很慢,像是有东西托住神气。诸般俱觉异样,恐怕妖人闹鬼,和诸位师兄说,俱当我多疑生心。我赌气赶往鹿圃去查,栅门未开,也不见此鹿在内,偏生守圃人不在。再跟大家说,定又当我看花了眼。至今奇怪,午后叔父就越沉重了。”
室中诸人本切盼仙人治伤,正嫌他说话絮叨,何、郝二人更欲插口,忽见刘泉笑道:“你真聪明有见识。果不出我所料。”说罢,倏地回身,把手一扬,先是一道白光,直朝门外梧桐树下飞下,口中大喝道:“大胆孽畜,还不将东西献将出来赎命,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么?”言还未了,便见黑影一晃,从梧桐树下跑出一个周身黑毛,手持两面上画符箓鸟兽的令牌,似人非人的怪物,抱头鼠窜,战战兢兢,欲待觅路逃去。无奈身子已被白光圈住,刚跑进了崖口,便被拦住。怪物看势不佳,好似又怕又恨,忽然把心一横,口中牙齿错得乱响,倏地掉转身,又往先前藏身之所奔去。
谁知刘泉一动手,七星真人赵光斗也闻言警觉,看破妖人伎俩,有了防备,不等刘泉发令,早飞身抢到树下,手指飞剑,化成七点星光,先向一株大梧桐下一绕,破了邪法,就势将树上受禁的镇物抢到手中。接着一晃身形,行法隐去。怪物扑了个空。手中令牌一画小鹿,一画乌鸦,原是妖人林瑞准备给他化形脱身之物,又为刘泉所破,失了效用。头上面敌人剑光又在紧紧追逐,就要飞下,知难活命,一时情急,忙伸手用力一抓胸膛,哗的一声,毛皮裂开尺许。跟着伸手到皮层以内取出一物,向着刘泉口吐人言,正要发话,不料百忙中忘却赵光斗隐身守伺在侧,一把将它夺去。怪物见身带工具全失效用,情知逃了回去,林瑞师徒心狠手辣,也决难容怪物活命;何况力竭势穷,已落人手,想要逃走,谈何容易。虽然后难方殷,暂时仍以求活,权保性命为是。念头一转,立向刘泉身前跑来。
魏青早就跃跃欲试,正要飞剑出去。刘泉识得怪物用意,并还有用它之处,忙递眼色,止住魏青,只和赵光斗各用剑光,将怪物四外围住,并不遽下绝情。怪物晃眼走近,朝着刘泉跪下,哀求大仙饶命不置。众人见那怪物生得与人一般无二,只是通体黑毛,与人熊相似罢了。刘泉也不理怪物,先从赵光斗手上要过那禁制之物一看,乃是两个木人,上有血迹符咒,写着萧逸、吴诚两人姓名,全身钉有细似牛毛的刺,头上胸前写有一个大“火”字,六个“人”字。赵光斗道:“大师兄留意。看这情景,林瑞妖法狠毒,莫不用的是反七煞吧?”刘泉含笑点了点头。向怪物道:“你逃而复回,是何居心?既要打算下毒手,以求活命,为何早不下手?”
怪物哀声答道:“那恶人虽然许我立了这件功劳,便和他们一样,销去我禁制真灵的镇物,褪去这张附身熊皮,复体如人,收归门下,无奈害的是我至尊亲长。当初我无颜立足,自逃入山,是我自己不好,他还好言安慰,并未逼迫;平日相待,又只有好处,并无恶意。想起前情,委实不忍下手。适才连受催逼,才勉强去了两道符咒,隐身树下,闻听谈论病人,苦痛万分,人事不省。他那生魂又一味倔强,宁死不肯向我屈服,顺从恶人师徒之意。正看着难受,无计可施,诸位大仙驾临,我还以为恶人法术神妙隐秘,再也不会被人看破。便是露出马脚,难以抵敌,也可仗这两面化形神牌变化逃走。谁知大仙神目如电,玄机莫测,一举手便先迅雷不及掩耳,破了潜形之法。我看出剑光神妙厉害,卵石不敌。当时如将木偶身上刀、火二符一撤,受伤本人必定立即消灭。恶人那里一接警报,自会用收形大法,将我救转;即或无及,也可火遁逃走。只因不忍下此毒手,略一迟疑,便被剑光隔断。我本无心害人,一意逃生。后见令牌连晃,不能变化,方才着急,求生心急。又见剑光只阻前进,不在树下守护镇物,想趁冷不防,猛遁回去,只伤吴诚一人,仍可火遁逃走。万不料一切行动,均在二位大仙明鉴之中。如今身陷罗网,又失却法宝镇物,大仙便放我回去,恶人也不容我活命。但是这反七煞诛魂大法,外人决难破解。望求大仙念在小人本无害人之心,被迫无奈,情非得已,饶我一条狗命,情愿代破此法,暂贷一死。就这样还望诸位大仙听小人说出机密,速将恶人师徒除去,始能保住残生。”
说时,萧、郝二人见他目光清灵,口音甚熟,已看出是个熟人。正要插言,刘泉已发话道:“你当这反七煞妖法,我就不能自破么?我不过想查问你是否居心害人和说话真假罢了。听你所说,原是这里熟人,虽不知以前为人如何,所说倒是实情。能恕与否,尚且难定,暂时权且饶你。那妖人师徒,一两日内,对你也不致有所加害。等问明之后,再作计较。如今救人要紧。”说罢,便命萧清速取泥土,捏二泥人过来。萧清本想和那怪人说话,奉命而去。萧家众人,也有话要问,因刘、赵二人忙着破法,俱没敢开口。
一会泥人取到,刘泉笑对俞、魏二人说道:“师弟不要见笑,愚兄又要重为冯妇了。”当下掐诀行法,运用真气,双手一拍泥人,立时粉碎,化成一团灰烟,向木偶身上飞去。晃眼包没全身,又复原形。不消半盏茶时,所有木偶身上符咒字迹,俱从泥人身上透出。刘泉猛地大喝一声,向泥人顶上一拍,立即裂开,木偶便从口里脱颖飞出。刘泉伸手接住,又向怪人要过先取的几道妖符,贴在上面。然后挨次伸手,将木偶身上刺针、符印一一行法取下。每取下一符一字,那木偶身上便若有知觉,好似受苦已极,自行颤动不休。取到“刀”、“火”二字,木偶无故自裂,齐如刀斩。接着无故化成一道白灰。同时萧逸房中,便有了声息。刘泉随取一粒丹药,吩咐郝潜夫:“速与萧、吴二人服下,切忌劳顿。少时痊愈清醒,我等再行入内相见。”
潜夫拿了丹药刚走,萧清忽然从屋内奔出,喊得一声:“叔父、师兄好了!”便跑至刘泉面前,抱膝跪下,指那怪人哭诉道:“他是我哥哥,定被妖人所害,落得这般光景。求仙师快些想法,救他一命吧。”刘泉吩咐萧清速起,且不答话,先问何渭,可有静室。何、萧二人同声道有。刘泉道:“此时病人魂才归窍,数日摧残,元气受伤太甚,服了家师灵丹之后,还得将息些时。只可着一人对他们略说大概,即令安卧,不可多言劳神。到了子夜,自必痊可。我等已与妖人开衅,后事尚多。这个妖党也有许多话要去静室之中询问。除萧清外,余人如不在此居住,回家须要早走;否则少时贫道等为防妖人再来,将这所房子一行法封锁,今晚就不能出门一步了。”室中诸人俱是村主萧逸的至亲子侄和门下弟子,本就朝夕侍疾,极少离开;又见仙人降临,诸多灵异,益发大开眼界,俱说不走。
刘泉道:“此时离行法还有一会。适见山下聚集多人,想是关心萧村主的安危。速去传话,就说山外延来医生,伤势业已转危为安,只是病人最忌喧闹,可速散回家中,不到明早,不要再来。今晚子夜,这一带如有异声异状,千万不要出视,只可装作不闻不见,各自安睡,省得一个照顾不周,受了波及。来时我见除村主山居外,村人房舍,最近的也在对面湖滨,相隔不下里许,真是再妙不过。为防万一,最好另命两个胆大心细的人,持我灵符,在离山半里外等候,再待半个时辰,便禁众人由此通行。候至稍有动静,即向附近隐秘处藏身,以免没招呼到村人,无心走来,受了暗算。”
萧清接口道:“本村共总十姓,除了亲戚就是师友,并无外人;个个都读过几句书,练过几年武。一有甚事,只消吩咐下去,彼此递报,顷刻传遍全村。尤其家叔是一村之主,言出法随。如今卧病,由何师兄代为掌管,也是一样。相信决无一人不知,也无一人敢于违犯的。”刘泉喜道:“我因妖徒连为我等所伤,如今又破了他的邪术,恐其入夜寻仇,不得不预为之计。本来这守候人匆匆难得其选,既然如此,省事不少,便不用吧。”说罢,悄命七星真人赵光斗在门外石坪之上守候,众人各自散入别室。自和俞、魏二人,押着那形似黑熊的妖党,由萧清引路,同往后面静室之中走去。
三人方入室坐定,刘泉倏地将手一扬,立有一片光华飞起,形如半圈光网,将门窗一齐闭了个风雨不透。然后指着那怪人怒喝道:“你既口称为势所迫,不愿害人,情甘弃邪归正,以求免死,为何还要闹鬼?快些供出,免遭惨戮,形神俱灭!”萧清入室,本欲二次求恩,忽见刘泉面上顿现怒容,光华脱手飞起,疑心要下绝情,吓得跑上前去,抱住那怪人,一同跪倒,一味哭求,也没听见仙人说甚话语。那怪人见刘、赵二人道法通玄,料事如见,本就怀着鬼胎,仗有萧清代他求情,心才略宽。一听刘泉怒声喝问,早吓了个心胆皆裂。先因那一个是萧氏夫妻对头,事全由她而起,如说出来,休说仙人,先就有人不肯饶她,何况这四人又必是欧阳霜的朋友,如何能容?不说出来,至少还可以舍了自己,放她回去为人,所以没有供出。不料仙人慧目,早已洞瞩隐微,知瞒不过,左右都难免死,不禁悲从中来,把心一横,大声说道:“大仙既然道法高深,神目如电,我那同来的人,想也难逃回去。要我供出底细,事有碍难,比杀我叔父还苦。此乃我自己不慎,失身妖党,平日受尽凌践欺压,牛马不如,今日命该惨死。生魂回去,还得长受妖人禁制;你就饶我,也只逃命一时,未必便能为我出力冒那奇险,夺回镇物。还不如直截了当,速赐一死。别无他言,任凭发落便了。”
刘泉见状,微一寻思,冷笑道:“你倒想得开。我知天门教下,残忍恶毒。入门必须身为异类,服役三五年。末了还须杀一至亲最近之人,方准脱去皮毛,复体还原,收归门下。妖人令出必行,稍有违忤,便将生魂拘去,日受驱策,永堕沉沦,祭炼妖法。故一旦入门,便皆丧尽天良。那人是你甚人,为何死在临头,还要这样护她?”
怪人闻言,还未答话,萧清听出原因,忽然省悟道:“哥哥,你为了表姊出走,做出无礼之事,无颜在此,才翻山逃去。听你口气,莫非你二人都在妖人门下,同来的便是她么?你不要糊涂,这四位仙师,来时我已请问过,俱从雪山到此,与婶娘从没见过哩。果真表姊同来,不妨说出,只要有万分之一可恕,兄弟宁死,也必救你二人,仙师也不会不发慈悲。仙师妙法,你早见识,业已洞悉隐微。你还要隐瞒,岂非误了你,还要误她么?”
一面又朝刘、魏、俞三人哭求道:“这是弟子哥哥萧玉,本非恶人。同来那人,想必是我表姊崔瑶仙。想当初,先母一时不合,言语伤了婶母,以致叔父误听先母和崔家舅母之言,闹出许多事故。后来婶母得道回家探望子女,先母已经身死。舅母本精武功,见人雪夜窥探,疑是村中来了外贼,苦追不舍。婶娘本就怀愤,回身理论,言语失和,动起手来。谁想婶娘遇救从师,已精剑术,一照面便将舅母点伤。逃回告知逸叔,原欲说婶娘不好。不料逸叔事前早明白过来,只是口中没有说出。本已悔恨万状,闻言立即追出,率众门人儿女,踏雪苦寻婶娘,以求夫妻重圆。天明未遇,归来反把舅母数说了一顿。因正当舅母伤后,一怒而亡。舅父时已早死,舅母临危喊来表姊,哭命报仇。我哥哥和表姊,从小一处长大,本极要好,有过婚姻之约。表姊为报母仇,先要哥哥等婶娘再来,帮同下手行刺。哥哥因逸叔是长辈,不肯。表姊行刺未成,留书给哥哥,说她出山投师,不是自报亲仇,便是哥哥代报,方能归结连理。我哥哥由此便终日好似疯魔,时清时迷,两三次做出无礼之事,终于失踪出走,一去不归。彼时后山无路,水道出口有人把守,竟不知他二人怎样走的。叔父用尽方法去寻他们,连婶娘也代向山外寻过,均无踪迹。哪晓会误投妖邪,变成这个畜生样子。他二人虽是有罪该死,情实可原。中间曲折还多,一时也说不尽。务望仙师大发慈悲,暂时饶他二人,弟子定叫他供出实情便了。”
说时,屋外天空中,似有光华一闪。刘泉笑道:“好蠢的业障!你只当我要你供出,才擒得到她么?如不看在你弟天性孝友,适才早将你立毙剑下了。你回头看那身后是谁?”说罢,将手一指。萧清、萧玉同时回望,门口光华裂开,室外似有七点星光闪过,光华重又将门封上。剑光分合之间,凭空一只大马猴,战兢兢跑了进来,见刘泉端坐室中,吓得转身就要逃跑。
萧玉看见马猴,双手紧紧抱住,早不顾命翻身跳起,哭道:“妹妹!你怎会也落入人手,还没逃去?这都是我们两人命苦,受尽千灾百难,如今落得生死两难。快些随我跪求仙师,看看能否看我兄弟情面,放你一人,将我生魂带了回去吧。”那马猴也口吐人言,哭道:“我也因叔父不是娘说的仇人,和你一样,老不忍心下手。后闻你已被擒,恐连累你,越发胆小踌躇。一会又听诸位仙师找寻静室,似要审你。打算冒险寻你,相机救了同逃。拼着答应那厮,只求饶你一命,放你逃走,再将那厮刺死,然后自杀。不想才一走出房门,便见一道长电一般飞来,将叔父房门守住。又用七星光将我逼到此地,自入罗网。叫我害了你,我独自求生,休说人家不肯,就肯,我于心怎忍?不死,妖人下手更毒。死在一处原好,只是死后魂魄必被妖人拘回,天长地久受折磨,怎受得尽啊!”说罢,熊、猴俱抱头痛哭不止。
允中见状,不由触动情怀,不等萧清开口,首先代他们求情。萧清听出马猴是崔瑶仙幻化,益发苦苦哀求。刘泉喝道:“你二人自寻苦恼,怨得谁来?单是哀哭,有甚用处?可晓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么?”崔瑶仙毕竟女人心细,虽在悲痛之极,早偷觑着刘、俞、魏三人的辞色动作。闻言知有活路,立时转悲为喜,忙拉萧玉双双近前,跪下叩头,说道:“我二人误入邪途,非出心愿,无奈妖法禁制,不能脱身。今见仙师法力无边,如蒙救援超脱苦海,固是恩深再造;即或死罪难容,也求大施法力,免我二人魂魄受禁,永无翻身之日。”
还待往下述说,刘泉接口喝道:“我一来便知还有妖党在室,恐逼成变,故未进去,特地诱你出来,以免玉石俱焚。不料你二人天良均未丧尽,虽然该死,姑念事出无知,萧清苦求,及俞仙师的情面,索性成全你们,使复人形,就便将此两副皮毛,为你们抵御妖法。妖人未除以前,你二人在此室中静坐,不可擅离,方保无患;否则身死魂戮,休得后悔。”二人及萧清都喜出望外,悲喜交集,叩头不止。
刘泉又命萧清速取两身男女衣服、鞋袜备用。随后从法宝囊内取出四十九根竹签,分插地上。命萧玉先走近前,运用玄功,施展仙法,手掐灵诀,由顶门往下,全身连画十几下。恰好萧清取来衣物,萧玉全身忽起裂缝。刘泉照样行法,画了崔瑶仙。用手朝萧玉身上连扯了几下,一张整的熊皮应手而起,立时复了原来人身,现出一个赤条条的二十多岁英俊少年。刘泉吩咐火速穿衣。又各给了二人一粒丹药。又命少停由萧玉代崔瑶仙如法施为。事毕穿衣以后,将两身兽身拼成两个整的,铺于竹阵之内,各在室中静坐,自有灵效。
刘泉说罢,同了俞、魏、萧清三人,收了剑光,去至室外,用法术封闭全室,同往前面萧逸屋中走去。赵光斗业已先在那里。萧、吴师徒二人也已清醒,渐复原状,见刘、俞、魏三人进来,方欲伏枕叩谢,刘泉再三拦止,互相通问,落座叙谈。刘泉道:“贫道一来,便见室内隐隐邪气,知道妖人狠毒,除门外石坪暗设禁制外,室内尚有埋伏。彼时既恐入室惊走妖人,又恐其铤而走险,稍一防卫不周,便为所害。同时外面妖人禁制,又最关紧要,偏他身形已隐,只见妖气,一击不中,必误大局。思量再四,决计不进室来,先拿话引逗外面妖人,果然中计心虚,微一动转,便被我看破,将他擒住。以后查见他已是真心降伏,却不肯供出同党。虽还不知内中曲折,却正要他如此,以免室中同党知我看破,激出变故。料她等我一离开,不是乘机遁走,便来窥探,先未害人,此时决不肯轻易下手。一面暗请赵师弟预伏门外,诱之入网。一面故寻静室,审问被擒妖孽,诱使入网。不料这两个妖党,俱是府上亲属。适见他们质地均属不恶,不知何以至此?主人新愈,不宜多言。在座诸位,可有人得知此中细情的么?”萧逸闻言,叹了口气,眼睛一红,便命萧清代答。萧清这才细说经过。
原来萧氏全家隐居哀牢山,虽历三世,年代却不甚久远。祖上共是弟兄三人,还带着数十家共患难同进退的亲戚友人。萧逸之祖是老三,晚年才生萧父。自来幺房出长辈,加以萧逸天资颖异,博学多能,山中一切礼法教养,耕作兴建,多半出于他的策划部署。全村老幼,从小本就赞服他的才干技能。自从他发现卧云村这块洞天福地,安居不过几年,他的两辈老人相继下世。萧逸虽仅二十左右年纪,但是村中一般年纪大、辈分最高的,也不过是些叔伯兄弟,俱没甚本领。自知才干不济,而且年事又高,难任繁巨,连照定章选了几次村主,无人敢于承当,结果众望所归,还是选了萧逸。萧氏世传武艺,萧逸仗着天资聪明,益发触类旁通,高出侪辈。这一当了村主,除每日照章治理全村外,便督饬全村少年学习武事,一则借以强身,二则防备万一有生苗、猓、生番侵犯。萧氏武功,本有特长,上辈虽收门人,有几十下拿手,仍照例不传外姓。萧逸觉着目前众亲友举家相从,祸福与共,亲如一家,迥非昔比,秘而不传,说不过去。于是又从众亲友当中选二十个优秀子女,一同尽心教授,传以心法。不料一番好心,却几乎惹出一场大祸。
原来因为和萧氏同隐的亲友门客,内中还有一个复姓欧阳的孤女,原是萧父世仆欧阳宏之女。乃父从小就跟主人当书童,长大学会一身绝好的武功。中年丧妻,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因生于霜降之日,取名霜儿。萧氏入山,也相随同隐。有一天与萧父出猎,路遇大队狼群,为了救护主人出险,拼命死斗。苗疆野狼,青面白额,大的几有驴子一般大小,走起来成群结队,一呼百集,遇上人兽,齐起争夺,前仆后继。一面争嚼死狼,自相残杀;一面仍自猛扑,不得不止。不似内地山狼,多疑胆小。加以齿牙犀利,矫捷如飞,端的猛恶贪残,无与伦比。欧阳宏武艺虽高,终究只有主仆二人,骤遇这样千百成群的猛兽四面夹攻,到底不能全占上风。还算二人俱是能者,一任群狼飞扑上前,只要被打中,应手立毙,纵逃又快。由早起一直斗到天黑,打死的狼不下三四百条。先是每有一狼受伤倒地,它那活的同类立即抢到身前,爪牙齐施,死狼血肉纷飞,晃眼间便成一副骨架。群狼本是咆哮连声,一拥而上。二人也是手脚并用,不停乱打。一面端详逃路,且斗且退。狼来得也快,完得也快。后来狼死越多,活的十九吃饱。人固精疲力竭,狼也斗倦,才略松些。正相持中,萧家忽有人从远处闻着狼啸,想起他主仆二人早出行猎未归,恐有差池,前来探看。遥望隔山旷野中,二人被狼群围困,各持器械,一拥驰至,又杀了百多只。群狼见不是路,方死了心,纷纷抢夺死狼,衔了逃走。二人才侥幸未膏狼吻,人却气力用尽,软瘫地上,行动不得。众人搭了回去,当时用了家传良药医治。
养了数日,萧父复原无恙。欧阳宏却未治好。原来当初发现主人被群狼围困,从崖上下跃,直落狼群救主之时,恰值几只大狼正向主人身上猛扑,身前左右又有十几只同时扑到,形势奇险,绝难抵御。一时情急过甚,忙握紧手中铁棍,大喝一声,使了个风扫残花势子,横手一棍,照准后面四只大狼打去。因是情急拼命,用力奇猛,四狼立时头裂脊断,腹破腿折,相次随棍甩起好几丈高下,一两声惨嗥过处,颤巍巍落在地上,同时毙命。这时危机瞬息,间不容发。一棍打中,脚才点地,又有两只驴一样大的凶狼,相次朝他扑到。欧阳宏更不怠慢,回手一棍,刚打落了一只,第二只倏又扑到肩前,张开一张大嘴,尖唇怒掀,白牙森森外露,眼看咬到,再回棍已是无及。仗着内功精纯,身手奇捷,举手当头一拳打去,已中狼额。狼的短处全在后腿,头额甚坚,这只又是一只最大的母狼,头骨更坚如铁石。欧阳宏仓猝应变,未暇思索,恨不得把吃奶力气都使出来,第一棍和这一拳全都用力过猛,没有含蓄。先后六狼,虽然应手立毙,可是铁棍已经打成半弯,右手骨也隐隐有些酸麻。
当时没有觉意,便与主人背对背立定,互相照顾,觅路纵逃。偏生这地方一面是危崖数十丈,无法上纵;其余三面俱是广大原坡,前后左右,都被狼群围定,难于逃走。打到下午,二人兵刃俱都弯折,不能使用,只得弃去,全仗双手抵御那千百凶狼。狼本都是昂首向前,除了用硬功强力,去击碎它的头脑而外,绝少善策。一两个时辰斗过,二人双手全都肿胀麻木起来。欧阳宏更因左手先吃了点亏,运用稍差。正斗之间,一个不留神,一拳去打狼头,不料狼来得太快,拳发稍迟,一下击中狼嘴,将那满口狼牙击了个粉碎,吃锐齿在左臂皮上划破了一点,中毒颇深。回家用药一敷,创口一天就痊。可是毒入了手背筋脉,渐渐手臂的筋发了黑紫,左半身疼痛不止。不消二日,蔓及全身。等到有明白人细看发觉,已成了不治之症。第四天夜里,便即毒发身死。彼时欧阳霜年已十三,已学有一身本领。乃父临终泣请主人照看孤女,因自己身分低贱,不敢妄冀非分,但求在诸位少年主人中,老主人做主,选出一位,收为妾婢,只盼不使嫁出山外,于愿已足。萧父感他救命之恩,自然一口应允。欧阳宏这几句话原有用意,见萧父答应,也就含笑而逝。
前明门第之见,已成积习。萧父见欧阳霜小小年纪,事父甚孝,相貌又极端丽,自然喜爱;何况更觉义仆不可辜负,须得善待。无奈妻室早亡,子又年少,家中无法留养,便送往亲戚家中暂住,长大再说。却不知乃子萧逸是个多情种子,与欧阳霜从小一处长大,耳鬓厮磨,情根已深。只因出身阀阅,世家望族,虽已入山隐遁,家中排场过节,依旧积习难改。如欲下偶仆婢,尊长决不能容,每想起就觉心烦。好在双方年纪都幼,上下相差不过几岁,以自己的才望和心计,终须使之如愿,常以此宽解。欧阳宏临终之言,只他一人明白其中深意,是想借着救主之劳,将欧阳霜嫁与自己为妾,心中暗喜。嗣听老父每提此事,必说:“欧阳宏忠义可怜,他临危托孤,分明是见随隐入山的下人奴仆,女的还有几名丫鬟,男的只他一人。他有此佳女,既不愿嫁与童厮下贱,就打算嫁,也没这样同等的人。所以宁为上人妾,不为下人妻,要为父给做主意。以此女才貌至性,按我存心,本想收作义女,在众亲友中选一个好子弟,就做正室也不为过。无奈她父乃我世仆,并未随主改姓,人多不免世俗之见,必说我偏私不公,以大凌小。真个为难,只好且等几年再说。你可代我物色留意,亲友中尊长如有甚人夸她,速报我知,以便为谋。”简直没有一点想到自己身上的意思,真是又好笑,又着急。又不好意思向老父开门见山去说,身已归隐,同为齐民,何论尊卑?做儿子的根本就无世俗之见,情愿娶她为妻,代父报德,免得落到别人头上,说爹偏私,以大压小。
似这样干耗了两年。新村开辟,萧父忙着给他订婚。意中所定的,乃是萧逸的姑表姊,姓黄名畹秋。欧阳霜便寄居在她家内。畹秋年长萧逸一岁,不特才貌双全,更饶机智。与萧逸小时同在一处读书习武,又是举家随隐,常日相见。欧阳霜时已十七,益发出落得天仙化人一样。萧逸无心娶畹秋为妻,自然不愿这门婚事。再三向父力说自己年幼,要习文练武,恐怕分心,不到三十,决不作室家之想。父子正计议间,老年祖母忽然病死。跟着萧父一夕微醉之后,忽又无疾而终。连治重丧,无暇顾及婚事,又没了尊亲相强,也就搁起。可是萧逸的姑母性甚急躁,又只此一女,爱如掌珠,本最喜爱萧逸,知道堂兄有纳彩之意,巴不得当时圆成这一双佳偶。偏偏堂兄忽然身故,萧逸新遭祖、父重丧,不能举办。又闻有三十始妻之言,不知乃侄意有别属,志不在此,只恐迟延了爱女婚期,更恐时久出变。几次命人示意,要萧逸先行定聘,终丧之后,即图迎娶。萧逸均用婉言推谢。后来迫得急了,索性正颜厉色,说丧中订婚,怎为人子?自己真没有这样心思,何苦陷人于不义等语。萧姑看出他有些不愿意,发怒说道:“我女儿文武全才,又美貌又能干,哪些不好?还就他去,反倒推三阻四的。他如此年少无知,固执成见,异日后悔来求,莫怪我不肯呢!”萧逸闻言,只付之一笑,乐得耳边清静,更不回话。背地里苦恋着欧阳霜,这场婚事由此打消。
内中只苦了黄畹秋。平日眼界既高,又多才艺。眼前同隐亲友中的子弟,虽然不乏佳士,但谁也比不过萧逸。而且自己又是全村第一个文武全才的美人,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不知不觉,芳心早已种下了情根爱苗。心想:“同辈姊妹多半庸脂俗粉,即或有点长处,也多是有才无貌,有貌无才,瑕瑜互见。仅有一个欧阳霜,父死以后,寄居在自己家中,婷婷楚楚,我见犹怜。无奈父为奴仆,出身微贱,置诸姬妾,已为矜宠,何足以偶君子?何况个郎温文纯挚,由少及长,友好无猜。虽因互重礼法,不曾明白吐意,似乎一点灵犀,久已心心相印。婚萧逸者,非我而谁?”与乃母一般心理,以为男女双方,都是全村小辈中的第一人。一听萧父果有此意,心中暗喜。久不见人提说,方在悬望,萧家连办丧事,还当例有耽搁。照着萧逸平日相对神情和赞许的口气,便不提议,也必会登门求婚。否则更有何人能胜于己?
萧家终七营葬以后,小婢报说,乃母已命人前往示意,还在微怪乃母性情太急,身是女家,明是定局,何必先期屈就呢?及至去人两次归报,萧逸口口声声以亲丧大事为重,丧悼余生,无心及此,方始有些惊疑。嗣闻萧父在日,萧逸也曾推辞,并有三十论娶之言,更知有些不妙。痴心又料萧逸只是用功好名之心太重,并无属意之人。最后才听出萧逸假名守孝,意似明拒。一方面却不时往自己家里来往,再不就借故在左近盘桓竟日,而其来意,却不是为了自己,竟是为了欧阳霜而来。二人每次相见,一个只管冷如冰霜,淡然相对;一个却是小心翼翼,深情款款,情有独钟,自然流露。萧逸为人外柔内刚,温和安详,谦而有礼,说话举动,在在显得意挚情真。虽然对谁都是如此,情之所钟,究有不同。畹秋何等聪明,自然一看便透。
迁居以后,因有天生形胜,不受虎狼之患,所有房舍,大多因势而建,极少墙垣。合村的人,无殊同住在一个大花园内,相见极为便利。黄家房后,有片广场,原是村中习武场所之一,与萧逸所居,相隔匪遥。每值日落之前,左近几家少年男女都来场上,分成两队习武。萧逸武艺,偏又高出众人之上,男女两队都须向他求教。表面上又无丝毫失礼处,既不便禁止欧阳霜不与萧逸相见,又不便拒绝萧逸上门。于是由失望而羞愤,由妒忌而生仇隙。怨毒所钟,渐渐都移向欧阳霜一人身上。切齿多年,时欲得而中伤。头两三年中,还想愚弄欧阳霜,表面上加意结纳,打算认作姊妹,向她说明心事,同效英皇,嫁给萧逸以后,再收拾她。
万不料乃母刚愎自用,一听女儿说萧逸看中了欧阳霜,愤怒已极,大骂萧逸违逆父命,蔑视尊亲,不识抬举。我女儿便老死闺中,也决不嫁给这种浮浪无耻子弟。既然甘愿下偶奴仆,我索性成全于你。一得信,便把欧阳霜喊到面前,说道:“你已年长,不能在此长居。本想为你营谋婚嫁,无奈门第不当,除了为人妾侍,无法启齿。今日方知我侄儿萧逸爱你甚深,难得他不计门第高低,又无大人约束,真是再好不过。谅你获此殊荣,当无异词。你如不愿,我也不能相强;如合心意,可速应诺,我当为你做主,即日命他迎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