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踏进了玻璃小塔之后,初以为可以安然度日子了。
想不到,从白昼到黑夜又到了白昼,刚刚经过了24小时的拘留,我正吃得饱饱的,懒洋洋地躺在生肉汁里,由它浸润着。忽然塔身震荡起来,一阵热风冲进塔中,天窗的棉花塞不见了,从屋顶吊下来一条又粗又长,明晃晃的、热烘烘的白金丝,丝端有一圈环子,救生环似的,把我钩到塔外去了。
我真慌了。我看见那位好生面熟的科学先生,坐在那长长的、黑漆的试验桌旁,五六个穿白衫的青年都围着看,一双双眼睛都盯着我。
他放下了玻璃小塔,提起了一片明净的玻璃片,片上已滴了一滴清水,就将右手握着那白金丝上的我,向这一滴水里一送,轻轻地大涂大搅,搅得我的身子乱转。
这一滴水就像是我的大游泳池,一刹那,那池水已自干了。于是我的大难临头了。
我看见那酒精灯上的青光,心里已自兀突兀突地跳了。果然那狠心的科学先生一下子,就把我往火焰上穿过了三次,使那冰凉的玻璃片,立时变成热烫热烫的火床了。我身上的油衣都脱化了。烧得我的细胞焦烂,死去活来,终于是晕倒不省“菌”事了。
据说,后来那位先生还洗我以酒,浸我以酸,毒我以碘汁,灌我以色汤,使我披上一层黑紫衣,又披上一件大红衣,都是为着便利于检查我的身体、认识我的形态起见,而发明了这些曲曲折折的手续。当时我是热昏了全然不知不觉的,一任他们的摆弄就是了,又有什么法子想呢?
自从此后,每隔一天,乃至一星期,我就要被提出来拷问,来受火的苦刑。
火,无情的火,我一生痛苦的经验,多半都是由于和它碰头。
这又引起我早年的回忆了。
我本是逐着生冷的食物而流浪的。这在谈我的籍贯那一章已说得明明白白了。
在太古蛮荒的时代,人类都是茹毛饮血,茹的是生毛,饮的是冷血。那时口关的检查不太严,食道可以随意放行,我也自由自在无阻无碍地,跟着那些生生冷冷的鹿肉呀羊心呀,到人类的肚肠去了。
自从传说中,前不知第几任的中国帝王,那淘气的燧人氏,那钻木取火的燧人氏,教老百姓吃熟食以来,我的生计问题,曾经发生过一次极大的恐慌。
后来还亏这些老百姓不大认真,炒肉片吧,炒得半生半熟,也满不在乎地吃了。不然就是随随便便地连碗底都没有洗干净就去盛菜,或是留了好几天的菜,味都变了,还舍不得不吃,这就给我一个“走私”“偷运”的好机会了。他们都看不出我仍在碗里活动。
热气腾腾的时候,我固然不敢走近;凉风一拂,我就来了。
虽然,我最得力的助手,还是蝇大爷和蝇大娘。
我从肚肠里出来,就遇着蝇大爷。我紧紧地抱着他的腰,牢牢地握着他的脚。他嗡的一声飞到大菜间里去了。他噗的一下停落在一碗菜的上面,把身子一摇,把我抛下去了。我忍受着菜的热气,欢喜那菜的香味,又有的吃了。
我吃得很惶惑,抬起头来,听见一位牧师在自言自语:
“上帝呀,万有万能的主啊!你创造了亚当和夏娃,又创造了无数鸟兽鱼虫、花草木兰来陪伴他们,服侍他们。你的工作真是繁忙啊!你果真于六天之内都造成了这么多的生物吗?你真来得及吗?你第七天以后还有新的作品吗?……”
“近来有些学者对于你怀疑了。怀疑有好些小动物都未必是由你的大手挥成。它们都可以自己从烂东西里,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就如苍蝇、萤火虫、黄蜂、甲虫之流,乃至于小老鼠,都是如此产生。尤其是苍蝇,苍蝇的公子哥儿的确是自然而然地从茅厕坑里跳出来的啊!……”
我听了暗暗地好笑。
这是17世纪以前的事。那时的人,都还没有看见过苍蝇大娘的蛋,看见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不久之后,在1688年的夏天,有一回,我跟着苍蝇大娘出游,游到了意大利一位生物学先生的书房里。她停落在一张铁纱网的面上,跳来跳去,四处探望。我闻到一阵阵的肉香,不见一块块的肉影。她更着急了,用那一只小脚丫乱踢,把我踢落到那铁纱网的下边去了。原来肉在这里!
这是这位生物学先生的巧计。防得了苍蝇,却防不了我。小苍蝇虽不见飞进去,而那一锅的肉却依旧酸了烂了。
从此苍蝇的秘密被人类发觉了。为了生计问题,于是我更无孔不钻,无缝不入了。
我也不便屡次高攀苍蝇的贵体,这年头,专靠苍蝇大爷和大娘谋食,是靠不住的啊!于是我也常常在空气中游荡,独自冒险远行以觅食。
有一回,是1745年的秋天吧,我到了爱尔兰,飞进了一位天主教神父的家里。他正在热烈的火焰上烧着一大瓶的羊肉汤,我闻着羊肉味,心怦怦地动。又怕那热气太高,不敢下手。他煮好了,放在桌上,我刚要凑近,陡然的一下,那瓶口又给他紧紧密密地塞上了木塞子。我四周一看,还有个弯弯的大隙缝,就索性挤进去了。
初到肉汤的第一刻,我还嫌太热,一会儿就温和而凉爽了。一会儿,忽然又热起来了,那肉汤不停地乱滚,滚了好一个时辰,这才歇息了。我一上一下地翻腾,热得要死,往外一看,吓得我没命,原来那神父又在火焰上烧这瓶子了!烧了约莫快到一个钟头的光景。
我幸而没有被烧死,逃过了这火关,就痛快地大吃了一顿,把这一瓶清清的羊肉汤搅和得不成样子了,仿佛是水中的乱云飞絮似的上下浮沉。那阔嘴的神父,看了又看,又挑了一滴放在显微镜下再看,看完之后,就大吹大擂起来了。
他说:“我已经烧尽了这瓶子里的生命,怎么又会变出这许多来了?这显然是微生物会从羊肉汤里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呀!”
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这样糊里糊涂地又过了24年。到了1769年的冬天,从意大利又发出反对这种“自然发生学说”的呼声,这是一位秃头教士的声音。他说:“那爱尔兰神父的试验不精到,塞没有塞好,烧没有烧透,那木塞子是不中用的,那1个小时是不够用的。要塞,不如密不透风地把瓶口封住了。要烧,就非烧到1小时以上不可。要这样才……”
我听了这话,吃惊不小,叫苦连天。
一则有绝食的恐慌;二则有灭身的惨祸。
这是关于我的起源的大论战。教士与神父怒目;学者和教授切齿。他们起初都不能决定我的出身何处,起家哪里,从不知道或腐或臭的肉啊,菜啊,都是我吃饱了的成绩。他们却瞎说瞎猜,造出许多科学的谣言来,什么“生长力”哪,什么“氧化作用”哪,一大堆的论文。其实那黑暗的主动者就是我,都是我,只有我!
仿佛又像诸葛亮和周瑜定计破曹操似的,这些科学的军师,一个个的手掌心,都不约而同地写着“火”字。他们都用火来攻我,用火来打破这微生物的谜。
火。无情的火,真害我菌儿死得好苦也!
这乱子一直闹了1个世纪,一直闹到了1864年的春天,这才给那位著名的胡子科学先生的试验,完完全全地解决了。
说起来也话长,这位胡子先生真有了不起的本事,真是细菌学军营里的姜子牙。我这里也不便细谈他的故事了。
单说有一天吧。这一天我飘到了他的实验室里了。他的实验室我是常光顾的。这一次却没有被请,而是我独立闲散地飞游而来了。
我看见满桌上排着二三十瓶透明的黄汤,有肉香,有甜味。那每一只的瓶颈,都像鹤儿的颈子一般,细细长长地弯了那么一大弯,又昂起头来。我禁不住地就从一只瓶口扬长地飞进去了。可是,到了瓶颈的半路,碰了玻璃之壁,又滑又腻的壁,费尽气力也爬不上去,真是苦了我,罢了罢了!
那胡子科学先生一天要跑来看几十次,看那瓶子里的黄汤仍是清清明明的,阳光把窗影射在上面,显得十二分可爱,他脸上现出一阵一阵的微笑。
这一着,他可把“自然发生说”的饭碗,完全打翻了。为的是我不能到里面去偷吃,那肉汤,无论什么汤,就不会坏,永远都不会坏了。
于是,他疯狂似的,携着几十瓶的肉汤,到处寻我,到巴黎的大街上,到乡村的田地上,到天文台屋顶的空房里,到黑暗的地窖里,到了瑞士,爬上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去寻我。他发现空气愈稀薄,灰尘愈少,我也愈稀,愈难寻。
寻我也罢,我不怪他。只恨他又拿我去放在瓶子里烧。最恨他烧我又一定要烧到110℃以上,120℃以上,乃至170℃;用高压力来烧我,用干热来烧我,烧到了1个钟头还不肯止呢!
火,无情的火,是我最惨痛的回忆啊!
现在胡子先生虽已不见了,而我却被囚在这玻璃小塔里,历万劫而难逃,那塔顶的棉花网,就是他所想出的倒霉的法子。至于火的势力,哎哟!真是大大地蔓延起来了。
火,无情的火,实验室的火,医院的火,检疫处的火,到处都起了火了。果真能灭亡了我吗?那至多也不过像秦始皇焚书一般似的。
我的儿孙布满陆地、大海与天空。
毁灭了大地,毁灭了万物,才能毁灭我的菌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