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城记
  • 张柠
  • 4245字
  • 2020-08-29 07:10:06

第二天是周日。张薇祎很早就醒了。天还没有大亮。她不想开灯,也不想拉窗帘,打算摸黑穿上衣服,跟顾明笛打个招呼,就独自一人乘公交车回家去。是顾明笛开的灯,说也要起床送张薇祎去公交车站。张薇祎惊讶地发现,不算宽敞的床上,竟然还摆着一个睡袋,这太怪异了,张薇祎有一丝不快。顾明笛是趁张薇祎睡着之后才打开这个睡袋的。他像小孩子一样钻出来。张薇祎说:“不用起来,继续睡吧。”顾明笛打着哈欠说:“那好,到了给我短信。”说完又蜷缩进他的睡袋里去了。

顾明笛睡到自然醒,已经是上午十点了。他磨磨蹭蹭地拉开窗帘。终止在夜晚黑暗里的时间,随着上午的阳光一起,在他的床上流动起来。睡袋边上的空位,让他想起了张薇祎,有点愧疚。他心想,是不是太简约太简洁了?至少也应该把她送到公交车站吧。……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道歉吧。看看手机,没有张薇祎的短信。他慵懒地躺着,独自品尝一种难以用言语传达的快感。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昨天晚上整个过程,就像最温柔体贴、最高效的妈妈给孩子换纸尿布一样,准确、有力、快捷、舒适,没有任何耽搁和拖延。此时此刻,那个让他感到爽快的肉体已经不在,留下一个空缺,只剩一缕温暖的气息在枕上飘荡,伴随着一种稍嫌刺鼻的香味儿,好像有一点杏仁的苦涩味道,游丝般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房间,钻进他的鼻腔和大脑,钻进他的记忆之中。此刻,顾明笛只需面对空气,而不是另一个肉体,回忆中的情景弥漫在他身边,无须任何回报:爱抚、羞涩、感谢、愧疚、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顾明笛伸了一个懒腰,身体中充斥一种特别的舒适感,就像隔夜的尿不湿拿掉后屁股还是干爽的一样,不着痕迹的轻松。

顾明笛正沉浸在幻想和回忆之中,母亲发来了短信,让他不要睡懒觉:“儿子,早餐没吃就算啦,赶紧起床准备吃午饭吧。”不管在哪里,母亲都对他的行动了如指掌,仿佛脐带还没有剪断似的,顾明笛感到十分无奈。母亲会不会对刚刚过去的这一夜也了如指掌呢?顾明笛隐约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隔了一阵,母亲又发来一条短信,指定他到小区后面的美食街那家潮州菜馆去吃饭,菜单都帮他列好了:沙姜鸡半只32元,白灼芥蓝16元,米饭2元,自带一瓶可乐或矿泉水。顾明笛心里嘀咕,不要去了几次香港,爱上粤菜,就让世界上所有人都去吃粤菜,我偏不去那儿吃,偏偏要去上海面馆,吃一碗阳春面和一只素鸡。然而真正出现在他心里的,却是愚园路口那家煎饺店。

半个小时后,顾明笛背着深灰色双肩包,出现在小区南门外的安西街上。正午的阳光有点刺眼,让他看不清身边飘过的女人的样子。路边挤满了送孩子到工人文化宫上课后兴趣班的家长。顾明笛缓步朝愚园路方向走去。那是他喜欢的街道之一,给人一种穿越时光的感觉,像是走在梦境里。尤其到了晚上,在地灯的照射下,街道两旁带欧式屋顶的房子,像童话影片里的城堡,美得有点神秘。顾明笛的心情跟阳光一样好,他将双手朝前面高高举起,做出一个要翻跟头的架势,被迎面走来的老太太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

在愚园路跟安西街交会的十字路口,顾明笛犹豫了一下。从这里拐弯往西去,是一家叫“上海1890”的咖啡馆。往东是“田园风味”小吃店,里面的生煎饺子味道很正宗,表面焦黄酥硬,里面全是肉汁。像往常一样还去“田园风味”吗?顾明笛不只是喜欢那家的生煎饺子,更喜欢观察那家的老板娘。老板娘四十岁左右,也许更大一点吧,女人的年龄总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她五官精致,眼窝比较深,鼻梁也比一般人要高一些,有点像混血儿。上海开埠一百六十多年来,一直是对外开放程度最高的城市,土洋结合,中外杂居。外滩像一位妖娆的女郎,站在黄浦江边,朝着外国人频频招手。让乡下人犯晕的“十里洋场”就是为外国人建造的。据说,血缘或者地缘越接近的人的后代,无论智力、体力还是外貌,都有退化趋势,左邻娶右舍、前村嫁后村的乡下人就是这样。相反,血缘或者地缘相距越远,最好是中外混血,人种进化有“择优配置”的取向,外貌也更漂亮。这大概就是上海这种现代城市里的人越长越漂亮的重要原因。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引人注目的言行举止和风度打扮,说话时的腔调和表情的个性化,特别是那种变幻莫测的眼神,都是带着进化趋向的大都市人的标志。“田园风味”的老板娘,除了身材有点胖之外,五官漂亮是没有疑问的,但血缘问题只能存疑。其实顾明笛对她的血缘问题一点兴趣也没有。

每次走进“田园风味”小吃店,老板娘都会一边说“欢迎光临”,一边将注视客人的职业目光改为用余光去瞟顾明笛。那短暂一瞟,像一闪而过又迅速熄灭的光亮,令人心头一震。顾明笛觉得自己读懂了眼神晦暗的部分,内心产生隐秘的愉悦感,同时食欲大振。有一阵,他每天傍晚都来这里吃生煎饺子,以至于吃到反胃的程度,经常心里不想吃,双脚却还是往“田园风味”走。此刻,顾明笛正在犹豫不决。突然,生煎饺子蜂拥而至,仿佛要将他绑架而去,一股胃酸涌了上来,直接把顾明笛推向了西边的“上海1890”咖啡馆。

这家咖啡馆不像星巴克那么大众化,陈设蛮讲究,从墙壁上到墙角边,都是一些老物件,旧式打字机、留声机、胶木老唱片、30年代的明星照和流行书籍,那张著名的《魂断蓝桥》的接吻剧照,被放大挂在醒目的位置。顾明笛扫了一眼,午间人较多,正在忙着炒股的,一边喝咖啡一边操控自己小公司的老板,眼神空洞且茫然的炒房族,想写出《哈利·波特》的流浪作家,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台手提电脑。上海话夹杂着英文单词,每一个人好像都在教训别人似的,每一个人都老卵得很的样子。顾明笛本想在北边临街靠窗的地方坐下,能看到对街桃源坊老弄堂的拱形门楼,听着爵士乐,有一种怀旧的感觉。现在他满耳朵都是那些用电话斥责别人的声音,给人一种所有的人都在教训他的感觉,弄得他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歉意,好像做错了很多很多事一样。他只好另选一个偏僻安静的地方坐下。

顾明笛掏出手机查看,没有新的短信。他顺手给张薇祎发了一条:“我在家附近午餐,你呢?”等了半天依然不见回复,拿起手机想打电话,还是忍住了,万一她在睡觉呢?还是等吧。顾明笛将手提电脑打开,点了一杯拿铁,一份帕尼尼,一盘沙拉,一边吃一边准备开始写作。之前因为赶着写《梦中的动物》,把人都写伤了,所以,最近没有大的计划,只想写一些短篇故事。他打开正在写作的短篇小说《象奴妇》,还只有一个开头:

说起南京,那真是一个有来历的地方。六朝金粉,天下文枢,秦淮歌女,举世无双。至有明一代,衣冠文物,烟花弦歌,更胜一筹。有诗为证:“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樽前白发谈天宝,零落人间脱十娘。”秦淮青楼歌女,金陵僻巷老媪,张嘴便是后宫轶事,可见不是民间土娼,都是有来历的。她们是宫廷政治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也是历史坟场的垫脚石。明成祖朱棣,曾将大批追随建文帝的官员的妻儿,发配到教坊或青楼。我还特别注意到,明清时代的文人雅士,形容秦淮歌女的歌好人美,每每以“许和子”做类比:美如许和子,声赛永新歌。这“永新歌”是什么歌?这“许和子”是何许人?

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回我奶奶的老家永新禾川镇董家村访亲,席间随便问起,老家的县名为何叫“永新”,一位知书识字的长者来劲儿了,他说:“前村的许家湾人,以会拉二胡、吹竹笛而闻名。许大宝尤为出众,可以用二胡模仿各种鸣鸟叫兽。开元年间,许大宝被唐玄宗召进长安,选入宫廷乐队担任琴师。许大宝与教坊歌女任霞妹相恋结婚,生有一女名许和子。许和子十五岁入选教坊,进而入选宜春院,更名‘永新’。史书上有记载,‘永新美而慧,善歌,能变新声,喉啭一声,响传九陌,以此大受宠爱,玄宗尝对左右曰,此女歌值千金’。从此以后,许和子唱的歌,都叫‘千金歌’或者叫‘永新歌’。许家湾的女儿许和子,也就是许永新,皇宫里的红人,后人便以她的名字做了县名。”

长者的讲述,到许和子的人生巅峰戛然而止。而我对许和子的命运,特别是她生命的结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回到上海之后,我到市图书馆查遍了与唐代教坊相关的资料,终于得知许和子最后的结局……

顾明笛打算将收集到的史料加工成小说,其中主要的线索,全都有真凭实据。就连细节也是依照唐代生活的史料再加以合理化想象的。为此,他真的泡了很长时间图书馆。要说没有一点遗漏,当然不免夸张,但顾明笛啃文献,向来是一头钻进去拉都拉不回来的。然而今天,他好像总是没法钻进去。他的余光反复瞥到手机,可老实说,他又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被打断。他心神不宁,恍恍惚惚,每写两句话都要停半天。他只好暂时放弃文学化的叙事,退而求其次,先把梳理出来的历史线索原原本本记述下来,留待状态好时再做补充。他接着写道:

由于许和子生性高傲,得罪了教坊领班,领班设计陷害,导致她不小心冒犯了皇帝,最终失宠,被赐给一位叫冉丘的象奴为妻。驯象奴隶冉丘是西域战俘,祖籍飒秣建(撒麻耳干,哈萨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城)。他平时沉默寡言,看上去有点智障的样子。有一次,皇上偶尔光临驯象园,冉丘因身材魁梧、力气大、善骑射而受到青睐,被召进宫里,给了一个流外闲差。

我将一团乱麻似的史料加以整理,发现许和子与冉丘的故事,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说,两人婚后生活美满,育有一儿,但好景不长,天宝九年“怛罗斯之战”,唐军惨败,撒马尔罕脱离唐朝而归顺大食。一直装疯卖傻的冉丘,其实是撒马尔罕的一位著名将领,被俘后化装为智障兵士而保住了性命。当他得知自己故国获胜的消息之后,决计带着妻儿逃回西域,夫妇两人在途中被乱箭射杀,只有他们的儿子不知所终,留下一个千古谜团。第二个版本的材料更为丰富而杂乱。据说,冉丘开始也很爱惜许和子这一来自玄宗皇帝的赏赐,但终因两人的性格、习俗、趣味差别太大,实在难以相处。冉丘经常“兽性”大发,许和子受尽折磨。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一天,许和子产下一个死胎,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后被感业寺法师收留,皈依佛门。二十年后,三十九岁的许和子已经成为感业寺德高望重的法师,却不幸病逝,死后留下一部由弟子整理而成的诗文集,取名《永新集》。诗文集后面附有自传一篇,友人撰写的回忆文章多篇。

顾明笛想着年轻的许和子的身世和遭遇,想起她那么年轻就遁入空门,最后孤独凄寂地离开人世,想起她的歌声和诗文,心里一阵酸楚。他在幻想中愣了好一阵子,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光线有点暗淡。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咖啡馆的人少起来。顾明笛转移到北面临街的窗边坐下,望着对街桃源坊欧式拱形石库门楼中匆忙进出的人群。突然,他发现对面“RE调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张薇祎!而且她身边并排走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过于正式,就像一位十分讲究的老男人,背头梳得锃亮,没错,是汤明。他们正往“1890咖啡馆”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