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飞軨广路:中国古代交通史论集
- 曾磊 孙闻博 徐畅 李兰芳
- 4587字
- 2021-02-03 11:08:50
二 商於之地与秦取汉中
秦孝公时,商鞅变法,三年(前359),商鞅被任为左庶长;十年(前352),更为大良造。[10]他除在国内推行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诸方面改革外,还亲自领兵,对外作战,主要进攻“楚、魏与秦接界”之魏。商鞅曾明确谈到相关考虑:“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领厄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11]十年,商鞅“将兵围魏安邑,降之”[12],十一年(前351),“卫鞅围固阳,降之”[13],“二十二年,卫鞅击魏,虏魏公子卬”,“二十四年,与晋战雁门,虏其将魏错”,且因伐魏之功,“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14]。至于这一时期秦在东南方向与楚之联系,则常为人忽略。实际上,秦、魏主线之外,秦、楚关系作为一条暗线,同样值得关注。
商鞅所立军功,多来自攻取魏地。然“於、商十五邑”之封地,则在今陕西商洛市东南的丹凤县附近,濒临汉水的重要支流丹水。[15]由商於沿丹水行进,不仅上溯西北为峣关,而且更重要的,东南即是武关。武关与函谷关、萧关、大散关并为“秦之四塞”,是据有关中形胜的秦国在东南方向最为重要的关隘。[16]战国时期的秦、楚战争往往与武关道密切相连。[17]而武关的具体位置,王子今指出:依以往学者多有参据的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所标示,战国武关“在今陕西和河南两省交界处丹江之北”,即今陕西商南东南;秦代武关在商南正南丹江北岸,较战国时期位置西移;西汉武关向西略有偏移;东汉武关则更向西移动,然而仍在丹江北岸;至唐代,武关位置被标记在今丹凤与商南之间的武关河上,即今丹凤武关镇,亦曾称武关街、武关村所在。[18]然而,王子今结合“武侯”瓦当所做最新研究,“可以证实丹凤武关镇历代看作武关城的遗址,就是汉代武关的确定位置。这里也很可能是战国设置武关以来长期沿用的伺望守备的地点”[19]。这一认识非常重要。它说明:战国秦汉武关实际位于以往确定的唐代武关所在。它并非南濒丹水,而是更为偏向西北,在今陕西丹凤—商南一线,临近今丹凤市。联系王子今等人早年考察,商邑在丹凤西3公里古城村,所发现丹凤古城岭遗址属商邑遗址,[20]一个重要的问题就呈现出来:商於与武关之关系,实际较以往理解要紧密得多。换言之,商於紧邻武关,乃秦东南边境上控扼武关的战略要地。
商於富庶盛兵。赵良言商鞅,有“则何不归十五都”,“君尚将贪商於之富”语。秦惠文君即位,商鞅被告谋反而亡走未成时,又有“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的选择与行动。[21]而据《六国年表》,早在孝公十一年商鞅攻魏固阳时,秦在邻楚一线已有所行动,尝试经营:“城商塞。”[22]按秦常有将重要封君之食邑,选赐在新夺取要地的习惯。如稍后秦昭襄王十五年(前292),大良造白起“攻楚,取宛”,十六年,“封公子巿宛,公子悝邓,魏冉陶,为诸侯”,二十一年,“泾阳君封宛”[23],“明年,……乃封魏冉于穰,复益封陶,号曰穰侯”[24]。秦昭襄王时,张仪欺楚以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曾“日与置酒,宣言‘吾复得吾商於之地’”[25]。这显示商於原属楚地,后入于秦。而作为孝公时代权臣之首的商鞅,[26]其封邑被择选在此,显示秦当时在东南邻楚一线,沿丹水积极进取的态势。《楚世家》提到一则未见它处的记载:
(楚宣王)三十年,秦封卫鞅于商,南侵楚。[27]
对于理解当时的形势,或有帮助。
秦惠文君即位后,延续孝公后期战略,继续进攻魏地。前论秦之首郡上郡,即设置于这一时期。张仪在此阶段,曾数任秦相,广行灵活外交,为秦争取利益。《秦本纪》记惠文王十二年(前313),在秦与三晋连年交兵的情况下,张仪离秦赴楚:“张仪相楚”,[28]反映出秦对外战略的微妙变化。《楚世家》记此事作“(楚怀王)十六年,秦欲伐齐,而楚与齐从亲,秦惠王患之,乃宣言张仪免相,使张仪南见楚王……怀王大悦,乃置相玺于张仪”[29]。而从张仪随后成功破坏楚、齐联盟,又欺楚而无意交付商於之地来看,秦当时已有与楚一战的打算。“(楚王)遂绝和于秦,发兵西攻秦。秦亦发兵击之”,秦、楚在进入战国后的首次大规模正面战争,由此上演。[30]
秦惠文王十三年(楚怀王十七年,前312)春,秦自商、於出武关道,与楚在丹水北岸丹阳地区发生大战。楚战败后,复攻入武关,与秦大战于蓝田:
(楚怀王)十七年春,与秦战丹阳,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我大将军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余人,遂取汉中之郡。楚怀王大怒,乃悉国兵复袭秦,战于蓝田,大败楚军。韩、魏闻楚之困,乃南袭楚,至于邓。楚闻,乃引兵归。[31]
(秦惠文王)十三年,庶长章击楚于丹阳,虏其将屈匄,斩首八万;又攻楚汉中,取地六百里,置汉中郡。[32]
楚王不听,卒发兵而使将军屈匄击秦。秦齐共攻楚,斩首八万,杀屈匄,遂取丹阳、汉中之地。楚又复益发兵而袭秦,至蓝田,大战,楚大败,于是楚割两城以与秦平。
楚尝与秦构难,战于汉中,楚人不胜,列侯执圭死者七十余人,遂亡汉中。楚王大怒,兴兵袭秦,战于蓝田。[33]
明年,助魏章攻楚,败楚将屈丐,取汉中地。
王见而说之,使将,而佐魏章略定汉中地。[34]
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35]
上述即历史上著名的“丹阳之战”与“蓝田之战”。相对楚怀王在“蓝田之战”中,攻入武关,深入秦境,以图雪耻;秦军在最初赢得“丹阳之战”时,本可有两个乘胜攻击选择:一、向东进攻楚方城所在的南阳地区;二、沿汉水而下,攻取邓、鄢等襄阳地区。楚军当时损失惨重,所谓“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我大将军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余人”,“楚人不胜,列侯执圭死者七十余人”。庶长魏章、樗里疾在这种情况下,却没有率秦军乘胜深入,而选择了由丹阳向南、进而向西迂回的路线,进入汉中,略定汉中地。与秦置上郡相呼应,秦在楚地也成功设郡。[36]汉中与秦惠文王九年(前316)以来所取的巴、蜀,[37]由此连成一片。汉中郡之置,反映了秦力图控扼汉水上游的意图,并初步建立起对以江汉平原为重心的楚国的战略优势。
关于战国秦汉中郡,有两点需要指出。一是秦对汉中郡治南郑的夺取与经营,要早于汉中郡设置。秦厉共公二十六年(前451),有“左庶长城南郑”事。[38]“躁公二年(前441),南郑反。”[39]此地后为秦蜀反复争夺。[40]这反映秦除循丹水一线向东南进取外,对汉水源头的沔水区域,也非常重视。二是秦置汉中郡早期,东部边界并不稳定。白起攻破鄢郢之前,秦对该地的统治主要集中在汉中郡中西部。按秦置汉中郡次年,“(楚怀王)十八年(前311),秦使使约复与楚亲,分汉中之半以和楚”[41]。“汉中之半”,应即靳尚语怀王宠妃郑袖“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42]。楚后因怀王索求张仪抵罪,当时未能收回上庸。[43]秦武王即位,致力于东向伐韩,攻取宜阳。秦的对外战略重心一度转回三晋。秦昭襄王即位初年,发生严重统治危机,[44]对外曾特别注意修复与楚之关系:“三年(前304),王冠。与楚王会黄棘,与楚上庸。”[45]秦再次考虑放弃汉中郡东部地区。至昭襄王二十七年(楚顷襄王十九年,前280),“秦伐楚,楚军败,割上庸、汉北地予秦”[46]。时隔二十四年之后,秦才又重新控制汉水流域的这一地区。[47]
即便如此,秦对汉中郡的经营,其实非常重视。任鄙是武王以来秦国最有名的武人之一,以强力著称。[48]秦人评价甚高,时谚所谓“力则任鄙,智则樗里”[49]。史迁《白起王翦列传》自开篇以下详叙白起领兵征伐诸事,然在“昭王十三年,而白起为左庶长,将而击韩之新城”下,“其明年,白起为左更,攻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又虏其将公孙喜,拔五城。起迁为国尉”上,记:
是岁(十三年),穰侯相秦,举任鄙以为汉中守。[50]
这里对魏冉推举任鄙一事特予交代,从一侧面反映出汉中守御对秦的意义。魏冉数为秦相。按相邦樗里疾卒于昭王七年(前300),[51]《六国年表》记是年“魏冉为相”,多有学者赞同,[52]有魏冉五次相秦说。但《史记索隐》述赞明确说“四登相位,再列封疆”[53]。四言体述赞为唐人司马贞反复斟酌所作,当有所据。“七年丞相奂殳造咸□(阳)工帀(师)工游\\公(内正)沙羡(内背)”戈铭,[54]在揭示奂、殳任左右丞相外,反映魏冉当时可能未任相邦。因为秦国京师地区兵器多由最高官员督造。[55]“十二年,楼缓免,穰侯魏冄为相”,[56]或是其首次任相。按白起功业,与魏冉主政关系密切,是后者推举信任的结果。[57]《穰侯列传》虽言“昭王十四年,魏冉举白起,使代向寿将而攻韩、魏”,但本传、《秦本纪》记白起活动,均始自昭王十三年。[58]而我们注意到,《秦本纪》《六国年表》在记录秦国对外纷繁战争时,在十三年条下又同时特记:“任鄙为汉中守。”[59]这一略显突兀的记录,同样意味深长。魏冉为相之始,实际举用了两位重要武将——白起、任鄙。白起主要负责对三晋的战事,主攻;任鄙则具体负责对楚的防御,主守。这与魏冉主政初期攻晋备楚的战略,息息相关。因此,对汉中郡守任职看似突兀的“插叙”,实际不可或缺。它们显示了秦国当时在防御楚国时,汉中郡所具有的举足轻重地位。而《秦本纪》、《六国年表》在昭襄王十九年(前288),又特别交代“任鄙卒”。[60]除了人物著名之外,汉中备守的重要,显然是重要原因。任鄙在去世前长达六年时间里一直被委任此职,并且在他去世次年就有秦王巡行的发生:“二十年,王之汉中,又之上郡、北河”,[61]也反映了这一情形。马非百曾指:“大抵当日奉国情形,每一执政当国时,必有其自己所最亲信之人为将。如魏冉为相,则任举白起为将;范雎为相,亦任举郑平安为将。而将相之进退,又往往相互为转移。故范雎既说王昭王罢穰侯,不久即杀白起。郑安平战败降敌,而范雎亦随之去位。张仪与魏章间之关系,殆亦金与同。”[62]所论颇为精当。唯魏冉为相时,白起下似当补一任鄙。
汉中虽是秦取楚地所设首郡,但统治开展有效,与巴、蜀逐渐结合为一区域单元。[63]秦末项羽分封天下,“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即以汉中郡郡治南郑作为王治选择。更值得注意的是,与上郡类似,汉中也逐渐成为广义“关中”的一部分。项羽封刘邦汉王,虽有“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的“阴谋”,“项羽背约而王君王于南郑,是迁也”的事实,但所谓“巴、蜀亦关中地也”的对外宣称与解释,[64]仍应符合当时社会的观念。而汉中也在此范畴之内。《秦楚之际月表》称“羽倍约,分关中为四国”,下复云“分关中为汉”“分关中为雍”“分关中为塞”“分关中为翟”,[65]即是体现。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津关令》记西汉初年关禁制度,出现扜关、郧关、武关、函谷关、临晋关五关。王子今、刘华祝敏锐注意到上述五关与广义“关中”的关系,指出“通过五关位置的考察,可以认识当时区域地理学‘关中’概念的含义以及区分‘关中’、‘关外’的界限”,并提出了“大关中”这一重要概念。此概念下“‘关中’指包括巴蜀在内的殽函以西的西部地区”,亦即上述五关以西地区。[66]其中,“所见‘郧关’,整理小组注释:‘郧关,《汉书·地理志》汉中郡长利县有郧关,在今湖北郧县东北。’《史记·货殖列传》:‘南阳西通武关、郧关。……郧关,是项羽等以‘巴、蜀亦关中地也’,于是‘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的‘汉中’地方的东界。”[67]这进一步显示:西汉初年的法律观念中,汉中郡仍然被视作“大关中”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