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历史文本的信息化解读

任何历史时期,媒介传播和信息接收都是人类赖以生存延续的必需条件。各类媒介和信息不但功能特征不同,并且在不同时代承载的内容和信息属性不断演变。文学作为特殊的信息载体,在信息时代它承载的审美内涵和文化信息必然带着信息化社会的特征。同时,以信息时代的文学接受方式观照历史上的文学作品时,会遮蔽或者发掘新的信息内涵,作为精神传统支持信息时代的文学建构。从当前各个历史阶段创作的散文作品,特别是诸子百家散文的重新印刷传播和网上制作呈现繁荣景象,可以看到信息时代的散文阅读以猎取文化信息为主流倾向,特别是对历史信息的重新发掘。

快餐文化的另一面不是文化失去了厚重和价值归属,而是文化极大丰盛和民间大众化普及,于是阅读失去了体验的新奇和求之不得而得之后的珍爱。精英主义立场和文化特权阶层意识淹没于大众化、信息化、通俗化和实用化阅读的海洋,不是文化的没落而是文化繁盛的时代标识。同样,文学增添了文化信息含量,一定程度遮蔽了审美主义和高雅品位的体验也是文学自身发展的需要,而不是文学终结的迹象。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建设主题,精英意识和追求核心价值理念是民族国家意识高扬时代的主潮,是人文主义张扬以冲破专制和礼教、发掘人自身价值的时代使命。而当今信息时代带来的全球意识和人类整体观念,带来了文学的全球化和后现代文化理念,带来了传媒革命、大众阅读、商品经济和消费主义,这不是阻碍人类文明的必然因素,不是文学沦丧的焦虑主题,关键是我们如何开掘人类作为类群的集体责任感和个人自身的真善美品格,来构建信息时代的社会伦理和文化主题。再以高下、贵贱、雅俗的二元心态观照当今的文化现象,批判当今诸如青春文学的勃兴、快餐阅读的浅薄、时尚新风的潮流,都是不利于时代文化伦理的构建,不利于以宽容和包容、尊重、引导和培育文化理念,开拓人类宽广美好的生存空间。

以文学信息化视角解读历史文本,无疑属于文学研究方法论更新的范畴。如果历史文本能以先驱者的目光,昭示今天人类生存中的重大命题,那么这些作家作品给予当下的生活启示就超越文学视域的局限,具有深远的警示和厚重的历史文献价值。特别是那些曾在历史上有争议的作家和文本,最有可能蕴含超越文学范畴的文化信息,因为争议一般发生在一定的历史文化时空,历史的推进和文化场域的变换,必然转换着文学解读的立场,甚至重建文学研究的价值尺度,于是那些被历史的烟尘遮蔽的有价值的文化信息就会浮出水面。人们带着发现有利于当今文化建设信息的视角去解读,而不是单纯文学欣赏的心理去接受,那么,这种文学信息化解读方法有时会给文学接受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以现代文学史早期的作家叶灵凤的小品文《煤烟》为例,从文化信息和后现代环境保护命题角度解读,我们会有一个令人吃惊的发现。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叶灵凤是一位著名的画家、藏书家,颇有争议的文人作家,经过历史沉淀,当前的人们以广泛接纳信息的胸怀,终于给他的小说创作进行了重新定位,并高度评价了他大量的小品文创作。叶灵凤开始文学创作活动时加入过创造社,根据他作品中的题材和格调被称为早期海派作家。他的小说以描写大都市纷繁迷离的现代气息和色情、欲望泛滥为特长。他早期的散文主要以1927年和1928年出版的散文集《白叶杂记》和《天竹》为代表。其中《煤烟》是他1933年出版的《灵凤小品集》中一篇很不起眼的短文,然而,这篇短文却可谓是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最早以环保意识关注生态平衡的风格独特的作品,其包含的近现代经济发展和环境演变的知识信息,给今天的文学阅读以新的信息化阐释作品价值的启示。

《煤烟》至迟写作在1933年,甚至更早,恰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上海畸形高速发展的时期,也是茅盾描写30年代上海民族工业资本家的小说《子夜》出版并产生巨大影响的时期。《灵凤小品集》是对《白叶杂记》和《天竹》两辑的增删,“增加的两辑《双凤楼随笔》和《太阳夜记》,其中大部分篇章是好的。……可入30年代散文佳作之林。有趣的是《双凤楼随笔》中的一篇《煤烟》,是我见到的最早的一篇揭露上海城市空气污染严重的散文。”[6]这是一篇较早有信息知识传播意识的现代文学作品,其信息的前瞻性和预测性显示着文学作品社会文化功能的永恒价值。

《煤烟》最突出的主题就是对煤烟污染空气,损害人们健康的鲜明的环保意识。早在八十年前,中国古老的农耕社会向现代社会演进,在西方工业文明冲击下,仅仅在以上海、南京等都市为中心的沿海地带,现代化飞速而畸形地发展着。而中国作家就敏锐地观察到现代社会、文明进步给生态环境带来的恶化,并以作品加以描绘,表达深切的忧虑,《煤烟》可谓最早。虽然,鲁迅早在1918年就有“至于水旱饥荒,便是专拜龙神,迎大王,滥伐森林,不修水利的祸祟,没有新知识的结果;更与女子无关”[7]的议论,但这些只是他只言片语的思想火花,主题仍然偏重在揭示国民劣根性,鞭挞现实,进行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鲁迅真正有意识地关注到自然环境问题,也是在20世纪30年代后,在为周建人辑译的一本关于生物学的书《进化和退化》所作的《〈进化〉和〈退化〉小引》书序中,鲁迅指出“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倘这事能为现在和将来的青年所记忆,那么,这书所得的酬报,也就非常之大了”。[8]而《煤烟》却是叶灵凤在真切的生活体验基础上,特意创作的一篇小品文,是真正意义上的一篇现代文学作品,贯注有叶灵凤小品文的题材特征和主体意识,艺术风格也可谓其小品文的精品。

《煤烟》大致可分为三部分,从现象到本质,从观感到忧虑,从现实分析到未来预测,既层层递进,布局严谨,情理有致,又显示了生活化的情趣笔墨和散漫醇厚、不加粉饰的质朴文风。娓娓道来如话家长里短,亲切流利,丝毫没有着意用笔使性的痕迹,又在淡而简朴中洋溢着老道深厚的世情和文气;既有无奈怨责,又有建议企盼,体现出怨而不伤,温和深沉,冷暖启人自感的智慧散文特点。这是为文达到一定境界的标志。在那个忧伤愤激,或者感叹自身飘零的散文时代,叶灵凤此类散文风格独树一帜。

行文从北方特有的人情风俗起笔,谈到北方人倒水请客人洗脸,是因为北方风沙灰尘扑面,而在“向来是十里春风,山明水秀”的江南,除了满头大汗时要请客人洗脸外,是没有这种风俗习惯的。接着文风一转,提到现在的江南尤其是上海,这个30年代资本主义经济飞速发展,畸形繁荣的大都市,“随着太平洋的高潮冲进来的近代物质文明,经济侵略的工具摇撼了江南明媚静谧空气中的诗意,天边矗起了黑寂寂的怪物,从此江南的客人来时也非洗脸不可了。”以请客习俗的改变论天地间大环境的改变,以西方经济发展关涉家庭生活细节,就使抒发的情理和指责,没有一点说教味道。

《煤烟》第二部分从一个童话谈起,说一个孩子乘气球做环球旅行,飞行到德国柏林的上空,看到林立的工厂烟囱,冒出蓬勃的煤烟,孩子从气球上面往下面望,误以为是一大片“郁郁苍苍的森林”。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近代新有的奇观”!“上海的煤烟虽然还不曾发展到那种程度”,但它就是上海的未来!饶有趣味的童话带出来的是一个惊心可怖的景象。用遥远的孩子眼中柏林的煤烟,来提醒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负面影响,“坐在家里的你,任是你勤于拂拭”,但这“新生的怪物”无时不在,“用毛巾试试鼻孔,你就知道它的程度也不差”。

于是,下文就在微讽中指出基督教士信奉上帝,认为上帝虽无形,但充满天地间,无时无处不在。这多少总有些玄妙,无法想象,所以,“我觉得20世纪的上帝名号应该奉诸煤烟,它才真是无所不在,无所不有”,这不禁让人沉痛地想到:这拯救人类的真正的上帝,却对损害人类的煤烟视而不见,无能为力。并且据“现代研究优生学的人”指出,人类的寿命是渐渐短促,“原因虽然很复杂,但是我相信这黑色的‘上帝’的力量一定也不少”。

这一部分由童话到“上帝”,由“上帝”到“优生学”的研究,笔触纵横开阖,精细生动,寓谴责于形象中。惊心可怖的画面和感受,以简朴平缓的文字和语调叙出,更加让人扼腕思索。《煤烟》体现出叶灵凤学识与情理兼备的学者散文的特征。叶灵凤后期散文,无论是读书随笔,还是论述香港风物,都具有驰骋想象,纵横开阖,情趣与知识兼备的特征,于此初见端倪。

第三部分是从美国一个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游记谈起。谈到这篇游记的作者,报告他在加拿大海滨一个小乡村,站在高处四望,没有看见一只工厂烟囱,这是小乡村显著的特点。游记作者也许是无意的一笔记述,叶灵凤从中引发出对现实的深思和对未来的预见:“在1世纪以前,这种现象是不值得讲的,但是此刻却是一个新的发现。我恐怕1世纪以后,这个报告还要值得人们的留恋哩!”并且在结尾,叶灵凤还断定要想让上海没有煤烟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不能荷锄归隐”的人们,每天“对着居屋前后左右的几只烟囱,只好发出没奈何的慨叹”,慨叹“十里春风,山明水秀”的江南从此永远不再了!“明媚静谧空气中的诗意”也永远不再了!思绪前后照应,行文自然收束;语气平淡,焦虑绵长!联系还不到“1世纪”的当前,生态失衡,城市空气质量普遍恶化,环境严重污染的现状所引发的许多社会问题,我们会不自觉地沉痛感慨:我们忽视了前人的警告,已经受到了惩罚,如果我们继续漠视下去,人类无疑是要自掘坟墓!

叶灵凤是五四时期一位有着先锋意识的作家,他的小说受西方浪漫主义、唯美派、颓废派影响,运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手法等,创作上有突出的现代派特征,《鸠绿媚》、《姐嫁之夜》、《内疚》等名作都具代表性。30年代初期,叶灵凤描写都市时髦女性,用新奇的比喻,语言具有多义性、暗示性,提供了一定新奇的小说艺术经验。叶灵凤的性爱小说,虽然人们多有指责,但当时拥有相当一部分都市阶层的读者,这在于他描写了都市生活在现代转型中具有真实性的一面,不过这一面是“世纪病态的标本”[9],揭示了现代转型中人们内心骚动不安甚至心理变态的精神领域。《煤烟》关注的同样是“世纪病态”,同样是现代都市生活在现代转型中真实的一面,只不过描述的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与外在自然关系发生的危机。虽然没有像他的小说一样,在当时引起广泛影响,但大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当人们读到这篇《煤烟》时,产生的思索会更深远。人们已经不单赞许他小品文艺术上的成就,更从获得一种洞察未来的社会学信息角度,感叹在那个时代,中华民族正急切地呼唤现代化,也曾多么艰难地向现代化蹒跚行进,而他的“煤烟”信息又是多么同样具有现代信息意识!也许,《煤烟》稍显“浅薄”,而折射人类追求现代化的悖论又是何其深邃![10]

无论是面对历史文本,还是当下大文学观念下的文学创作,以今天的文学“知识—信息化”阅读视角,构建当前文学“传播—接受”的新机制,促进文学功能转型和文学观念更新,是当下时代的文化建设需要,也是文学信息化的必然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