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前文学的民间传播与文学观念的更新
- 王文参
- 5020字
- 2021-03-29 20:39:00
第二节 时空观念的本体构建性
一 时空:“有意味的形式”意义
古往今来对于时空的认识,既有许多科学家从自然物理的科学观察中来表述时空的物理属性,也有很多哲学家、思想家从人类的心灵感受和存在的逻辑思辨中阐释时空与存在的形而上意义。比如,胡塞尔的《内在时间意识的现象学》,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柏格森的《时间与自由意志》,休谟的《人性论》等。可以认为时空是与人类的意识相分离而独立存在的物或事,也可以认为时空是客观存在,还可以认为时空是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客观关系,人们可以通过意识来认识它,而不能以意识来决定它。还可以认为时空是人心中的一种状态,是一种抽象的观念,时空是来自心灵和感觉的产生物,是不能脱离人心而独立存在的,赋予时空以本体性的意义。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认为存在唯有借时间性才能开展出来。无论如何,时间一定是关乎心灵意识状态的绵延,它的整体性与创造性表现为不可逆转的、相互渗透的陆续出现,它为人的自由意志,为生命的进化和创造力提供依据,是万物存在、生生不息的前提和本身。“时间不能单独地或伴随着稳定、不变的对象出现于心中,而总是由于可变的对象的某种可以知觉到的接续而被发现的”。[3]
感知时空以及时空向人类呈现形态的演变,是人类文明进步和社会发展的体现。时空认知构成人类本体认知的焦点,在存在的意义上通向人类一切生存相关的认知领域,标识着人类一切科学成就所达到的可能的高度。一切科学,包括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的交叉融合,时空认知毫无疑问是核心的核心,哲学研究的终极必然涉及对人的生死存亡的回答,而每当历史上无数哲人追问天地起源和“我是谁”而茫然迷失时,都把这个永恒归入宗教。所以,有时人们认为宗教高于哲学。于是,在宗教神秘的天空,以庄严肃穆的氛围和富丽堂皇的彩绘来装点人类心灵寄托的空间,灵魂才得以安息,彼岸才能昭示、抚慰此岸的苦难。
文学叙事在时空中展开,虽然自然科学与时空探究更为密切,而文学同样也离不开时空感知的形象描述。人类科学的综合一定要在时空认知上和时空观念上达成和谐交融。文学阅读就是在扩展我们想象的时空领域,从而孕育未来理想的时空景象,为科学探究提供超越的思想和先知的预言。反过来,以自然时空的量的精确度量和无限时空启示的思维模式,服务于文学想象的细节的真实和高迈的浪漫情怀,在时空关照的命题上融聚各种科学思维的成果。
因此,文学研究对时空观念的思考,在当前媒介技术日益深刻地改变人类时空观念的文化背景下,是文学理论建构的应有命题。无数创作实践,数不清的网络虚拟时空艺术,以及网络小说作家很多出身于理工科专业的现象,时空观的架通作用是理解这种现象和回答这个问题的关键。比如,理工科专业出身的作家对占据时空位置的物质形体擅长于精细分析,并加以区别、计算和科学描绘,对事物的科学原理和本真的认识符合当今文学传达丰富信息和电脑数码技术追求科学性的要求和趋势。随着人类科学技术的进展,人造物象的丰富,了解这些物象需要科学精确的眼睛,需要假借认识手段和传播信息、接受信息的媒介技术。传统现实主义创作思维模式制约幻想能力的发挥,人文领域比自然科学领域易受意识形态模式影响和干扰,而媒介时代的技术主义既有超越物质时空制约的高迈想象,又有对人文主义人际交流的热切愿望,主导媒介的物质和技术的优势地位提供了取得话语权的条件和可能性,所以,理工科出身作家大多是借助网络和数码媒介走向创作的。探究自然和社会,与想象未来和情感抒写,都要构筑一种形式,这种形式都以时空为纽带,而时空认知在艺术想象和科学推演之间,在本体论层面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并在宗教情感上达到真理性的统一。
由此,探究文学的时空叙事就有着特别重要的理论意义。文学叙事对时空感知的认同和运用,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体现,在很大程度上标志着文学技巧和艺术水平的高下。更主要的是,文学创作由于媒介的技术属性和媒介的物质形态对文学存在甚至传统文学观念的颠覆,媒介的自然科学属性和文学对传媒日益密切的依存关系,引导文学研究倾向于探讨客观物质属性对文学发生、发展产生的影响,文学生产的现状也体现着技术染指艺术的鲜明烙印。抒情性作品对心灵隐秘的揭示要通过其映射外部世界的显性方式,来达到广泛传播和震撼的效果;叙事作品要调整叙事的时间、叙事的空间场景、叙事的节奏等,来适应当前信息瞬间传播,适应时空感知巨大改变了的外部环境对传统阅读心理产生的冲击和篡改。文学采用直接描述现实生活或者之外的创作手法去折射,无不表达着人类精神层面对自然、社会以及自身的形态样貌的关注与态度。在文学所表达的形态样貌和观念态度中,时空感知对人类心灵经验的颠覆和改造,由文学外部媒介环境对文学的艺术范畴和社会文化属性的显性重塑,逐渐渗透到对文学内部叙事结构的调整上;文学的发展从来没有离开过物质手段,物质手段的更新演变必然极大推动着文学的演变,而文学内部叙事结构的调整带来了阅读感受、审美情趣、文学形态、创作主体和价值倾向等的改变,由此必然带来文学观念的更新。
二 文学叙事的空间转型
当今,媒介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时空景观和感知的困惑,带来了生存攸关的时空想象和未来生活图景的构造。理论的解构和重构,源于人类对生存困惑的反思和阐释愿望。其中,时间和空间之间,以及时空与社会存在之间的依存和衍生需要重新阐释,由此涉及的问题繁多芜杂,而当前可以梳理清楚的线索是“20世纪末叶,学界多多少少经历了引人注目的‘空间转向’,而此一转向被认为是20世纪后半叶知识和政治发展最举足轻重的事件之一。学者们开始刮目相看人文生活中的‘空间性’,把以前给予时间和历史,给予社会关系和社会的青睐,纷纷转移到空间上来”。[4]“在空间、时间和社会存在三者之间,或者说在现在可以叫得更清楚一些的人文地理的创造、历时的构建和社会的构筑彼此之间,需要进行一些恰当的阐释平衡。在当代语境里,藏匿各种结果使我们无法看见的,是空间,而不是时间。这种思想既隐含地承认历史迄今为止已被接受为享有特权的批判性揭露和批判性话语的方式,又是主张这种特权地位不再适宜,因为至今为止它已挡住了人们对社会生活空间性的批判意蕴的视线。目前正在受到挑战的,是批判思想历史决定论的主宰地位,而不是历史的重要性。……无视空间向度紧迫性的任何当代叙事,都是不完整的,其结果就是导致对一个故事的性质的过分简单化。”[5]
重视空间向度的当代叙事,如何既要批判历史决定论的主宰地位,又要遵循历史重要性的叙事逻辑。这显然是当代叙事的两难。时间和空间之间本体上没有你我的鸿沟,空间的偏向必然会呈现时间线性逻辑的悖谬,当代文学叙事怎样达成对文学时空的阐释平衡,首先要在创作实践上提供构建的启示。当前,那些遵循历时逻辑、在历史决定意识覆盖之下的文学叙事,传统时空创造的霸权性和强制性被颠覆。线性历时逻辑被多元空间的纷繁组合所替代,艺术的空间想象走向回归传统无历史逻辑的纯朴想象,那种口传时代的时空想象就有了特别的美感韵味和情感蕴含。当前那些颠覆历时决定论的历史叙事,偏重奇异和无理性空间想象,或者通过塑造具有人性逻辑的久远历史中的空间形象,来达到颠覆传统的文学历史叙事推陈出新的目的,尽管这种叙事可能充满艺术的矛盾和生活的非理性。重构历史的作品一直是文学尝试的先锋,当前重读历史经典的文化活动也是这种时空观念转型后的社会心理投影。
比如,仓颉造字是一个回荡在久远的历史空间的民间传说,仓颉其人、如何造字和造好字后的影响等,由于文字对人类文化生存的决定性影响,历代赋予这一民间传说以极大的想象空间和揭秘重塑的热情。当前,黎正光的长篇历史小说《仓颉密码》对仓颉造字的原始想象可以成为当前媒介语境下空间观念对传统历史叙事颠覆的表征。小说从少年仓颉因结绳记事丢失猎物、立志要发明象形文字为开篇,开始了仓颉周游天下的传奇一生。少年仓颉不慎闯入白狼部落,经过与酋长巴江的斗智斗勇,在骗取其信任后进入岩洞,记录了大量的原始壁画,为发明象形字搜集了第一手材料,也因此遭到白狼部落的追杀。逃离白狼部落的仓颉受到炎帝部落的庇护,并获得了炎帝女儿芹姬的芳心,然而仓颉并没有沉浸在荣华富贵之中,未因此忘记发明象形字的宏大抱负,毅然离开炎帝部落前往西陵部落,然后历经空桑部落、涿光部落、蚩尤部落、女娲部落、大隗部落,其间经历了种种磨难与诱惑而矢志不渝,最终发明了象形文字造福天下苍生。显然,创作这样一部历史小说,仓颉造字的经历,以及仓颉先后与芹姬、巴英、桑妹、肖玑、竹媛等诸多女性发生关系后却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而背叛了她们的情感,以此来暴露出仓颉精神深处的男性自私心理,塑造仓颉复杂的人性内涵等,这些虚构的情节很难成为读者审美和情感认同的关键,相反,远古时空的物象还原会使读者产生极大的阅读兴趣,需要作者重点把握。也正如作者所说:“由于炎黄时代,是一个缺乏文字准确记载的时代,加之过去人们对史前文明缺乏考古依据,致使许多代代口传心授的人物与事件成为部分神话与传说。”如何揭开神话传说笼罩下的神秘面纱,仅仅作者有下苦功的毅力和严谨执着的艺术态度还不行,还需要运用各种媒介手段,“搜集了大量有关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良渚文化、河姆渡文化等考古史料,并对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医术、巫术、祭祀、星象、历法、血族群婚、对偶婚、石器、陶器、兵器、服饰、文字符号、丝绸、律吕、舟车、冶炼、丧葬等作了一定研究”[6],在此基础上,才有可能把历史空间中的自然物象较为真实地描绘出来。与其他小说不同,《仓颉密码》前所未有地将自然维度凸显出来,渲染了蓝天、大地、森林等自然意象空明灵动的审美意境,彰显出了独特的美学品格。作者笔下的自然万物饱含着勃勃生机,浸透着作者的生命感悟,体现出作者对生命存在的哲理思考,苍茫的草原、湛蓝的天空、辽阔的大地、嬉戏的动物,构成了文本的核心意象。[7]“夏夜的草原,繁星满天,微凉的晚风,好似千万只细碎的莲步,踩着柔韧的草尖,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秋天的天空,人字形雁阵宛若一支具有生命的飞箭,鸣叫着,向南射去。回响长空的雁声,仿佛散落在天地间的歌子,慢慢飘荡在雁荡湖上,随波逝去。”文本中频繁出现的自然意象不仅指涉着动物、植物、山川、河流等隐喻着人类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还蕴含着厚重的生命意义,折射出黎正光深邃的生命哲学思想。为构建这样一个寄予当代人类生命渴求的原始空间形象,作者“先后几次穿越昆仑山、可可西里、唐古拉山、巴颜喀拉山、折多山、贡嘎山和夹金山……在这些考察活动中,我无数次与各种植物与动物相遇、相处……那时,原始与野性便对应了我生命中最真实的本真”。[8]而这种“原始与野性”在当前媒介生存环境下,是人类普遍渴望的生命本真,小说中的这些原始物象所构成的原始空间,也如时空穿越小说一样带给读者强烈的审美陌生感。
“就是试图解构和重构刻板的历史叙事,从时间的语言牢房中解脱出来,摆脱传统批判理论类乎于监狱式的历史决定论的羁绊,借此给阐释性人文地理学的深刻思想(一种空间阐释学)留下空间。因而,序列性流动常常被撇在一边,以便对诸种同时发生的事件和侧面图绘作偶然性的描述,这样,才有可能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叙事而又不失却总体目标这一主线:建立更具批判性的能说明问题的方式,观察时间与空间、历史与地理、时段与区域、序列与同存性等的结合体。”[9]“对空间的重申,也不仅仅是简单地对社会理论进行一次隐喻性的重构——这是一种表面化的语言学空间化,使地理学看起来如同历史一样在理论上显得重要。若要严肃认真地对待空间,那就需要在抽象的每一个层面上,包括本体论在内,对批判思想进行一种更加入木三分的解构和重构。或许本体论尤其如此,因为正是在基于存在主义的讨论这一基本层面上,对历史决定论进行去空间化的歪曲才能得到最稳固的定位。”[10]媒介以最大限度的民间化传播能力,消除任何空间阻隔,把人类的肢体感受能力延伸到任何当下可能的空间领域,历史信息堆积又使人类的生存空间日益逼仄,人类感知时空的方式和获得的时空体验重塑着理想的生存形态。社会学研究普遍认为对空间的重申和重视,不仅仅是表面的、经验性的、语言学层面的,而且是全面的、根本性的、涉及本体论的。空间的转向不但势不可当,而且这一转向涉及领域之广,其革命性之彻底,都是前所未有的。由此,文学对空间叙事的回归和空间形象的塑造,是人类当前精神生活的重要转向,也是当前文学转型的重要标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