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莱辛:宣扬同情和宽容的悲剧

1.莱辛反对新古典主义者的悲剧观

莱辛唯一的戏剧理论著作《汉堡剧评》写于1767年——欧洲大陆的启蒙思潮正如火如荼地上演的时刻。莱辛在《汉堡剧评》最末篇提到,他写作此书的初衷是为了细心评论几出法国戏剧,并与以高乃依为代表的法国新古典主义理论家争论亚里士多德《诗学》中有关悲剧的理论问题。莱辛断言,高乃依对悲剧的理解是错误的,根据错误的悲剧理论创作出来的法国悲剧都不是悲剧。[21]从逻辑上说,断言法国人对悲剧的理解是错误的,法国人的悲剧不是真正的悲剧,就意味着莱辛提出了有别于新古典主义者的并且是真正的悲剧观。

本书第一章已经分析了,新古典主义者的世界观是将宫廷文化理解为绝对真理的正剧性的世界观,因此,他们推崇的悲剧事实上是一种弘扬、彰显宫廷伦理观和价值观的“正剧性戏剧”。

那么莱辛的世界观以及与此相应的悲剧观又是怎样的呢?

出于哲人的审慎——考虑到各人禀赋不同、精神境界有差,在接受知识的快慢、理解能力的高低等方面都存在差异,莱辛分别采用了显白教诲与隐微教诲的写作方式来表达其世界观。其中,显白教诲旨在给大众(莱辛称之为“俗众”)提供知识、价值和信仰;隐微教诲则面向少数精英(莱辛称之为“优秀的人”[22]),旨在引导他们走上追问、反思生活之意义的沉思之路。借助这两种写作方式,在《论人类的教育》、《恩斯特与法尔克》等文本中,莱辛向我们展示了两种异质的世界观。一方面,显白教诲(公开表达出来的正剧性世界观)提出,在理性的指引下,人类必然会摆脱习俗、传统的束缚,去践行其理性认可的生活准则,从而走向自由,踏足理性的王国。在此理性王国,人们将纯粹为善而行善、为理性而践行理性(这不正是启蒙理想吗?)。另一方面,隐微教诲(隐而不显的悲剧性世界观[23])则指出,单纯为善而行善、为理性而践行理性的理性王国是不可能存在的[24]。易言之,莱辛并不相信人类的实践生活能够解释且必然走向理性。

莱辛的隐微教诲是错是对,不在本书讨论的范畴,笔者关注的毋宁说是莱辛的悲剧观与其两种世界观的关系。

2.莱辛的悲剧观与显白教诲

一方面,受到如火如荼的启蒙思潮的影响,莱辛的显白教诲(公开表达的正剧性世界观)可谓是进步积极(与时俱进)、乐观向上的;而另一方面,作为一名哲人,莱辛的表达又是相当审慎的。

莱辛看到,人类无法一步登天(单纯为善而行善的理性王国),人只能且必然地要先接受个别的、偶然的、历史性的生活道理(莱辛主要以宗教作为例子)的教育与启发。所幸,个别的、偶然的、历史性的宗教信仰携带着理性的信息,它启发人的理性,引导人领悟其中的真意。这真意在于,受教育者意识到祖辈们之所以把他们的信仰传授给后辈,其初衷不是让后辈去争论信仰的唯一性,而是出于爱,凭着这份爱,人类学习用体谅、理解、同情和宽容的态度对待他人所推崇、尊奉的道理与价值。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人类方有可能走向为善而行善、为理性而践行理性的理性王国。[25]

莱辛还认识到,人确实可以通过受教育而领悟到其所践行的道理、价值与信仰是个别的、偶然的、历史性的,而非唯一的、绝对的、永恒的。我们很可以想象,这一认识给予人的强烈震撼。但震撼过后,人又会怎样呢?是不是每个人都能立刻具有同情心和宽容心呢?会不会有人反而因此变得冷漠乃至走向虚无主义呢?——我们不应忘记,现实生活中确确实实存在一些固执己见,攻乎异端的人。

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为了培养公众的同情心和宽容心,莱辛把戏剧作为其显白教诲的辅助手段。在《汉堡剧评》中,莱辛通过批判高乃依等新古典主义者对悲剧“怜悯与恐惧”的理解,从理论上强调并断定悲剧的目的,乃是激发人的“情感”(包括同情感、慈悲感之类)。[26]

通过什么来激发呢?1756年,青年莱辛与好友门德尔松、尼科莱通信,展开了一场关于悲剧的讨论。莱辛关注的理论焦点在于,悲剧如何激发观众的同情心。他提到,悲剧应该加入一种“优秀品质”,“悲剧没有这类品质便不成其为悲剧,因为它激不起人们的同情”。随后他又借古希腊悲剧来解释道,该“优秀品质”不是别的(如新古典主义的“英雄主义”),而是人物的同情心和怜悯之心。[27]换言之,悲剧必须像古希腊戏剧那样,表现富有同情心、怜悯心的人的事迹,借以激发观众的同情心,并感化观众的心灵。

至此,悲剧不再是如新古典主义者所理解的,置国王的权威于至高无上的位置,让万众敬仰,教人学习虚张声势的宫廷礼仪,此其一。其二,悲剧也不再是“绝对命令”、“道德律”的传声筒,而是架在人与道德之间的一座桥梁,通过表现富有同情心与怜悯心的人、事,激发、净化人的“情感”,把“情感”内化为人的品质,从而使人具备同情、怜悯他人的能力:就像莱辛说的,“悲剧通过引起情感便能够教人向善”。[28]

行文至此,可作结:

首先,就一般意义上的启蒙思想,莱辛对此可能会说,“美德和责任”确实是绝对的真理,但是对公众来说,他们暂时践行起来有困难,因此,还是先用“悲剧”把宽容和同情作为一种过渡的能力教授给公众。

其次,就莱辛与新古典主义者的悲剧观而言,在世界观的层面,两者是一致的[29]:我们的实践生活是可以解释、拥有目标的,我们所践行的道理、价值和信仰是绝对、完满而自足的。在上述目标和价值的指引下,通过努力,我们最终能够实现目标并获得幸福。基于此,莱辛的悲剧观与新古典主义者的悲剧观也是一致的:相比实践世界的绝对、完满与自足,人物的痛苦、灾难甚至毁灭是暂时与偶然的,人物的毁灭不代表道理、价值和信仰(注意:在新古典主义者那里是宫廷伦理观和价值观,在莱辛这里是人的同情心和宽容心)的有限、实践世界的不圆满,相反,通过人物的毁灭,悲剧恰恰彰显了道理、价值和信仰的绝对性和真理性。

3.莱辛的悲剧观与隐微教诲

青年莱辛曾致信好友门德尔松,说道,戏剧“既教化有头脑的人,也教化傻瓜”[30]。考虑到显白教诲与隐微教诲并非截然分开,两者往往同时出现在一份文本中(比如《论人类的教育》、《恩斯特与法尔克》就展示了两种教诲),于是有这样的问题,出于审慎,莱辛是否要求悲剧以隐微的方式表达两种截然相反的世界观,教化两类不同的观众?具体地说,基于莱辛抱持的两种世界观,他的悲剧观是否要求在同一悲剧中表达两种互相异质的真理:一方面以显白的方式,要求悲剧如上所述的那样,用人物的毁灭来彰显宽容心和同情心的绝对性,以此教化“俗众”去践行通俗的真理;另一方面又以隐微的方式,主张悲剧表达隐微的悲剧性世界观,以此引导“优秀的人”去沉思深刻的真理?

如果这一说法能够成立,莱辛的悲剧观将在本质上同新古典主义悲剧观区别开来。那么,莱辛的悲剧观是否要求在同一悲剧中表达两种互相异质的真理内容?现有的资料表明,答案是否定的。

前文提到,莱辛认为悲剧应该加入一种“优秀品质”:人物的同情心和怜悯心(即“情感”),他还指出,该“优秀品质”“是一般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有能力达到的”。[31]这意味着,在莱辛看来,悲剧所要教授给“俗众”和“优秀的人”的内容及悲剧在两类人身上所要达到的目的是相同的。此外,莱辛在解释悲剧的净化时也提到,悲剧要用“情感”净化所有类型的人——从只认可自身信奉的道理的人到意识到所有生活道理之有限性的人,[32]这当然包括了“俗众”与“优秀的人”。总而言之,在莱辛看来,对所有类型的观众来说,悲剧净化的内容和目的是一致的。

因此,就悲剧理论而言,莱辛只表达了建立于正剧性世界观上的悲剧观:人类必然走向理性王国,基于此,悲剧通过人物的毁灭,进而强调、彰显同情心和宽容心的绝对价值。他没有用隐微的方式表达建立于悲剧性世界观上的悲剧观:理性王国是不可能的,“情感”也无法使人走向理性王国,基于此,悲剧表现“情感”带给人的困境,或理性王国的有限性。

不妨再以莱辛的两部剧作为例,进一步讨论他的悲剧观。

《萨拉小姐》是莱辛早期市民悲剧的代表作,剧中,撒穆森爵士的女儿萨拉小姐与纨绔公子梅雷封特私奔,两人在一处旅馆落脚。梅雷封特答应萨拉,一旦他获得表哥的遗产,就立即与她成婚。其间,梅雷封特的前女友玛尔乌特带着他们的孩子阿拉贝拉也来到旅馆,企图夺回梅雷封特的爱。玛尔乌特没能成功说服梅雷封特重拾旧爱,在报复心和嫉妒心的驱使下,她毒死了萨拉小姐。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萨拉小姐临终前得知罪行的真相后并没有怪罪玛尔乌特,反而要求梅雷封特放过她,还希望父亲撒穆森爵士能够接受梅雷封特为儿子,把阿拉贝拉作为女儿——毕竟他已然失去了一个女儿。最后,撒穆森爵士没有要求惩罚凶手,而是含着热泪接纳了梅雷封特。全剧在悲伤但充满爱与宽容的气氛中结束。

再以莱辛最著名的《智者纳坦》为例。该剧是莱辛与葛茨牧师宗教问题辩论的延续。剧作围绕犹太人纳坦、养女来夏、穆斯林王国领袖萨拉丁、圣殿骑士等人物,编织了一出错综曲折、团圆结局的家庭故事。其中,高潮部分出现在第三幕第五场至第七场,穆斯林王国领袖萨拉丁质问犹太人纳坦“哪种信仰最让你信服”。智慧的纳坦以“三个指环”的寓言回答了萨拉丁的尖锐提问。身为犹太人,纳坦却不是狂热的犹太教信徒,他是智慧的,也是具有同情心和宽容心的人。纳坦(代表犹太教)以他的真诚和宽容,感化了萨拉丁(代表伊斯兰教)、圣殿骑士(代表基督教),故事最终获得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莱辛曾对好友尼科莱说,戏剧人物最终的结局是毁灭还是幸福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最能占据我心田的人物在全剧始终都应是最不幸的人”[33]。《萨拉小姐》中,“最不幸的人”是萨拉——被嫉妒的情敌杀害;《智者纳坦》中,“最不幸的人”是纳坦——妻子和七个孩子被十字军屠杀。正如莱辛说的,占据观众心田的都是这样一些“最不幸的人”,这些人拥有令人赞叹的悲悯之心,即便遭受至为严酷的不幸,他们仍然没有抱怨、愤怒或憎恨,反而以宽容、怜悯去拥抱伤害过自己的人。因此,同情心、怜悯心是有限的,悲悯心无法使人走向理性王国,类似这样的隐微内容,在莱辛的悲剧中毫无立足之地。[34]

综上,出于审慎,哲人莱辛采用显白与隐微的写作方式,表达了两种异质的世界观,不过,戏剧家莱辛并没有要求“悲剧”表达隐微的悲剧性世界观,因此,戏剧家莱辛所表述的“悲剧”是一种表达启蒙理想的“正剧性戏剧”。在本质上,他的悲剧观与新古典主义者的是一致的。

4.小结

莱辛心中存在两种世界观——悲剧性的和正剧性的,他的悲剧观事实上是其正剧性世界观的补充,他所倡导的悲剧是宣扬其正剧性世界观的工具,是一种“正剧性戏剧”。从两种世界观的层面来看,他与新古典主义者是不同的;但从正剧性世界观和基于此的悲剧观之角度说,莱辛和新古典主义者又是同质的,他并没有创造一种不同于新古典主义的悲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