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罗马的遗产”

多读西方古代历史,常常隐约感到历史上有“两个罗马”。一个是“罗马文化”,戏剧、诗歌、哲学、建筑和宗教,这是他们从希腊输入的,文艺复兴以后成为西方人的精神和物质生活的支柱;另一个是“罗马帝国”,这是罗马人独有的,是罗马人依靠自己的法律、将士和兵器,用铁、血、火的力量打出来的。所谓“罗马的遗产”,一种是柔性的“文化”,一种是刚性的“帝国”。如果人类真的能够区分文明的两面性,那我们显然应该只继承“罗马的遗产”中的“文化”部分,而彻底抛弃由单一民族来统治全世界的“帝国”理想。

《罗马的遗产》《罗马的遗产》,(英)理查德·詹金斯编,晏绍祥、吴舒屏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是明白这一点的。作者们用新近历史学的“文化史”方法来写作,对罗马的美术、语言、文学、建筑和宗教等文化遗产作了清理。本书作者们注意的都是“文献”“牧歌”“诗歌”“戏剧”“修辞学”“艺术”“建筑”“语言”“法律”(均为该书章节标题)等内容。这些都是“罗马的遗产”中最值得珍视的部分,没有这些古代文明,如今的人类文明便会更加乏味和枯燥。本书的主编理查德·詹金斯特别强调说:“古代文化”确实对20世纪的现代文化起了作用,但是“它们都是希腊的,而非罗马的”。作者的意图很明显:对历史有益的罗马文化,其实是那些希腊形态的文化艺术,而不是罗马帝国的军事和暴力。

《罗马的遗产》的作者们适时地提醒我们说:以罗马为徽号的自豪,只是一种文化上的“认同”现象。理查德·詹金斯说“罗马的影响只是装饰性的”,也就是说,后人自称的“罗马”,其实都是“扯大旗作虎皮”的“爱国主义”意识形态。罗马在西方人心目中的辉煌,引导了无数的光荣和梦想。罗马衰落前后,君士坦丁堡曾经自称“东罗马”“第二罗马”;以后,皈依东正教的莫斯科号称“第三罗马”;德意志的腓特烈大帝企图建立“神圣罗马帝国”;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要把巴黎建成“新罗马”;俄罗斯的彼得大帝要把圣彼得堡建成“北方罗马”。还有后世朗朗上口的说法:“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条条大道通罗马”……这些都是“帝国主义”的声张,本书作者们显然不愿意今天的西方接受这样的“罗马的遗产”,所以只字不提。

现代西方文明的制度,确实有不少是继承了拉丁文化而来的。举凡宗教、艺术、建筑、军事、政治、法律、习俗等,无不受到罗马的影响。今天在欧洲旅行,教堂、广场、桥梁、城堡、市政厅的建筑,都是罗马样式的,这些都在《罗马的遗产》中详细叙述。然而问题是:大厦戴上穹隆顶,大街竖起凯旋门,并不就是继承罗马精神。巴黎还是巴黎,莫斯科还是莫斯科,虽然攀附上了“罗马”,可能会在心理上感到了文明。这里的“罗马”已经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种文化象征。本书的作者之一查尔斯·戴维斯说:这样的“认同”心理,满足了中世纪的“虚荣心”,“让正在兴起的蛮族感到自己是古代文明的一部分”。可是,这样的“虚荣心”和“帝国心态”有所区别,毕竟还是文化行为,属于“向善之心”。所以,现在有人在上海建造了“罗马广场”“欧洲花园”的新楼盘,也只能一笑了之。

最应该警惕的,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罗马帝国”的霸权主义心态。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可以坚持,平等和人权的主张更应该维护。但是,不能用一个民族,一家政权的暴力和军事来完成。全球化的世界里,应该用各民族协商、跨文化对话的方式解决利益冲突,而不能用“罗马帝国”式的征服来解决。

两千多年前,罗马帝国吸纳了希腊文明,代表了“古代文明”。经过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欧洲独家继承了“罗马的遗产”,从近代意义上说,“罗马的遗产”成了“西方的财产”。如今,殖民后的美洲和变革中的东欧,都自称是罗马的文化后裔——“西方”。两千年来,从周秦到汉唐,中国一直也是一个广大的东方帝国,“中华”和“罗马”,并称两大文明体系。在近代,能够和“西方”并称的仍然是“中华”。按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在《文明的冲突》中引用的统计:全世界汉语(包括普通话,吴、粤、闽、客家等方言)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比例是百分之十八点八;西语(包括英、法、德、葡、西,未包括北欧诸语种和斯拉夫、俄罗斯语)人口则占了百分之二十点八。当我们笼统地指称“东方”与“西方”,合并文化同类项,最后剩下的确实只有中国和罗马等少数几个核心文明了。

罗马帝国之于西方,如同汉唐盛世之于中华。中国的经济力量正在崛起,西方也有很多传统利益要维护,冲突是难免的。对于“西方”和“中国”这样具有“帝国”传统的文明而言,如何接受古代遗产中良善的“文化”部分,避免重蹈“帝国主义”覆辙,避免两大帝国的再次冲撞,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东西方各民族都放弃“帝国”霸权的理想,一个协商讨论、真正统一的人类共同体才有可能建立。

(原载《文汇报》“书缘”,2004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