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疯狂的奥兰多
-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 5567字
- 2021-03-27 22:44:22
被追赶的安杰莉卡
开篇只有一位少女骑马逃入树林。直到某一刻,知道这个人是谁才变得重要起来:这是一首未完结诗的主人公,她跑步进入刚刚开启的诗篇。我们这些了解细情的人可以解释说,这里讲的是契丹公主安杰莉卡,她带着所有魔法来到法国国王查理曼的圣骑士中间,目的是让这些人爱上她,并心怀嫉妒,这样就能让他们放弃与非洲摩尔人和西班牙的战争。然而与其记录所有的前事,不如深入这片树林。在这里,人们听到的不是席卷法国大地的战争怒潮,而是稀疏的木屐声以及时隐时现的孤独骑士的刀剑声。
安杰莉卡身边围绕着一群被欲望模糊双眼的骑士,他们忘记了骑士的神圣职责,因为太过鲁莽而继续徒劳地打转。第一印象是这些骑士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一会儿追赶,一会儿决斗,一会儿翻脸,他们总是处于改变主意的边缘。
以费拉乌为例:我们遇到他时,他正在河里寻找遗失的头盔:就在这时,安杰莉卡从他身边经过,他爱上了她,而她正被里纳尔多追赶;费拉乌停止寻找头盔,开始和里纳尔多决斗;决斗过程中,里纳尔多向对手提议推迟决斗,一起追赶逃跑的少女;费拉乌和竞争对手达成协议,停止决斗,专心寻找安杰莉卡,追寻爱情;在树林中迷失方向后,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头盔落水的河岸边;他停下来,不再追赶安杰莉卡,开始寻找他的头盔;河中出现一个被他杀死的武士的鬼魂,要求他归还原属于自己的头盔,并责问费拉乌是否真的愿意用精美的头盔装饰自己;听罢此言,费拉乌放弃河流、头盔、鬼魂和逃跑的少女,全力找寻奥兰多。
既然寻佳人无望,
他终归回到河旁。
头盔曾在此坠落,
为不明的波浪隐藏。
沿着潮湿的河岸,
下至河水的中央。
头盔深埋于沙土,
想得到,切莫着慌。
将一根去枝的树干,
做成一支长竿,
在河底搜寻,在水中试探,
又打又戳,不放过任何地点。
胸中升腾怒火,
时间究竟怎样拖延,
齐胸的河水中骑士突现,
心怀惆怅,怒容满面。
全身铠甲,唯缺头盔,
右手抱着的那一顶。
费拉乌却遍寻不获。
他怒气冲冲地斥责:
“不守信用的叛徒!
失落了头盔,
为何如此让你心伤,
早就该归还于我。
记住,异教徒,
当你杀死安杰莉卡的哥哥(就是我)时
曾经向我许诺:
几天后将头盔和武器丢入河。
多亏命运女神(非你所愿)
助我完成心愿。
你不必为此懊恼,
若懊恼就为你的不守信用。
想拥有一顶珍贵的头盔,
请凭你的勇气别处寻找。
圣骑士奥兰多有那么一顶,
里纳尔多的那顶也许更好:
一顶曾属于阿莫内,
另一顶原属曼布里诺。
靠你的本事抢来一顶,
既然答应就请说到做到。”
水中突现鬼影,
根根毛发竖立,
撒拉逊人面色苍白,
张口结舌,欲言又止。
听到此处丧命的阿加利亚
当面将他训斥,
羞耻化为愤怒,
如烈火燃烧不熄。
没时间寻找托辞,
清楚自己无法驳斥。
闭嘴不语,羞愧心中作痛,
他以兰福萨的生命起誓:
除了阿斯普拉蒙特那顶,
绝不再戴任何头盔。
如今它已从奥兰多的头上,
转至傲慢的埃尔蒙特手里。
这比先前没实践的誓言,
起到了更好的效果。
他闷闷不乐地出发,
忍受精神上的苦痛折磨。
一心要找到圣骑士,
于是渴求尊重,四处奔驰。
走在另一条路上的里纳尔多
有着不同的际遇。
里纳尔多并未走远,就见前方
跳跃着自己那匹剽悍的骏马,
“没有你的生活有多残忍!
停下脚步,我的巴亚尔多,哦,停下!”
听到这话,马儿没回到他身边,
却仿佛聋了般,越跑越远。
身后的里纳尔多,气急败坏,
但我们还要跟随逃走的安杰莉卡。
那安杰莉卡呢?她在马上飞奔了一天一夜,外加一个早晨。来到两条溪水间的一个小树林。下马,寻找一块柔软的植被躺下。躲在玫瑰从中,安眠、叹息。抑或是,梦到了叹息,在叹息中再次醒来。抑或是,听见、醒来,那声叹息不是她的叹息。抑或是,睡着时,有人在她身侧叹息。
在可怖昏黑的丛林逃亡,
在渺无人迹的荒原游荡。
无论苦栎、榆树还是山毛榉,
惊恐的心怎容得树枝摇晃。
她坐立不安,心生异样,
误闯误撞、在陌生的路途癫狂。
每座山丘,抑或山谷中的一片阴影,
都会令她以为里纳尔多出现身旁。
少女似一头年幼的母鹿或狍子,
在她出生的小树林的枝叶间,
亲见母亲被猎豹咬住脖子,
或扯开前胸或两胁。
从一个丛林奔向另一个丛林,
逃离令她颤抖的残忍、恐惧和猜疑。
魔鬼的毒牙仿佛化作
路途中经过的每根荆棘。
一日一夜外加一个半天,
转来转去,不知身在何地。
最后来到风景宜人的树林里。
凉风吹来柔柔徐徐,
河边嫩草油油绿绿,
身边潺潺流过的是两条清溪。
寂静中甜美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而后在石子间稍作停歇,继续缓缓流去。
她心下稍安,
里纳尔多定是远在千里。
旅途劳顿,夏日炎炎,
何不在此休憩。
于花丛中下马,
撒开马儿,让它逍遥。
岸边满是鲜草,
马儿闲荡,绕着那清溪。
一簇茂密的灌木丛旁,
盛开着山楂花和朱红的玫瑰。
投映在清澈的水上的身影,
如此婀娜,如此娇美。
高大的橡树遮住了阳光,
树荫下的空地越发隐蔽。
繁茂的枝叶将太阳阻隔,
路人也无法窥见其中的秘密。
用柔嫩的草叶铺她的睡床,
如此舒适,似邀人同眠。
美丽的少女侧身其间,
求一个短暂的安闲。
然而未过多久,
耳边脚步声起。
起身走向岸边,
一个佩剑的骑士出现眼前。
安杰莉卡在灌木丛中搜寻,只见一名身形巨大的武士,长须飘舞,全副武装,像她一样,躺在矮树丛的另一端,脸腮枕着一只手,埋怨着,嘟囔着些许词句,不知其所云:“童女……玫瑰……”这个当兵的家伙正在谈论玫瑰:他嗅着一朵刚刚绽放的玫瑰,说:“如果摘下就可惜了,一旦折断它的茎,就失去了所有的价值。”可是这种倒霉事每次都发生在他身上,玫瑰总是被他人采走。然而被摘下的玫瑰就真的失去价值了吗?为什么那时的他无法将她忘记?
是友是敌,无从知晓:
恐惧、希望、怀疑,究竟是哪样。
屏住气,凝起神,
静静等待结果。
骑士走到河边,
一只手托着腮,
渐渐陷入思考,
纹丝不动,似一尊麻木的雕像。
垂头沉思了一个时辰,
先生,那位伤心的骑士
开始用疲惫愁苦的声音
轻柔哀怨地叹息:
“怜悯可以将石子击碎,
残忍的老虎都会变得仁慈。
叹息着,哭泣着,
任泪水在胸前流成小溪。
相思,我的心在燃烧,
这般的痛苦煎熬。
我该怎么做,我已来迟,
另一个采花人比我先到?
我难得说一句,看一秒,
他人却攫取全部丰厚的酬报。
如果我无法触碰到鲜花和果实,
我的心为何还要为她哀嚎。
纯洁的少女好似一朵玫瑰,
绽放于花园和多刺的枝头。
独自一人安心地休息,
羊群和牧人也不会给她烦忧。
微风、大地和流水,
带露的草叶都向她致敬点头。
美丽的姑娘和恋爱中的女人,
都渴望拥有她的美貌、乳房和额头。
然而一旦离开母亲的枝茎,
一旦离开绿色的根株,
一旦被男人采撷,
天赐的雅致风韵将消散如雾。
比眼睛和生命还宝贵的处子的花朵,
本该用更多的热情呵护。
任凭男人采撷,她曾经的美好
就会在其他情人眼中消除。
对所有他人毫无价值,
却只向一人慷慨赠予。
啊,残酷薄情的命运!
唯我死于贫穷,他人春风得意。
她是否还会如此冷酷?
我能否放弃自己的生命?
啊,我宁愿今日命丧此地,
如果爱的不是她,活着有何意义?”
这时,安杰莉卡认出了他:他也是她的追求者之一,索卡西亚国王萨克利潘特。整个有关玫瑰的故事都围绕着她。萨克利潘特依然爱着美丽的安杰莉卡,但他确信,在东方作战时,奥兰多一定已经将她据为己有。
安杰莉卡考虑了一下形势:她在重重隐患中独立无助,需要一个可以陪伴并保护她的人。她将奥兰多的纯洁美德当盾牌,守住了自己的贞操,甚至没让他碰过一个指头;现在,她提议让萨克利潘特做她的仆人,就像贞洁的圣骑士所做的那样。
这也许是真的,
对神智清醒的人却不可信。
让他相信却那么轻而易举,
他曾经陷入更严重的迷津。
本来能看见的,爱情令他盲目,
只有盲目才能看到爱情。
曾有这样一种说法:苦难往往
更容易去找那些轻信的人。
这个有关安杰莉卡贞洁的故事可能是真的;当然对于一个不像索卡西亚国王那样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来说却不那么可信。无论如何,这并不是问题的核心:管它玫瑰不玫瑰,安杰莉卡和萨克利潘特只是两个中途相遇的人,冷静地盘算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她想让他为自己服务,因此让他抱有幻想;他则想马上利用这一有利形势。事实上,萨克利潘特无意步奥兰多的后尘,任凭机会从身边溜走。“我要摘下清晨那朵新鲜的玫瑰……”这个当兵的家伙又开始念叨玫瑰了,就像他每次为完全不同的思绪心醉神迷时所做的那样。
“我要摘下清晨那朵新鲜的玫瑰,
延迟,就会丧失她应有的光彩。
我清楚,对一个女人
不能温柔,令其开怀。
即便她显示出不屑,
不时流露忧郁和怨哀。
不顾抗拒或虚假的蔑视,
在我的画作上图影上彩。”
然而就在这最美妙的时刻,他相信已然将安杰莉卡握于掌心时,萨克利潘特的美梦被一名突然闯入的白衣骑士打断。决斗中,萨克利潘特的坐骑倒毙;陌生敌手带着获胜的喜悦,跑开了。
他如此说道,
准备发起甜蜜的进攻。
邻近的树林中一声巨响
摇动天地,震耳欲聋,
他不情愿地放下眼前的事,
戴上头盔(古代人习惯随身携带盔甲武器)。
来到马前,系上马缰,
飞身上马,拿起长枪。
林中奔出一名骑士,
气宇轩昂,洋洋得意,
盔甲如雪般洁白,
洁白的还有头盔上的羽饰。
萨克利潘特国王忍无可忍,
此人怎能如此不合时宜
挡住去路,坏了好事!
他用凶恶不屑的目光注视,
奔上前去,发起挑战,
以为能将其挑下马鞍。
怎知那骑士同样骁勇,
看来要大战一番。
骄傲的威胁一切两段,
放低长矛,策马上前。
萨克利潘特如暴雨般折回,
与敌手面对面作战。
如同雄狮或发情的公牛
用角顶或撞击前胸,
平等地使用盾牌,
两名战士勇猛地进攻。
从葱郁的山谷到光秃的背风面,
周遭的一切随着击打上下抖动。
坚固完美的铠甲,
护住了他们的前胸。
战马非但没有跑开,
反而好似公羊顶角。
异教徒的坐骑几乎当场毙命,
尽管生前那么荣耀。
另一匹马也已跌倒,
感觉腹部的马刺,翻身站起。
撒拉逊国王的马躺在那里,
用全部重量压住主人的身体。
隐姓埋名的勇士端坐马背,
见对方的战马躺在面前,
自认到此时已占上风,
于是他无心恋战。
大路直通丛林,
只见他飞奔向前。
在异教徒找麻烦之前,
一英里或不到已是遥远。
迷惑惊讶的把犁人,
在闪电过去后
从公牛们轰然倒下的地方
挺身站起。
看着远处的松树,
没有树叶的装饰,
异教徒站起身,脚着地,
安杰莉卡将残忍的一幕看在眼里。
萨克利潘特羞愧地得知,那个将其击落马下的不是男人,而是女流。头戴白色羽饰的女战士不是别人,正是所向无敌的布拉达曼特。
安杰莉卡是否得救真的取决于突然的干预:这么多佯装保护她的圣骑士中间,谁会突然前来,帮她脱离险境?另一个女人。混乱的人群中,谁才是唯一计划周密、理智行事的那个?一匹马。
突然,一声巨响撼动森林:一身豪华装备的“人物”出场;奔跑时,地动山摇。安杰莉卡心中升起一丝安慰:终于出现了熟悉的东西。“朋友,我认识它!”她大喊,“这是巴亚尔多。”它曾是里纳尔多最强悍的坐骑,后来逃离主人,拖着松开的缰绳跑进树林。萨克利潘特抓住马勒,试图叫它停下来,但巴亚尔多扬起蹄子,射出无数金属碎片。
走了不到两里路,
他们四周的树丛,
回响起阵阵喧嚣,
森林从四面摇动。
一匹高头骏马出现眼中,
黄金装备,华丽装饰。
一路喧闹着跳过
所有拦路的小溪和灌木丛。
“若不是缠结的树枝和迷雾
(这个女人说)将我的视线模糊,
巴亚尔多就是林中的那匹骏马,
带着噪音劈开封闭的道路。
当然是巴亚尔多,我认得它,
哦,它将我的心意领悟,
一匹劣马应声倒下,
它就迅速赶来救助。”
索卡西亚国王靠近骏马,
本想伸手拉住马缰。
马却倏地扬蹄踢他,
他闪电般转到一旁。
没有踢到想踢的地方,
如果踢到后果不堪设想。
骏马这么一踢,
足以击碎一座金属山岗。
安杰莉卡走近,战马像小狗一样热烈欢迎她。安杰莉卡和里纳尔多的坐骑亲近起来还是老话。这要回溯到安杰莉卡爱上里纳尔多,而里纳尔多却要从她身边逃离的那段时间。现在他爱上了她,而她却从他身边逃走了;两个人的位置颠倒过来是因为饮用了被施了魔法的泉水。相反,安杰莉卡和这匹马的关系则不同,巴亚尔多在她的轻抚下,允许萨克利潘特骑到它的背上。
巴亚尔多顺从着少女,
外表谦逊,举止温柔。
就像两三天没见到主人,
要在主人面前撒欢的小狗。
巴亚尔多还记得她
在阿尔布拉卡喂它食物。
那时她正深爱着他,
里纳尔多却那么无情残酷。
她左手牵着缰绳,
右手轻抚它的脖颈和胸膛。
那匹骏马,如此聪慧惊人,
任她抚摸,像一只羔羊。
萨克利潘特见此机会,
飞身而上,策马,拉缰。
少女放开自己的马,
舒服地坐在国王先前的位子上。
然而,追赶巴亚尔多的里纳尔多步行前来,勒令萨克利潘特从不属于他的马上下来。用一句有教养的话来讲:蒙塔尔巴诺爵爷和索卡西亚国王就像在小酒馆中争吵的两个人,互相指责对方是贼。
里纳尔多骄傲地对撒拉逊人喊:
“下来,小偷,放开我的马!
无法忍受他人抢走我的马,
有这个企图的人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我还要你放开这位姑娘,
否则你将犯下弥天大罪。
这么完美的骏马和姑娘,
你这样的盗贼根本不配。”
“你居然诬陷我是贼,
(撒拉逊人的傲慢不在他之下)
要我说,你才是那个货真价实的贼。
事实会证明,谁才是那个贼,
谁和这匹马和这位姑娘相配。
尽管,至于她嘛,
你我都同意,在这个世界上,
没什么比这更珍贵。”
如两条猛犬相互瞪视,
或出于仇恨或出于妒忌,
索卡西亚国王和克莱孟
靠近对方,咬牙切齿。
眼睛斜视,目光如炬,
互相撕咬,怒火中烧,
刺耳狂吠,毛发直立,
刀剑相向,辱骂狂嘶。
这场决斗看起来并不公平,然而巴亚尔多拒绝与它的主人为敌,它不断地尥蹶子,迫使萨克利潘特下马,与里纳尔多近身肉搏。
如此忠诚于里纳尔多的巴亚尔多为什么还要逃走呢?我们很快就会明白,这次逃跑(仔细看来,《疯狂的奥兰多》中的所有周折都从此引发)是对忠诚和智慧的非凡考验。为了帮助坠入爱河的主人,巴亚尔多主动追寻安杰莉卡的踪迹,跟在它身后的里纳尔多就此可以找到他的美人。如果让主人骑在自己身上,就要由主人告诉它去哪里,这样就和其他马没什么分别了;如果逃跑就变成了巴亚尔多指挥里纳尔多。这个巴亚尔多虽然拥有庞大的马的身躯,却试图超越马的本性,这么做正是因为它想成为一匹理想的马。这与我们随后在诗中读到的另一个著名的动物——马类特征不明显的骏鹰的情形正相反,尽管它会飞翔,最终却温顺地作为马而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