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白而洌,最宜动情思。
槁木烹茶,苦梗有味,是入世香。
“店家,来盏茶,佐些杂果成膏。”石青色长衫的剑客解下斗笠搭在破旧小木桌边,撩开衣摆坐下,秋日多清风,直裹挟着茶香跌在他面前。
“就来。”
茶棚里声音微带着些沙哑,咳嗽几声后,多了些女子的轻柔:“客官稍等。”
这间路边的茶棚看起来有些年头,或许是卖茶多年浸染,草棚也有清幽馥郁之韵,青年剑客看向竹帘下露出的一点云杉色裙角,步履轻盈。
他再看向天上。
卷云掩山色,叠翠微凝,是秋雨将来之相。
素手旧案,托着一盏青瓷茶瓯、茶盏与一碟红枣糕,从竹帘后缓步而出。
只见一张素净清淡的脸,云鬓垂垂,眉如翠羽,秋水一点。
这卖茶女子依次将眼前剑客所要的茶与点心摆好在他面前,绿茶略带金石味,清幽甘淡,正宜甜腻的红枣糕。
“客官请慢用。”
语毕收回茶盘,送到草棚内,卖茶女子又掀开帘端着碟红豆云片糕走到另一张桌子边坐下,看向剑客报之一个清淡的笑容,而后自顾读起了书来。
青年剑客摩挲指腹也回之一笑,敛去了内心的思索,端起茶盏啜饮。
却听见那女子说:“碾茶费了我不少功夫,只是茶叶粗糙,又少了些工序,不知还能不能入口?”
“山泉煎水,尚能入口。”
卖茶女子忽而一笑,顿时神采鲜活起来,她将原本捏送到唇畔的云片糕放在碟中,道:“五千两黄金。”
“什么?”
咬了一口云片糕,她道:“吃了我这一盏茶,要收五千两黄金。”
“若是我不给呢。”
剑客说完,便见她自桌下抽出一对双刀来,足尖一点身影似乎还在原地凝滞,却陡然从身后袭来了细若游丝的战意,他于是拔剑挥破击退女子,而后三步惊鸿拉开距离。
女子面色微凝,被凌然剑意惊了一瞬,复又踏风而起又欺进,恍如身影消失却瞬间出现在剑客头顶前,单刀强刺。
一剑逼退,剑客运气互体,而后剑气破军直向刀去,女子却陡然抽刀避开,退开多步。
吐息之间正了身体,她菁华内蕴,原也算是当世才具,可这般剑意,不由令她陡然敬佩。
剑客亦是见猎心喜,刀剑相碰的一瞬间便知这也是难得的用刀好手,原先还在思索只是若是前来寻仇为何露出种种破绽给自己,此刻却只想一战。
二人对立而望,风愈大,堪堪锁青丝而起。
钝刀长断秋江水,宝剑堪定瀚雨声。
女子握紧双刀,又涌出战意,将左手刀前掷出沿着刀迹极速而去如刀未曾离手,直至剑客身前顿而卧紧,起刀利索势如寒囚。
这一招原是必杀之法似乎是要置他于死地,却偏偏看着剑客自若避去,剑与刀碰,只是那刀不过是普通铁钝刀,若不是有女子灌入真气早不敌那宝剑一击,此刻更是又多了些许裂纹。
自己也不过这一把劣刀,女子叹了一口气。
雨接踵而来,女子转瞬收刀微湿肩发,却没了再次进攻的意图。
剑客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果然挣钱很是辛苦,看来这五千两黄金我没法拿了。”女子颇有些幽怨的表情,“进去避雨吧,为了接待你我特地把这间的茶棚好好收拾了一通,还算干净。”
剑客收剑回鞘,顺势双左掌右拳而拱:“在下秦址卿哉,游方到此。”
“上江下水。”她也回之一拱,很是有些索然地擦身而过,又侧身毫无诚意地添了一句,“有幸相见。”
两人这才相继步入屋内,卿哉掀开茶棚竹帘时看江水随手将刀放在桌上,拿来一壶水便向嘴中灌去。
扮作卖茶女子的江水自然知道眼前这位剑客名唤卿哉,秦址人士,名家之后,剑术绝佳,单一颗人头价值五千两黄金。
“你倒是君子,我说避雨你便收手,不怕我暗算你?”
“你若是想暗算,不至于这么漏洞百出之后明刀明枪地来打。”卿哉自然不至于这点都看不出,故而方才饮茶自得,且之后她的双刀战意虽浓却无杀意,更加证实了他的想法。
莫名地,他觉得这个小姑娘颇有些和他胃口。
江水是个落魄杀手,她这样和卿哉说到,师承一位练刀的医师,师傅脾气古怪只许她以杀手谋生,原先生活在山谷之中倒也不愁吃喝,只是临近十年一约武林会被赶出来。
“若是不能取得魁首,我便只能以死谢罪了。”
卿哉若有所思:“你接我的单,是为了衡量自己的实力?”
江水笑,“然也~可惜不敌你,不然我早在暗处一击必杀去换赏金了。”
是啊,五千两黄金,即便是卿哉自己也不能对此若无其事,她只要精细些藏好马脚,一点毒药便能换了这些黄金,思及此处他对江水更添了几分欣赏。
只是他出入江湖虽久,却也并不曾结识什么仇家,若是家族旧怨也不至于去请杀手解决,一时间思索不少。
其中曲折,江水看他面色大约能知一二,却也知道不适合追问,她转了话头:“卿哉也是去武林会的?”
摇摇头卿哉道:“并非,现今距离武林会还有半年之久,我此行别有所去。”
“看来日后你我之间还有一战。”江水自然是敌不过卿哉,却满脸只有与之一战的兴奋之情,全不见夺不得冠首“以死谢罪”的慌张。
卿哉认真分析道:“观你刀法诡异轻灵,确实是暗杀的作风,只是根基不劳,过刚易折,且真气不足,又用的寻常刀具,怕是难取冠首。”
还有一句话不说江水也知道,卿哉剑气凌然,轻灵正气更盛江水,她练的又是暗杀之术,殊胜殊败一目了然。
“你到敢说,”江水并不在意,“真气我自有法子,总不至于莽夫般跑去闹笑话。至于兵器——我此行正是去江安取我的兵器”
“江安?你是要去江安叶家?也是,你这武器——”
江水依言取下双刀递过去。
结果刀看着刀身上的稀碎裂痕和豁口,卿哉开口:“这刀的做工实在是粗糙,确实需要换一换,江安叶家的铸刀技术也堪配你。”
“其实无碍,刀身完整即可,寻常事足我自保。”
江水微微一笑,素白的脸上添了几分明艳,杏眼含光,“我虽不及卿哉少侠剑法绝世,钝刀驽马已够行走江湖。”
“小姑娘家家,一个人行走江湖?”他将刀还给江水也笑得轻快,尽管杀手这职业并不算是正道,可他连江水接了自己的榜都不在意又怎会在意这些正邪之辨?
对着对他胃口的小姑娘,卿哉委实有些照拂的念头,思及她意欲取得武林会冠首开口道:“不若你我结拜为异性兄妹,喊我一声大哥,我教你剑术如何?或是刀法我亦有涉猎,你想学也可一并学去。”
江水对于卿哉的了解只有海棠榜上描写暗杀对象的寥寥几个字,却也信他真的能教自己些真东西,只是一面相见何至于此,她想,这位卿哉少侠真是心肠赤诚。
可是总没有这种伸手的道理,她只笑着反过来信口开河道:“那倒不如你喊我一声师姐,我也传授你些医术易容之法?”
卿哉话刚出口便知道都写突兀,但的确没想到江水是这么个回应,他有些失笑“小姑娘家家……说什么姐姐,倒是怪可爱得。”
江水越发自然地信口开河:“我们江湖儿女,就是要痛痛快快地,我看你骨骼惊奇,不然喊我一声师姐,待我功成名就之后好让你狐假虎威。”
“哈哈哈哈哈,照你这样说来狐假虎威倒也确实不错。”
二人这样一来二去相互打趣,倒委实有那么些相见恨晚的意味在其中,所以有人道那各方世界中人与人的相遇即是重逢,今日共看东流水的新友,焉知非是前世对镜照花人?
此行卿哉遇见江水,也算是运气好,如果这间废弃茶棚没有被江水收拾出来他也不会在此多做什么停留,眼看棚歪雨声滂沱,没带任何雨具的卿哉自知今日无法赶路了。
“你做什么?”
卿哉出去的动作一停,回头道:“这雨越来越大了,我去牵青司进马棚。”
江水想起他的坐骑也了然,以她的眼力自然知道这匹马乃是被誉为马中龙种青海骢,若是自己现在也有一匹这样的青海骢自然也是爱惜非常,她直接丢给卿哉自己的斗笠。
带着斗笠的卿哉将青海骢牵到马棚中,安抚般顺了顺它的毛发,青海骢也亲昵的任他梳理,而那边江水买的老马早已退避三舍。
可不是么,江水摇摇头,剑术超绝,赤诚之心更不必论,连武器与马都远胜自己,若是真在武林会上相逢……她还算镇定,也不过是输尽了。
待到卿哉重入屋内,江水坐在板凳上用衣服擦拭着自己的双刀,面色之于刚才并无差别。
“你饿了么?”江水刚才准备的茶水点心早就被雨水打湿,习武之人虽然身体强悍却还是需要三餐进食的,加上之前一战多少损失了些体力。
听到江水开口卿哉顿时觉得腹中有些饥饿,还好不是难以抵挡的地步,他原本意图用青司日行千里,只准备了两日的干粮,此时也所剩无多。
当下两人就在茶棚内四处搜索起来,找了半晌只找到些残留茶叶,那些糕点本是江水从先前城镇购入,也已用光。
只怪这场大雨来的出乎意料,原以为片刻能停却下的越发大了,眼见天色渐黑江水只好又点了灯来照明。
前方即是山林,连夜赶路能避则避。
二人都有些饥肠辘辘,一时间相顾无言。
“我去打些野味。”
“不必——”
拦住了预备去抓野味的卿哉,江水开口,“先前你说我这刀做工粗糙,却不知道我用这劣质的刀和年迈的马其实是还有好处的。”
“嗯,什么好处?”
“山野之中与君初遇,没有酒倒也算了,总不能让你我空着肚子。”
闻言卿哉已然明白她的打算:“所以你是要用着劣刀杀老马,给我们饱餐一顿?”
“那当然了,你觉得这算不算好处?”江水挑眉。
卿哉与她对视,更觉得这个丫头确实与他意气相投,可爱得很:“那自然算是一个好处。”
江水带着斗笠出去,先是点了马的穴位叫它昏睡不知疼痛,而后娴熟地开始庖丁。
“其实还有一个好处。”
卿哉倚在门边正惊叹她一个小姑娘居然这么熟练地能够肢解马匹,动作利索还不见半分不自然,听到这话反应有些迟钝,“嗯?”
“因为我没有银子。”
她诚实开口,“我身无长物要是非得按照江湖少侠的配置买一匹千里马和一双绝世宝刀才肯上路,那还不知要攒到哪年日月。”
又怎么能此时相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