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轮砍刀落下的时候,躲藏在暗处中的福生表情沉凝。
他明白,在战争阶段,仁慈是会带来惨痛的代价。但他也从未想过,为了一时一地的胜利,就连在必要时挥刀向自己人也可以做到如此干脆。
没有太多凄惨的嘶吼,所有受刑者都安静茫然的站在原地,行刑的队伍依次将手里的刀劈砍向他们的头顶。
那里,是天灵的位置,哪怕是附身在一个人身上,只要此位置受损,魂灵也是一样会死去。
有一个王府管事站在人群里,他十分的淡然,似乎对别人以及对自己待会儿的死并不在意。
等待了好一会儿,轮到他时,这个将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男人走到行刑的士兵面前。
男人目光淡然的看着对面,身边有认识他的,出声提醒道“王管事,您是大帅身边的,可以不用受罚。”
对此,那个被称呼为王管事的只是摇了摇头,他坦然的站在刀手面前,只是轻描淡写的回了句“无论是我,亦或是王府里的其他人。既然存在包庇奸细的风险,那么理当受到刑法的惩戒。愿娘娘庇佑!”
站在他对面的刀手同样诵念了一句“愿娘娘庇佑!”
说罢,那柄断头刀,从中一分为二,将那个风度翩翩的管事给当场格杀。
在地府的众人眼里,生死已经见惯不怪,大家也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也不会害怕什么。
比起死亡,活着受到地府里那些刑法反而才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情。
他们的魂灵消散于当场,经由其他人收敛,然后会统一安葬在一处。
作为他们的对手,福生承认,很多时候他无法理解这些来自冥界的家伙们都抱有怎样的一种觉悟。好像,这群人漠视生死,仅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在极恶处,往往又有那么一些地方,干净的好像歌功颂德的文章里才会用到的诗句。
矛盾是他对于这样一些家伙的直观定义,而在了解到,关于地府可能会被撕裂的这一残酷现实后,另一个可能出现在了福生心中。
即,这帮家伙像是在为了寻找新的家园而奋力作战。
可怜至极但又十分令人可恨给。
即便是自己要被毁灭,不尊重他人意见,便要强行占领其他人的美好生活,就是对吗?
或许,战争本就没有什么对错,双方各执一词,都有自己为之流血拼死的理由,那么,就让彼此在战场上见个高下。
心中的犹豫一扫而空,福生在此行之中的主要任务已经有了答案,那么,是时候做一些其他的事情了。
…
坐于整座会议室最上手的位置,秘先生一份接一份的查看着手里的文件,他眉头始终皱着,倒不是对刚看的那些有什么疑虑,单纯只是对之前遇见的事情表示不爽。
当他放开手脚,决定不择手段也要揪出这家伙时,秘先生显然是动了真火。
同时,他也在想,能让自己在这天罗地网中悄无声息,对方会不会是极为擅长身法的某位真人呢?
按照他的情报,确实是有几个名字让他关心过,但那些,要么在西北一线露过脸,现在断然不可能再来这儿,要么就是对方身份地位摆放在这儿不存在冒这种风险。
而且活跃于山南道附近的真人,大多他也都打过照面,那此人会是谁呢?
渐渐,思考着的秘先生,脑子有些嗡嗡作响。
“张福生!”
先前大帅他们奉诏去西都议事,结果,会议开始前,西都竟然有一位不世出的大能露面逼的娘娘现身。
一行妖帅也是急忙降世,然而对方露脸之后立马消去身形远遁而去。
再之后,就传来了地府的异动。十阴帅中,喜夜王可是先一步赶回地府,于他坐镇期间,那名潜入之人竟然能悄无声息的下过轮转司,还能过了奈何桥,到达轮回镜前。
联想到帝临幽冥,哪怕只是一抹神念,也给娘娘带来不小压力。
据下面每日传上来的消息,这一番异动,地下又丢失将近五分之一的领土。再这样下去,恐怕最下面一层的大印都难以维持。
一时间,张福生这个名字,以极为猛烈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地府统治的势力范围。
如果,这次入侵的果真是他,那么秘先生会毫不犹豫,直接请下白虎尊上。
心念至此,那始终眉眼阴郁着的家伙顿感浑身发烫,“拖不得”,他连忙下令,让那位银盔校尉回防,同时令人去请白浅大人前来。
当下不仅仅是性命攸关,也是地府能否在人间站稳脚跟的第一难,他绝不能犯错。
而望了眼窗外,他似乎有些后悔这么急切逼迫着那位潜藏者现身的打算
…
很快,所有紊乱的气机都会被切断,而到了那时,福生绝难再借助其他人的身影躲藏自身。
亲卫军的探测一轮又一轮的筛查着。
所有躲藏在王府里的仆从都被抓出,有的带到广场上,有的就地格杀。
期间也有人绝望的喊叫,但在铁一样的军纪面前,反抗只是徒劳。
福生藏身于一处角落里,他如同一只被逼入险境的恶狼,在等待猎人前来的同时,也在打磨自己手里的利爪。
肃杀的军纪意味着他们眼中没有无辜,只有命令。
拿着刀兵的士兵井然有序的将羁押,审查,以及处死这三步执行到位。
且每组人都采用新军改后的五五制,这一点上毋庸置疑,五五制的优点在于,防守与警戒,诚然三三制的进攻无可比拟,但在敌情不明,无分敌我战线的情况中,采用盒型防线是最为稳妥的。
房梁上,负责策应的城卫将箭头对准了接下来要搜查的区域,一旦发现什么不对,它们将是最先击杀或击伤目标的。
“集中注意!”身后,队伍中的校尉提醒着众人,他手心里的刀捏了又放,放了又捏。如此,一下午他已经做了不知多少遍这个动作。
就算至今没看到敌人一丝一毫的身影,但他依旧没有放松警惕的意思。
不客气的说,他能活到现在都是靠着这种不放松的态度,当年他就是打扫战场时被人一发冷箭射死,憋屈了他一辈子。
身后,有小碎步赶来。
校尉抬了下手示意弓弩手戒备而非开火。
“何事?”那校尉回头,看向那名属于秘先生贴身侍从的属官。
那名眉眼恭顺的侍从弯着腰,脸上似笑非笑的行着礼仪,他用不大不小的嗓音,说道“郭将军,秘先生有请您前往议事厅一叙。”
哪怕官衔为校尉,但实际上,他确实是比某些非实权的将军要横些。
如此,听完这小厮的传话,这位郭校尉倒是一脸的凝重,他厉声道“再有半刻也就收工了,倒是再请也不迟。还望带话给秘先生,郭某稍后便去。”
那边,小厮依旧弯着腰,他补充道“郭将军还是快些去也,那边,先生催的紧,相必是有什么要事,晚了,贻误战机可不好。”
似乎是在确认来者身份,郭校尉细迷了下眼,他那双幽深眸子看的人心里发毛,好在只盯着看了会儿,他便躬身行礼道:“某,自来便是。”
他对身边副官交代道:“继续搜查,有可疑者,杀之。”
而后,跟着那小厮往回走着,可当他左脚刚一踏出园子,猛地就感觉不对劲啊。
校尉这种预感可是久经沙场下练出来的,而或许正是因为这种不协调的错觉,郭校尉意外的向前一个躬身翻滚,身子迅速的躲到一边的墙角旁。
然而没有惨叫声传出,甚至直到他翻身,也没有听见屋檐上有箭矢发射的声音。
郭校尉紧绷着的神经却一点点开始清醒起来,那家伙,终于打算行动了。
借助余光的匆匆一撇,郭校尉透过掩体看见,刚才来的路上,自己的手下,那十几个亲卫此刻像是被陷入到一种梦境的迷幻中,而在人群中,一个萧索的身影低着腰,逆着人群,姿势像在拔刀蓄意,飞溅而气的砖石此刻定格在了半空,一双暴躁且极度扭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张福生!”
校尉脑海里一瞬间冒出来的这个名字,不光是他,整座山南道恐怕也没谁会不想到这个恐怖的家伙在这段时间里所做的一切。
“一剑”
道路尽头,那道士眼眸里流淌出的白雾也被感染上了暴虐疯狂,红色潮水吞天盖地席卷而来。
这脱胎自宗政一心的绝学,经由福生再版后,已经努力保持着理智的疯癫,莫说真人境有没有人敢拦一下,碾死面前一只小蚂蚁还是绰绰有余。
也是在这个瞬间,那名校尉捏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他那因恐惧而僵硬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脱。
然而,时间早已在他做出动作的那个瞬间,戛然而止了。
站在未来的这一端,福生手中子衿的剑身轻易割去沿途所有人的头颅,剑身所过,弧光像一抹平滑又曲折的线,而抓着他的福生更像是跟在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者身后。
当时间开始流逝,那名校尉惊疑的发现,自己面前空无一物。
“是错觉吗?”
于他眼里,那个队伍尽头处的人影已经消失。因为紧张,而错把某些东西当成是他?太可笑了。郭校尉是如此安慰着自己,当他刚想转身看看那王府小厮是何反应时,却意外的发现自己好像动不了了。
也是这一刻,一根细长的红线出现在眼眸里,那是一条弯弯曲曲,似乎无限延生出的一条红色的线,它从自己的身下发出,连接着路上无数道士兵的影子。
“一瞬”
福生将此招命名为一剑一瞬,这是他首次尝试在时间停止的间隙中施展一剑一心,效果正如他所预料到那般,本身,一剑一心的准备时间很长,而如果不能保证击杀,放任对方离开,对后续又是一大影响。
没有去看身后那条已经无一活物的街道,福生蹲在路的尽头,表情似乎很是疲惫。
一剑一瞬的消耗之大远超他的想象。
在全盛状态下,他最多施展一次就得停下来稍作歇息,而就算凭靠境界能多次榨取时间也有上限。
且,越是高手之间,留给你停歇的机会也就越少。
当然,他这一招并非没有道理。
福生观察过,这位银盔将军和其他人很不一样,无论实力还是资质,都够他冒一冒风险,只要自己表现的越是惊世骇俗,那么针对他的计划也就越难掣肘。能逼出地府的一两张底牌,于这场战事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当然,从始至终,那个黑莲的幽月坛主都躲藏在暗处,他未必不会出手,而秘先生的实力想来应该不会比叶藏要差。想要在同境中击杀一位地府的辅官或者从臣,难度不可谓不高。
福生并不打算求死,只是他现在心里很乱,脑子里杀伐的欲望也终于要克制不住喷涌而出。这样的状态下,根本没法找出那躲藏在阴影里的幽月。
蓦然间,他想起来的路上,遇见过的那位性格怪异的地府第二从臣。
福生调息着体内暴走的剑意,他脑子转的飞快,这位叫白浅的从臣至今没有什么赫赫有名的功绩,合理的推测,那家伙应当只是真人境中吊车尾的那一类,依靠贵族小姐的身份跻身上来。
如此,若是能进一步挫败这城中守备力量,倒也不失为良策。福生望向远处,眼睛里流露出对杀戮的渴望。或许,他现在压根就没注意到,自己额头上的那柄剑纹已经红的发紫。
…
朱楼阁扇,尹仲面前,一幅挂毯自高空中垂悬,上有娟秀小楷,绘才子佳人。
其中,有不少尹仲觉得眼熟,他早年也喜欢逛戏园子,在执行任务的闲暇,偷翻到后台看那些个名角换衣裳。
去的次数多了,耳濡目染下,也跟着看了不少戏曲,其中有些桥段设计的颇为有趣,有些则让人感同身受。
白浅踩着鹅绒地毯,身子飘摇般落至高台。望向佳人姿容舒展,戏台上,尹仲对着灯光却想到一位好听曲的故人。
“凡人,你说人间有传,本宫有三愿三不愿,是为何物?”
看台上,白浅轻轻挥手,一支金杯摄来,那杯盏姿容艳丽,外有鎏金铜兽,内里却镶嵌着朱玉宝石,杯底两只兽兽低眉伏腰两颗脑袋圆溜溜好似水底气泡。佳酿入杯,更显贵气怡然。
见那女子真信了,尹仲也借坡下驴,他装作不经意的扫了圈周围的环境,嘴中唏嘘道:“仙子独爱世间好曲,但名曲虽是名曲,但是都太假,殊不知现实发生的可比任人改写的戏曲要好玩不知多少倍。”
看台上,尹仲半跪在地上,他身子前扑却又勉强直起上半身,表情似拘谨又似在找感觉般,他拉起衣袖嘴里开始嘟囔着,似在演绎着什么。
白浅只单手撑着个脑袋,像是要听无聊戏文。
随着尹仲开嗓完毕,他双手往前一撑,开始说道:“在小人说起这个故事之前,不知仙子可曾听闻,紫府道宗张福生这个名字。”
白浅眼眸微转,像她这般爱好打听各类怪奇故事的主儿,岂不闻这位的大名。
“自然”,白浅如是答道。
尹仲撑下去的手随着他的表情缓和,也一同抬了起来,他深吸了口气,继而把身子往后慢慢放松,像是真正找到了什么倚靠般,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但眉头却是皱起,他表演般自顾自道:“早些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是个道士。”
“不是道士?”白浅撑着手的脑袋不自觉歪了歪,她还没打断,那边,就听见尹仲又继续道:“是啊,那年头当道士的没那么容易吃饱,每天吃斋念经,就坐那坐着,拿这么厚一本书,就搁那背,背…背到屁股底下长蠕虫也没背出来过,就这么个道士,不干,没人愿意干这个。”
“但他不干,馆里有的是让他干的,就说领他进门的那师兄…”
作为确实和福生相处过那么一段时间的尹仲,他承认自己说的这些大多数都是空穴来风,但,里面也包着一些或真或假的事实,这让曾关注过张福生生平见闻的白浅从某种程度上得以窥见到自己感兴趣的人物他的另类人生的一种上瘾感。
在尹仲的描述下,张福生这一形象得到了极大的润色,尤其是当他终于决定带着那位自称紫霞仙子的顾湘君时,很难不让人往下期待,后续余君酌与他们俩相见时,三人间那种尴尬又充满遐想的空间是有多令人激动。
一时间,这位吃瓜仙子竟然从半躺着变成了身子前伸,就连表情也随着尹仲的表述而跟着一起变化了起来。
反正逻辑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尹仲也是越编越来劲,他声情并茂,几欲要把当时的场景重现。
“那张福生仰天无言,只身赴死。纵使心中愁丝万缕,顾湘君只得掩面哭道:“我怎不想跟你走?可英英她呢?她这病能挨得几日风?”两人背身而对,即是这世俗牵绊…”
讲到兴起,他一下子说急了,嗓子里卡了口气,左右排他不得,于是只能涨红着脸在那不停的咳嗽。
听入迷了的白浅,像是被人一盆冷水浇下,她表情急不可耐,然而却也知晓那台上人已经咳的面红耳赤。
“然…咳咳,然后…咳”尹仲接连哼哼了几下,也不见嗓子有什么好转。这可急坏了白浅,她顾不得礼仪,连忙让人给他送水。
也是由此空档,侍女小跑着来到白浅身旁,轻轻低语。
尹仲喝水的间隙微不可查的扫了几眼台上,他松了口气,心说,还好早就知道这娘们喜欢听戏,提前准备了些,不然还真就交待在这儿。
不过,接下来怎么脱困他其实还是没有什么办法。
继续拖下去,等潜藏至此的张福生有什么动静显然有些不明智。但好在只要能撑到明天早上,等朝廷开始攻城,那时候,他才算有了一线生机。
想到这儿,尹仲对着台上的白浅,嗓音沙哑,他无奈道“仙子,小的嗓子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望仙子多加担待,等小人修整片刻再一一为仙子阐述后续内容。”
白浅理了理头发,她没有第一时间回尹仲的,而是看了旁拿服饰的侍女一眼,继而揉了揉有些发热的脸颊。
如此,杀了倒也可惜。白浅的手在空中画了几下,随着它吩咐,先前押解尹仲的几位女子上殿来,“先押解下去,晚些时候再呈上来。”
尹仲低着脑袋,他心中一喜,连忙道:“谢仙子不杀之恩,谢仙子!”
在尹仲下去后不久,这片红楼外来了个不速之客。
与此同时,邓州大帅府内。
银盔校尉之死迅速传遍了全府,以至于,在得到消息后的秘先生,一时间竟然大惊失色。
“张…张福生!”
这个名字,他今天已经说过一遍了,但没有任何一刻比在刚刚还要让他感觉到头皮发麻。
目睹现场的人很多,这一点毋庸置疑。
仅从描述上来看,秘先生便能感受到,那股来自真人境之外,超脱般的恐怖力量。
能瞬杀一位比肩真人境的高手,秘先生所知道的人里,恐怕真的只有大帅这个层级的人才能做到。
“开启煞盘!”没有任何犹豫,秘先生下达这一指令的同时,自己也化作流影飞了出去。
他几乎是抄着近道,全速赶往存放煞盘的那个位置。
在过程里,他已经忘了要等到时机成熟这种话,现在,一位能肆意碾压真人境的家伙出现在了城里,且位置不明,无论如何,在没有同级别力量的看护下,让他独自一人面对,这几乎就是让他去送命。
而在后院中,清晰感受到那位曾被他戏耍过的家伙,近距离下的恐怖实力,幽月,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一心?”
这是他在对方离开后,过了很久才吐出的一个单词。
作为黑莲教派中一位资历足够老的坛主,现在还活跃的大部分同伴他都认识。
其中,最受天尊重视,也是让他都觉得可怕至极的家伙,当属那位雾月坛首领,魔念化的一心。
只是那么匆匆一瞬间,对方身上展露出的气势就和当年魔念一心时的一样,而且,让他更摸不着头脑的则是,那剑招起手和收手完全没有任何的征兆,仿佛一切都在一瞬间就能完成。
“比一心还要可怕!”这是幽月思考之后得出来到结论。
同时,他也在为刚刚与这么一个恐怖的存在独处而感觉到了一丝后怕。
“能被帝君挑选,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