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生活是长久的一个人的存在。
熟悉吗?
如果熟悉,
我们,在一起得了。
情人节
在家待了一天,偶尔朋友来电,方知今日竟是情人节!
朋友调侃道,哟,这么老实?也不出去约个人什么的?我想想也没什么人好约呀,于是打趣说,约了。其实,我上午“约”的是在电脑前码字;午后“约”的是投影赏碟,看了部美国枪战片。这种安排挺好,乐得清闲自在。
晚间本想着出门撮顿晚餐,可临了发现肚子居然不饿,于是熬了点稀粥,就点小咸菜,这顿饭就如此打发了。
正吃着,海归老友丹阳来电,执意要与我讨论今年奥斯卡最佳故事片大热门《本杰明·巴顿》。此话题是因了他曾郑重地向我推荐这部片子,正好我前天从店里买到了,兴致盎然地看了一会儿,结果令我失望。
此兄今日的电话是询问看完后作何评价,我仍告之此片一般般,比《调包婴儿》差得远去了,(可是后者奥斯卡居然榜上无名!只能说这帮评委走了眼)只能说明美国人口味浅薄。《调包婴儿》对美国旧式体制的揭露、批判入木三分,美国人肯定不爽。丹阳沉吟了一会儿,说,是吗?那我还得再看看。他说他上次是在美国电影院里看的。我说光有一个好的创意并不等于是一部好电影,同属创意电影,当年的《阿甘正传》就值得赞赏。丹阳说,《本杰明·巴顿》与之为同一编剧。我说:难怪,要不怎么瞅着长得像呢!创意上如出一辙,但落实到情节及细节上却差之千里。
没过一会儿,丹阳又来电,说在附近买碟,我大叫别在那儿买,那里一张十元,还是去国际村吧,那儿才六元。他笑了,说,下楼吧,我就在你边上呢。
我匆匆下了楼,上了他的小宝马,见丹阳女友正嫣然一笑。我说,哟呵,不愧是情人节呀,倒是成双成对地出了门。丹阳问,是情人节吗?真不知道。我又贫了一句,说明你俩情投意合,不知情人节,知结伴出门;不用告之是情人节,便有了情人之行。我这么说是因为这个小丫头平时根本不跟我们一道出门玩。
一路走着,马路上车辆多如牛毛,我们这一带逢年过节就车满人患,由此可见情人节约会的人之多。我们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国际村,好家伙,仍然人多,我赶紧在架上搜寻着我要的碟片。
正看着,丹阳已将几张递了过来,说,这几张要买,我在美国都看过了,都是奥斯卡提名的电影。好在有他,否则这其中的几张我肯定错过,因为我不懂英文,海外的电影信息又闭塞,加之碟海如云,我就冲着封面做取舍了,这很容易与好片失之交臂。
没过一会儿,我便顿感收获颇丰了,今年祖国的碟片事业发展迅猛,令人惊喜,奥斯卡奖尚未一锤定音,大批的提名片已赫然在列,风姿招展,如何能不让人一喜?
回到家整理了一下,除了我喜欢的商业片之外,大多是金球奖及奥斯卡提名的电影,如《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本杰明·巴顿》、《摔角王》、《虐童疑云》、《革命之路》、《冰冻之河》、《调包婴儿》、《杀手没有假期》(此片获金球奖喜剧类最佳男主角,我提醒碟友注意,这是一部有想法的好电影,虽然情节上有些编造的痕迹,但仍不失为值得一看的电影,另外在我看来,应当得奖的并非是科林·法雷尔,而是与他同台竞技的那位英国演员——他的演技炉火纯青)及《和巴什尔跳华尔兹》。可惜当时我只是晚了一步,《生死朗读》一片半小时前便被抢光,令我捶胸顿足大呼悲惨。
在我的印象中,在奥斯卡颁奖礼之前,如此之全地搜集到提名影片,此为首例。
这一天是我快乐的情人节。
周末
中午出门见了一位朋友,回来后开始感觉困了,进屋开了空调,倒头便睡。我有睡午觉的习惯,这是当兵时养成的坏毛病,延续至今,有空便睡个午觉。
电话把我吵醒了,是小雪。她说她和小阳就在我家附近,今天她们新家要进餐桌了。你不想看一眼?小雪俏皮地问。我答应了,翻身起来,揉了揉眼睛,中午睡一下真好,感觉精神多了。
小阳的“大切”到了,我下了楼。坐上车我问:今天是五日吗?因为印象中大餐桌是五日到。小雪说提前送货了。我哦了一声回应道。
大餐桌是前一段时间我和小阳逛伊力诺依家具店时看中的,瞅着就顺眼,我劝小阳务必拿下。在你家太合适了,何况现在是七折,我当时说。小阳看着也喜欢,又找人加了点折扣买下了。
他们新家的客厅就差这张桌子了。
到了“水岸”,送货的还没到,我们蹓蹓跶跶地漫步去了“丽都水岸”对面的“上东”。那也是一座庞大的公寓聚落,沿街开设了一个小广场,很有点欧洲风情的味道,尤其是其中的一家面包店。小雪已经嚷嚷了好几次这家面包店的“美味”了。今天正好有空,赶去尝尝。我相信小阳和小雪,于时尚方面的信息他们很少有误。
先要了一杯冰咖啡,然后步入小广场,在一把遮阳伞下找了几把椅子坐下。清风吹起了,北京是阴天,还有丝丝凉意,大爽。
小阳买来了面包,一尝果然大好,口味极佳,凭这,这家店必定大火。“上东”的开发商还是有品位的,在房子的周边又建了这么多颇具欧洲风格的小店,弥漫出浓浓地道的欧洲风格的生活气息,足见其眼光高远。
但“上东”的周末狂欢就不太靠谱了。马路对面简单地支了一个台子,一帮摇滚歌手们在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由于音响设备不佳,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噪音,听起来刺耳且古怪,让人完全没法忍受。我不知道“上东”的业主们为什么没人抗议。
西西窜来了,这位女同胞对于自己的风韵是充满自信的,尤其是近一段时间,感觉是重返了一次青春,穿着小背心和一条短裤就出现在了众目睽睽之下。我“哟”了一声,问:今天是怎么了,整得这么性感?她白了我一眼,进面包间找小雪去了。西西和她先生阮大少是我的朋友兼邻居,我们说话向来随便,经常以互“损”为快。西西的精明是有口皆碑的,现在她是来找小雪介绍的一位保险人员咨询理财之道的,这方面她自己就是行家里手,加上她们家的上海先生阮大少,都是对机会最敏感的人,这让我这个糊涂人深为钦佩。
刘娜和小林也应邀前来。小林今天穿着倒是休闲,宽松裤子和格子T恤,像是变了一个人。
小阳接了个电话就匆匆离去了,很快就打来了电话,说是桌子来了,并已安置就位。我说好,同志们集体起立,咱走着。
进门,小阳笑逐颜开的样子,让我知道了他的满意程度。其实在餐桌摆进来之前我已经想象到了它会很精彩,但归入位置后的精彩程度还是超出了想象。我围着餐桌转了一圈,明知故问,大家猜猜这家伙值多少钱?小林琢磨了一下,很严肃地说,要一万五以上。刘娜表示同意。我和小阳对视了一眼,哈哈一乐,小阳说一共四千多点。小林惊讶了,说不会吧!的确,桌子是由三块不同花色且厚重的大理石支撑的,桌面是一块厚玻璃板,显得高雅大气,做工也精细,很上档次,说是意大利制造的也不会有人怀疑。小林感叹,我很少在这方面把价格说不准的。但他这次可瞎了!
众人将“水岸俱乐部”赞美了一番,就踩着点去吃饭了。我们所去的地点是好运街的“睛海”日料。小阳对吃一向讲究,跟着他走准没错,一般集体吃饭的去处都是由他来开发,何况那里我们去过很多次了。
重点还是烤鱼——睛海的烤鱼正宗。小阳有意没开车,为了能喝酒,他们憋着要灌我。果然,上来就要我喝,我怎么推托都不成,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们喝,然后故意地胡说八道,让他们觉得我有些醉意了,更何况我一喝酒就脸红,脑门上的三根青筋赫然暴突。
小阳他们放了我一马。只是西西使坏,拼命地给我加酒,她总算找到了“报复”我的机会,穷追猛打,我只能节节败退了。好在日本清酒不易醉人,否则我将失去尊严。最终还是挺住了,我心中窃喜,但佯装醉意已浓,四肢摇晃,这个角色我演得不错。席间有人说,王叔叔(朋友们总是这样戏称我,原因是当年我和小阳家找了同一个小时工打扫卫生,她称我为王叔叔,于是我的称谓在朋友们面前流传至今)脸都发紫了,别再喝了。
我只是大脑有些发飘,感觉甚好;但真不想喝了,我对酒向来没兴趣。
散席后我们没打车,步行去了我家。小风一直吹着,舒服极了。我发现这点酒喝得正好,走起路来身轻如燕,飘飘然有如神仙。
茶与人
几个星期前,颇具法式风度的谢强便向小阳郑重地推荐一位他所认识的茶友:“她喝茶快成仙呐。”谢强一脸认真地说,感觉那句话如不配上这一表情会显得不够郑重其事。
谢强不无羡慕地向我们提及了那位被称为“茶仙”的女子,炫耀般地说她的房子里如何收藏了各种普洱,又有多少紫砂壶,她又是如何地沉浸在这种品茶的享受中。我听了亦觉好奇,京城尚有这等奇女子?末了,谢强对小阳说,此人就住在你们“水岸”,让你们认识一下?小阳当即应允了。谢强见我对这人亦好奇,又曰:你也见见?我亦应允了。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日前,小阳来电约我了。我们一道从小阳家出来,穿过“水岸”的院子,拐去了另一幢楼。进门就迎来一张挺严肃的面孔,还没等谢强介绍,此人瞅我一眼,认识,她说。我亦觉确实眼熟,后一想,哟,她不就是1989年6月第一次与刘恒一道去《菊豆》剧组时的制片吗?可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她告诉我说现在退休在家了,乐得一份逍遥。
主人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还透着一种机灵和俏皮。家里挂了不少当代油画,水准我却不敢恭维,据说她花了几万元拿下的。
穿过了玄关,果然,到处是一排排书架,但上面罗列的并非是书,而是各类普洱茶和各式各样的紫砂壶。至于她那不多的书籍,可怜兮兮地被主人打发到了卫生间的一张矮凳上,可见“它”的身份在这里的尴尬。
普洱却受到了皇家般的礼遇。没聊上几句,主人亦知我们来此一游专是为了品茶,便二话没说在桌上张罗上了一套茶具,蓄上热水,小炉火烧着。小阳轻车熟路地跟着一路照应,而我这个土包子只是张目看着,私下里暗暗记住煮茶的这一套程序,瞧熟了再说。
我与“熟人”聊起了电影。又与谢强聊起了法国绘画与哲学。谢强翻译了好几本法国哲学家的著作,以致自己的生活习性及风格都沾染了法式的浪漫和小资情调:话里话外总会夹带出一丝颇为“暧昧”的小意思。
那边厢,“茶仙”果与小阳相言甚欢,互相攀着道行上的见识,一会儿拿出茶来彼此打量着,说着普洱的年份及来历;时而又拿几个紫砂壶来,手棒着看着它的造型和泥土的成色,论说着它的品相与地位,当然免不了还要扯上点价格。听了都让我咂舌,还稍带地说出制造此物的艺术家的大名,某某属本人的作品,或某某是其后代或弟子的仿作,一看就是熟门熟路,内行得可以。我听着都直瞪眼,心想可真是行行出状元,要不然如何能如此门儿清。看来这里面的学问大了去了,非旦夕之间所能学会的。
我愿意来此品茶,说到底私下里有一暗藏的目的,即我对生活中骤然出现一位遗世独立且颇有逍遥之风的人一份好奇。毕竟这世上爱热闹、喧哗的人居多,但有人偏安一隅,且自得其乐,在我看来近乎是一奇迹,况且还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居然醉心于茶道,更是有点不可思议了。所以当谢强提及其人时,我当即表示,此人当可一见,因其够典型。
这位典型人物的性格亦可谓是颇具特色,大大咧咧,不时会爆发出一阵大笑,没有一丝一毫淑女之风范;且行走如风,与那清雅飘逸的茶性相距甚远。如不是亲眼所见,难以想象如此快人快语者竟然能与茶为伍。其明明是一江南女子,却生就了北方豪女之品性,这亦属稀罕了。
虽然“茶仙”性格上与茶性大异其趣,但那种人生态度又隐隐然地接续了茶脉,那就是有一份于浊世中独立而出的超然和清高,与茶相伴寻觅着生活的真味道,这无论如何是一种节制和修养的境界,让我仰慕。
我虽说亦在追求那种清静无为的人生之风骨,但谈何容易!且又没有那份清雅的超然,所以,虽然我那天言语不多,但收获略丰:人生在世,还是要做到能进能退,无须时时激流勇进;或许在那个清虚淡雅的茶道之中,在那个造型各异的紫砂壶里,就默默地隐藏了不少人生之奥秘呢。
存在即选择
一般而言,无论手机还是电脑,我均为用到实在不能再用时方弃之一旁,与时髦人群中时不时地“更新换代、日新月异”不同。我的所谓逆潮流而动的缘由乃是怕麻烦,还有就是为了节省费用。我是一个电子盲,一旦新玩意儿到手,首先袭上心头的绝非惊喜,而是茫然:电器上的指示及说明只会让我的心境瞬间陷入迷惘,而唯一弃旧的动力,只在于除此之外我似乎又别无选择。
可这一次我很可能将主动做出一个抉择——更新我的笔记本电脑;而在此前,我一直以为这台曾让我如此心仪的小家伙还会伴随我好些年呢。
这是一台IBMX61型笔记本,它跟随着我走过了一年的人生旅程。当年为了它的光临,我专门托珠海的好友从澳门购置。此前,我的另一台笔记本已病入膏肓(它追随了我七年),我请人来为它实施的拯救计划都相继宣告失败,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更新换代。
那天电脑终于由朋友托人送我,让我好一阵狂喜。它小巧玲珑的模样让我爱不释手,而且键盘的弹性亦属一流,尽管之前有朋友劝告我要换成苹果,我都充耳不闻。并非是不喜欢苹果的可爱模样,是私下里恐惧它操作上的麻烦。我说了,我是一个电子盲,而且我在这方面奇笨无比,我只知苹果与XP系统有异。
那时,我的这台X61笔记本还真救了我,它的能量极大,大到了它刚一到手,我的那台戴尔台式就“吓得”屏幕“虾米”了,而且又赶上我正好即将开始小说《遇》的续写,且我对显示的字迹又格外之挑剔,而它满足了我。
所以我得感谢我的这台X61,没有它,我可能完全没有情绪继续写完我的小说,可能至今它仍然在沉默中昏睡。
但现在,我得谴责自己的“忘恩负义”了。
我一直在用这台小小的电脑上网及写作,并没有因此觉得它有什么不便,我甚至得意地四下里向所有的朋友宣告它的“美德”及它小鸟依人般的美丽,但我使用的词汇是“酷”——虽然这与我所谓的小鸟依人有那么点“风马牛不相及”,权且如此地赞美它吧:没有它我写不完那篇小说,没有它亦没有我去年一年的博客文字,还有我与知心朋友在网上的联络……它都功不可没。
直到去年的圣诞前夕,一位好朋友为了鼓励我写出更好的文字,送了我一台苹果台式电脑。当它十分庄重且潇洒地置放在我的书桌上时,我顿时被它彻底征服了,所谓的“拉风”一说瞬时在我的脑海里响亮地呼啸而起,它真的是漂亮得让人不由得心颤。更神奇的在于,它显现出的字迹,如同神灵辅佐,那汉字在屏幕上如彩虹般灿烂,又如春天的丁香般绚丽。
于是那台曾经被我百般宠爱的X61被弃之一旁了,我像一个顽童般地赖在苹果电脑上,激扬我的文字。有一天,我计划出门写点东西而不得不带上X61,这才发现我已然不能容忍在X61上显现出的字形,看着它,我失却了写作的欲望,脑子一片空白,甚至心烦,我这才发现它的悲剧因为苹果的出现而开始了,看来我只能将它放弃。这个感觉让我悲伤,一则是因为它伴随我走过的这一年所产生的感情,二则是这将逼迫我不得不损失一笔不小的银子。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定先将它“双规”一段,以观后效。
可事不凑巧,自升格为孩子他爸且“失踪”已久的小阳出现后,我的这番痛苦的徘徊又将我推入一个两难境地。那天,我们计划去一家西餐厅吃饭,由于时间尚早,约的朋友还没下班,小阳说,走,王叔叔,我带你去看看苹果电脑吧,又上新款了,配置比你的那款更高,而且价格不升反降。这引起了我的好奇,说实话,我这一生尚未进过真正的苹果专卖店,那种过度时尚的氛围让我有一种不适之感,可小阳属时尚一族,跟着他步入,想必我亦非末路之辈。于是去了三里屯苹果总店。
好家伙,真酷!好大一个店,苹果的那个巨大的标志打老远就赫然在目了,里面转悠的人不算太多,服务生礼貌如仪,那一台台苹果电脑(台式电脑及笔记本)整齐排列,一字摆开。一问,方知新款尚未到货,于是我们随意地蹓跶上了。我一眼看出眼前的笔记本与我以往见过的稍有不同,过去我所见的都是漆黑或雪白的,令我不喜。不喜的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单调色彩,而是上面的键盘排列让我看着不舒服,不如我的X61。可今非昔比了,除了那两种颜色,还多了个新款(暂且不说苹果的超薄款,那太贵),即银灰色的外壳,黑色的键盘。我上前轻轻地敲击了一下,手感好极。小阳过来说,这款好,过去的那款是塑料外壳,这一款乃为金属,王叔叔不来一台?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里憋着小坏——那是在诱惑我拿下一台,我尴尬地说去年才买了一台IBM,还是新的,再换,太奢侈了吧。
啧,小阳嘴角一撇,电脑用一年就该换了,他说。我赶紧点头:那是。心里却仍在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不能太奢。小阳还在絮叨苹果的好,说等新款上市他还要再买一台台式的。多便宜呀,小阳说,要在过去,这种配置可是要好几万呢,现在真便宜了!他感叹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所说的过去有多贵,但看下来现在也不便宜,我看中的那台标价一万多,和我那台X61基本同价位,但我那台毕竟才用了一年,我怎么能如此喜新厌旧?
回到家,又打开了闲置已久的X61,试着打上几个字,瞅瞅上面显现出的字体,还真是一丁点感觉都没有了。真想扇自己耳光了,看来对它的背叛势在必行。我从来没有这么奢侈过,这像我吗?可问题在于这又涉及我的写作情绪,事关我的饭碗,没状态我便写不出字。我就权且混蛋一次吧。当初我的朋友那么苦口婆心地向我宣扬苹果的好,我为何就当成了耳边风呢?悔不当初呀!教训从来都是用痛苦换来的,我怀念朋友的那番谆谆教诲,它又一次地在我的耳畔轰然炸响。
人生或许亦如是,一个偶然的抉择失误,将与幸运失之交臂,命运有此拐弯,这正是萨特意义上的“存在即选择”。
另一种远行
我正迷瞪着,电话铃声响了,一看竟是我一位远行的朋友;接听时那边传来了他那熟悉的声音,我忙问你们在哪呢?
我们现在在西藏,朋友说。我笑了。看来你们还是没被大风雪堵在路上,我说。朋友亦乐。还好,走了一半路了,朋友说。
朋友与他的夫人同行,几天前去了云南的梅里雪山,从那里出发,要围着雪山转一圈,据说,山的另一头便是西藏了。
走前我与朋友见过一面。我问,你做好准备了吗?他说准备好了,除了每周抽空去北京的西山爬爬山锻炼一下身体之外,他们还备好了全套的户外设备,诸如睡袋、风寒衣之类。真有这么大决心呀,我感叹道。朋友点头,试试自己吧,他说。其实我知道他的夫人在这个问题上比他有决心,执意要去,似乎成了一种理想的召唤。
就在去年的某一天,屋外刮着大风,他们夫妇俩来我家登门造访。那时他们刚从云南返京,脸上还带着仆仆风尘,进门就径直下了厨房,没一会儿各种热腾腾的菜肴就端上了桌来,然后兴致勃勃地开聊。说得最多的是他们两人的这一趟远行,其中亦谈及在一家小酒吧里,与老板娘聊起了梅里雪山。那是座神山,老板娘告诉他们,没有灵性的人是看不到它的。而这位来自四川的老板娘就因为喜欢这里,有一天居然扎根下来不走了,开了酒吧接待来自四面八方朝圣的人。
朋友的夫人告诉我,明年一定要去一趟梅里雪山,这是心愿,什么也挡不住她的步伐。我问朋友,那你呢?他犹豫着,告诉我他还没想好。他的夫人快人快语地接茬:他不去我一个人也去,反正我是下决心了。我在一旁听着,不知为什么眼前奇妙地浮现出了那个云雾缭绕的雪山。
今天朋友在电话中告诉我,再有四五天就可以转完山了,我让他注意身体,祝他们一切顺利,并说,等你们回来我为你们接风洗尘。
近一段时间,我的几位好朋友都出门远行了,另外两对朋友结伴去了欧洲,而且一去就是半个多月。前几天,从欧洲回来的其中一位朋友来我家小坐,聊了许多欧洲见闻,兴致颇高,其中当然免不了狂热的购物行动,我听着多少有些麻木。因为除了巴黎,我对欧洲的其他地方没有太大的感觉,我只是感到了累,感到了由于语言不通引起的紧张和厌烦。
朋友们不同目的的远行让我有了一些小小的感叹,那就是,我们究竟要选择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同为出门,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界,一个是风光旖旎的浪漫旅游,一个是一路风尘的跋山涉水;一个是向时尚之都的致敬,一个是向神圣的虔诚膜拜;一个是世俗之行,一个是朝圣之旅,这也正是我们内心生活所要时时面对的两极。
我自己是没有勇气如朋友那般去朝圣的,也无热情去欧洲游览。于我而言,雪山之行太艰苦,在荒无人烟的古道上顶着大风多少有些冒险,我佩服朋友的朝圣之旅。同时我亦羡慕另一拨朋友的世俗之行,那是一种纯粹的休闲,一种浪漫诗意的漫游,人有时需要这样一种惬意的生活,能让自己获得彻底的放松,没有所思所想,只有陶醉般的享乐。
所以于我,圣界与俗界均在我的心中存留着,彼此有时还会发生一些激烈的碰撞。这就是人生,在挣扎和惶惑中我们才能渐渐地触摸到最真切的人性,从而看清自己。
而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以自己的方式,在想象中游历和远行。时而飘在圣界,时而又游弋俗界,可何处才是我真实的故乡呢?
那满山遍野的杜鹃花
你们明天一定要去爬那座山,县长微笑地说,山上有座庙很灵的。
他说的山,在当地被唤作龙泉山。我们一行三人在经过一天的颠簸后,终于在当天下午抵达贵州黔东南的丹寨县,这一带四周被群山所环绕,山岚如一条若隐若现的轻烟笼在山腰间。出发前我看了一眼网上的天气预报,得知贵阳连续几天都将逢暴雨,心情便有些许黯然,因为这将会影响我们一行的游览——我一直希望有机会去少数民族居住区看上一眼的,这是我的一个心愿。此次正好被朋友召唤,不由得心生欢喜,只是这场雨,让我踌躇了。
但朋友的邀请,我亦难以拒绝,毕竟雨中徜徉于苗寨、侗寨又是另一种情趣。南方的雨曾让眼下置身于北方的我魂牵梦绕,那是因了那细雨蒙蒙中有我的许多记忆。
到了丹寨县才知亦来了许多异乡客,甚至有来自法兰西的远道客人。当晚的酒宴令我不太自在,这种场合我总是无所适从。好在那位侗族的县长,唱了一曲侗族的民歌,令我一惊,那歌声中仿佛有一种什么奇异的东西在吸引着我。
未几,县长说,你们一定要去爬龙泉山,我们这里的人说想生子的或想发财升官的,拜拜就灵。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坐车来到了山脚下。居然没下雨!这让我心中暗喜。我抬眼望去,心里开始发怵,那山委实太高了,我担心我的体力是否能支撑到最后。
此次决意登山绝非是为了那个所谓“灵验”的民间传说,而是县长最后的那句话:在山顶上,你能看到满山的杜鹃花,说时他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光芒。山高吗?我问。不高,他说,我一天可以来回爬三趟。
我觉得山还是很高。龙泉山顶遥遥地耸立在我的眼前,我必须仰起脸来打量它。定了定神,便甩开同伴,一个人先行向山顶冲刺了,背后传来同行的成都小龙的呼唤:等等,一会儿旅游局长会来陪我们爬。另两位与我同来的“共和国军人”小姐亦在看着我,我挥了一下手,没停,继续一步步地踏着石板小路艰难地往上走去。我知道她们会怪我太不够绅士了。没关系,有小龙这位男士陪伴,足矣。我只会成为她们的拖累,所以我先行,这样我好中途歇歇,不至于影响她们的进度。
走了一程,我歇息时,他们一行出现了,一看,少了一位同行的海伦,问起来,才知这位大小姐刚爬几步就累趴下了,自言不登了。我们四人又开始前行,那是因为多了一位当地的旅游局长。
天气真好,雾岚散尽,悬挂在东方的艳阳透出了一丝娇媚,大山遮掩了它的温柔的光照,只能看到山洼下那一片平坦的大地被阳光所覆盖。
上山的小路是由一块块不规整的青石板铺设而成的,在我们的左手边,有一条山间清泉高低起伏奔腾流淌。我很长时间没有聆听到这种悦耳的清泉之声了。它哗啦啦地一路径山流泻,偶尔会在小石岩上激起一阵小小的浪花,又激流直下了。
再拐一个弯,清泉不见了。现在的我们被两座大山所“挟持”,只能在狭长的小石路上攀爬了。我气喘吁吁,很想放弃了,因为所谓的胜利还在高处,我真是爬不动了。热汗顺着我的脊背无声地流淌着,我双手撑膝喘息不止。
我不行了,我说,一屁股坐在岩石上。小龙仍在催我再使一把劲,我摇着头,心里在打着退堂鼓。
这时传来几位年轻女孩儿的嬉笑之声,不一会儿她们从山道的拐弯处出现了,穿着打扮时髦,有着富有朝气的面孔。她们好像也累了,在我的边上坐下歇着了。
你们是哪的?我问,其实心里已然认定她们来自贵阳或别的城市。
就这里的呀,一位脸颊红彤彤的女孩应道,她的眼神透出一股调皮的劲头。
这里的?我微惊,因为真不像。
是苗族吗?我问道。
是呀,那女孩儿微笑地说。
说完,女孩儿们又互相鼓励着往上爬去,我冲着她们吆喝了一声,还远吗?因为丛丛针叶林挡住了我的视线。不远,她回眸一笑,快走吧!
我们继续往上攀爬,举步维艰。不一会儿又歇了,那些女孩儿还在嘻嘻哈哈地乐着。我叼上一支烟,你们今天是来玩的吗?我问女孩儿们。其他人都在乐着看着我,没言声,还有一丝腼腆。又是那个活泼的小女生开口了,今天不是星期天吗?我们来玩呗。
常来吗?我问。
嗯,她肯定地点点头。
听说你们苗家的图腾是鸟,对吗?
我们是锦鸟喽。她笑说。我听成了金鸟,一时不解,皱着眉心看着她:金鸟?什么“金”?
哎哟,就是锦鸟嘛。她说,又飞快地用身体摆出一副锦鸟展翅的姿势,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像。我亦起身,学着她做飞鸟状,她歪着脖子看我:不对喽,是这样。她又重新“飞”了一下。我观察着,又来了一下,还是不对,她笑了,将我的左手掌往上扳了一下。这就对喽。我也乐着,收手,又“飞”了一个。我注意到她“飞”出的右手会将大拇指与食指轻“捻”成一个鸟嘴的模样,我亦模仿。她瞅着我一嘟嘴,你这不是锦鸟,是瘟鸡嘞,说着将小手伸出,用手指轻捻成鸟嘴的模样,我大乐。
偶遇一匹矮马,在马夫挥鞭的吆喝声之中,咯嗒咯嗒地蹬着石阶,马背上驮着东西。这马负重上山的动作真好玩,噔噔噔地双蹄前迈,后身微屈几下,蹭蹭蹭地就“健步”跨越了石阶。我说这定是蒙古种马,当年成吉思汗率领的蒙古勇士们就是骑着这蒙古矮马征服了世界。小龙说不是,此谓蜀滇马,说旧时茶马古道上贩客们驱赶的就是这类马,耐力强,善山道。我大悟。
她们又相闹着“噔噔噔”地疾步跑了几级台阶,很快要在拐弯处消失了,那个女孩回眸一笑,不远了,快走。我感到惭愧,人家一小女子都能在山上健步如飞,我这大老爷们还气馁,真丢人。我站起了身。
哎哟,杜鹃花!这是随行的“共和国军人”冬秋的惊叹,抬眼望,果然是一片粉红的杜鹃花,蓬蓬勃勃地生长在石路的两旁,恣意地怒放着,我的心情为之一震。我想起了我在福建海岛上当兵时的情景,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铺天盖地,一整座大山都被那一片粉红所浸染,令人心醉。可这种醉意,在当时似无太多的感觉,只是在今天面对这丛丛杜鹃绽放时,却在记忆中复活了。
喂,帮我照一张,我说。冬秋赶紧拿出相机,我摆了一个姿势,并笑曰:此为他在丛中笑。我的样子一定愚蠢之极,冬秋大笑。
再往上,还有紫色的杜鹃呢。那个女孩儿在高处嚷嚷着。又爬了几步,果见几株紫色的杜鹃,太神奇了,这种“特立独行”的杜鹃我可是平生首次见到,它在一片粉红的杜鹃中,亭亭玉立,傲视群芳,这让我犹感大自然的神奇。
终于爬到了那座庙宇,很简陋破败,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里面已然有不少游客了,香烟缭绕,我进到庙里瞅了一眼,确实有几尊神像,造型却不敢恭维,但游客们却表现得极为虔诚,亦有跪拜的。旅游局长笑言,当地人说拜了还会有桃花运的。我亦笑:是吗?那得拜拜。其实我没拜,只是一乐而已。小龙道:桃花运到末了便成桃花劫了。我心想此君可能遭过此一劫,否则不会口出此言。
那里有山泉,很甜的,王老师不喝一口?旅游局长笑问。我往边上看去,果有一股山泉,从山顶上顺流直下,当地的苗人将它顺到了这里,汪在一泓清池中。在一面石壁上,安置了一个水龙头,稍稍一拧,清泉便欢畅地流了出来。我俯下身欲用嘴接水,一个憨实的老人忙说,别,这有纸杯。我感激地从他手中接过纸杯,接上水,仰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痛快!爬山时的燥热在那一瞬间即刻消泯了,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泉水清冽甜润,沁人心脾,心灵都像是被洗涤了一般,据说这水,亦是灵验的。
回身,那位小女孩儿仍在与小朋友们欢天喜地地聊着,我笑说,你在小朋友中是不是一个小头目?她摇头,我们爱在一起玩哩。高中生?我又问。她点头。走前,我又玩笑般地做了一个锦鸟展翅欲飞的姿势。还是瘟鸡喽,她乐。我抬眼往伸展出的右手指一瞧,可不是,我那两只手指又捏成一条缝了,没有了鸟嘴的模样。我更正了一下,她乐着颔首。
又往上爬了几步,这才是山顶,俯瞰之下,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杜鹃花群山尽染,覆盖着险峻的群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意中映衬得更加灿烂夺目!
清晨的伪球迷
多少年前,当我还是一名电影界人士时,每当世界杯来临,总能听见周围的人在热情洋溢地谈论各个球队及球星,那时我总在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一个个如此地喜爱足球——那不就是一圆不溜秋的玩意儿,在偌大的场地里四处滚动,然后一票人追着它玩命吗!
视觉上的确是如此。但同样的确如此的是,每当身逢此时,球迷们便开始进入精神的狂欢(这表现在通宵达旦地看球,以致第二天见人时个个眼圈红肿,但情绪依然亢奋——当然,这是在谈到足球时),且乐此不疲。
我至今仍记不住足球杯期间常在球迷们嘴上挂着的球星的名字,还让我惊奇的是,他们一个个对不同的球队了如指掌,就像在谈他们家人似的,故而每当某个球队与另一个球队开战在即,这些先知先觉的同胞,便开始了占卜式的预测。他们高瞻远瞩,而且说得头头是道,仿若那场被事先张扬的球赛即便尚未开打,已然被这些“算命大师”预测出了将要发生的宿命——而我因瞧不上他们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故意反其道而行之,瞎说被他们刻意贬损的另一支球队必胜,结果他们对我的狂言很是鄙视,且不屑一顾。
但还真别说,我这个伪算命先生经常会莫名其妙地说中。记得有一年,几乎所有球迷的预测通通失灵,反而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外高人”,频频预测成功。这也没有什么诀窍,就照着这拨自以为是的球迷们预测的方向故意反着说。这就叫瞎蒙。
我在那些年其实也没被培养出对足球的爱好,虽然我多少次暗下决心、“洗心革面”地立志要当一名合格的球迷——原因在于,有人说,不爱足球者非男人,或愧称男人,起码不算一个真正的男人。此说对我打击颇大,怎么说这事也关乎俺们的光辉形象吧,一个堂堂男人竟然不像个男人,是不是人生最大的耻辱?兹事体大,于是乎,我也半夜爬起,迷不愣登、稀里糊涂地看起了球。但什么越位、前卫、后卫,还有什么球场排的阵式一概不懂,听解说人在那叨叨,也愣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第二天睡眼惺忪地怯怯问人,人家也没跟我解说个清晰明白,至今还处在懵懂中。
后来我成了一名足不出户的宅男了,除了窝家里写点小说、随笔什么的,剩下的时间就是看书听古典音乐了。再来什么足球杯,俺也就不花那工夫跟人瞎起哄了,爱谁谁。偶尔好友邀着去家里看球,我也去,只是他们兴高采烈地议论时,我偏安一隅、乐得逍遥,因为没兴趣,也因为不懂啊——就像有一年也是足球赛,我问一朋友:皇马是干什么的?朋友听了一脸鄙夷地瞧着我,哭笑不得地说,你连这个都不懂,还谈什么足球?
还有一届足球赛时,在友人家看了快半场球了,我听着电视机里的解说员在那里边没完没了地聒噪,突然问周围的朋友,这里面哪个队是德国队呀?惹得朋友们对我一通嘲笑。
又是一届足球赛事了,偶尔出门见朋友时,会听他们在聊天中突然兴致大增地谈及即将到来的这一球坛盛事,感觉像盼着一场狂欢节。我木讷之极,没感觉,所以还想着,今年,我就不赶那时髦了,不看。至于是不是个男人,反正也没人见我没看球,也顾不上那些了。
但今晨还是看了。
也不知出于什么奇怪的心理,昨晚忽然想起这事,然后就想不知今晨会有什么“节目”?于是想到了发一篇微博问问网友,但又觉得丢人。这么大的全民狂欢盛事,我居然浑然不知,这不属于没事找抽吗?于是急得团团转,蓦然想起,或许我订的报纸上会有报道(我从不看体育版),于是从丢弃的报纸中翻找,咦,居然还真的有,细瞧,嘿,居然还是阿根廷队对波黑队。阿根廷队听着耳熟哇,至于波黑,那场可怕的战火,让我对这个名字极其熟悉,想象中也彪悍得一塌糊涂,定然会好看。
于是我很兴奋。为了求证一把,还假模假式地问了一下网友:明晨的足球值得看吗?瞬间黑鸦鸦一片留言(我很少有此待遇,一般人全在潜水,不爱搭理我,肯定觉得我说的话没劲儿,可这次有点邪门了嘿!)全是一水的:必须的。
就冲这,俺豁出去了,看。提前躺下,将闹钟定了时,一切准备停当了,就呼呼睡下了。
清晨被准时闹醒了,迷迷瞪瞪地一头冲进客厅,打开了电视。这边厢正紧锣密鼓地要开打呢,我居然有点激动,就像是真正体验了一把别人嘴里说的“何谓男人”的悲壮感觉,兴奋啊,激动啊,准备开打了呀。再一细琢磨,怎么好像不那么对劲呀?这男人的感觉怎么全跟暴力体验有关哪?于是深刻地反思了一把,决定淡定。
结果没淡定多久,波黑一个乌龙球就把我激怒了。再瞧人家波黑教练那一张老脸透出的震惊与沮丧,我的那点可怜的同情心加正义感像破晓后的太阳似的冉冉升起了,从此,我坚定地站在了波黑一边,为他们提心吊胆,也为他们的奋勇无畏而鼓掌。
我不懂球,这我认,但波黑这支足坛上的劲旅(听说是初次亮相,也就是说是处女踢?)和声名显赫的阿根廷队还真没差到哪里去,而且不时地还能压住他们一把。
我知道我一贬损阿队,阿迷们会不干了,非骂我不可,我也顾不上这些了,谁让你们成天嘴里就挂着一个阿根廷,我瞅着这就瞧不上了,我同情弱者,故而坚定地捍卫弱者的权利,并为他们摇旗呐喊,此次赶上了波黑队,对不起,阿根廷便顿时成了我“攻击”对象。
虽然最后波黑的同志们输了,但波黑的同志们,你们虽败犹荣啊,继续努力,如果没有那一乌龙,今晨的输赢还真说不定呢!没事,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笑到最后的人才笑得最好,现在还说不定谁笑在最后呢。
走着。
生命在于运动
晚饭后,我习惯性地坐着电梯来到了楼下,站在大厅门口试了试天气,不算太热,中午蒸笼一般的闷热在消退散去。
我开始步入我们公寓的院子,沿途是石砌的小路,前方迎向我的是一面面整齐排列的大镜子,它矗立在我们公寓楼的前端,映照出公寓的楼型。设计者匠心独运,是为了让步入公寓的人能有开阔的视野,同时又增添一种现代风味。
可是这里也有缺陷——挡住了镜片后的园林景观。有点遗憾,但这一遗憾于我又是一个优点,我在漫步时可以隐身在镜片的背面,而不至于时时暴露在从公寓楼的大落地玻璃下投来的目光。
每到黄昏,这个园林就聚集着一些孩子,以及领着他们而来的父母和保姆,孩子们在小小的篮球场嬉闹着,打成一片,旁边不时地还传来大人的吆喝声。这是孩子们的快乐时光,或许他们平时是孤独的,没有其他的孩子与他们一道玩耍。孩子是需要陪伴的,需要有几个与他们同龄的孩子一道疯,他们可以尽兴地哈哈大笑,当然,一不留神跌了一跤也会哭天抢地。在我看来,他们是那样的无忧无虑。这个年龄的孩子是幸福的。
我们这个公寓里混血孩子居多,他们可爱之极,中西合璧的结晶总是有那么多让我惊奇的地方,看着,内心会多出许多柔软。
我甩着胳膊蹓跶着,沿着我们的园林划拉着小圈,还不时地看看表。这好像成了一种任务,并非是一种享受,我规定自己在半小时内搞定,太少了似乎也对不住我美其名曰的“散步”。
据说生命在于运动,我恐是为此而来运动的。以我的本性,在家待着不动更好。
为了生命,还是继续运动运动吧。
正运动着,手机响了。我现在一天到晚电话甚少,所以铃声一旦响起,一阵激灵之后又是一阵惊喜:一则总算有人找我来了,二则是散步不会再那么枯燥乏味了。一边走着,一边聊着,很容易忽略时间。要不然这没完没了的“划圈”运动也是需要强大毅力的。
电话中传来一位朋友太太的声音,她很少和我通话,上来就问:哎,你那块高仓健先生送的表是黑底的还是白底的?我有些愣,因为问的问题毫无来由,我问怎么了?她说要给她的先生送一块表,正犹豫着是买黑面的还是白面的。我想起了朋友的光辉形象,他长得极酷,脸部轮廓颇有雕塑感,而且近来为了使感更强,此兄还故意将自己的美髯修饰了一番,这样一想,我当然建议她买下黑面的。
他长得那么酷当然是黑的。我说。
我知道,可是他过去的表都是黑的,这个白面的我看着更精细一点,她说。
我才想起该先问问她选择什么品牌的表。她说是“万国表”(IWC),价格五万多。我咂舌了,真贵!我问干吗不从香港买?那会便宜很多。她告诉我今天是她先生的生日。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她在电话里说。
最近他情绪很不好,一直在唠叨五十了。
我说为什么呢?不至于呀。
有空你与他聊聊?她说。
我说好。
这才想起最近见到我的这位朋友时,是情绪有些不对,胸挺得笔直,脸上扬着,一副睥睨一切的架势,但能感觉出有些生硬。这确实反常,人只有在与内心的一种倏忽而至的脆弱抗衡时,才会呈现这种状态。
我说你还是买块白的吧,不能让他一根筋地酷到底,也该换换风格了。她说好,我也这么觉得。
我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我这位朋友的生日,他和太太请我们一拨朋友吃西班牙餐,在一间很高级的餐厅。席间,我还开玩笑说欢迎你加入“五张”俱乐部,当时他还玩笑似的瞪了我一眼,他太太在边上添了一句,我们家的这位还差一岁呢。当时我乐了。
一晃一年哪,真快!感觉就像在上个月,生命的消失是这样的无声无息,还没等你明白它已经在暗处嘲笑你了。
我知道我的朋友正经历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心理危机,他将要经历难耐的痛苦,但他一定能安然度过。其实年龄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对生命的态度。
让我感慨的还不是朋友的“‘五张’焦虑症”,而是他太太的这片良苦用心,我是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过来的,所以让我感动。
放下电话,我坐在了园林的座椅上,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和远处朦胧的高楼……
哲学与饮食男女
我绕着“星巴克”外围转了一圈,没见人影。就站在那犹豫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该不该先进去?
约的是下午4点。可这时我在怀疑是不是我听错了?努力地回忆着,但无济于事。最近记忆总是发生故障,这让我很烦。于是给小阳打电话。怪了,连打了几次都无人接听,这种事很少发生,除非他在给艺人拍照,他是时尚摄影师。
这是怎么了?
我闪在了一边,还在想进不进“星巴克”的事。恐怕没有人能想象我踟蹰不前的原因竟然是自幼形成的“广场恐惧症”。我害怕一个人置身在陌生的环境中,尤其是当这个环境使我产生压迫感——“星巴克”便是其中之一。
那里出现的大多是时尚一族或衣着光鲜,或风度翩翩,或亭亭玉立,对我构成了心理压迫,独自面对这群人让我很不自在。
我干脆拐进了太平洋百货。又给小阳打电话,他接了说,我在路上了,你先等一会儿。我问是4点吗?他的回答是肯定的。哦,说明我没记错。
从一楼逛到二楼,无趣之极,只好硬着头皮进了“星巴克”,要了一杯“拿铁”,找了一个犄角旮旯坐下了——冲着门口,怕朋友进来看不见我。
旁边桌上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位男孩儿女孩儿在摆弄着电脑,很投入,都独占一桌。我顺便看了看离我最近那位男孩儿的电脑品牌(纯粹是坐着太无聊):IBMX61,与我的一样,这让我有点得意。看着他们悠闲自在地在网上驰骋,我想起了我曾经的写作计划——找一家类似的咖啡厅,也端来那个“小家伙”(我买X61就是为这个计划准备的,因为超薄)。我想象着置身在这个环境中,灵感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就像德国哲学家本雅明评价诗人波德莱尔说的:他喜欢孤独,但他真正喜欢的是置身在人群中的孤独。我承认,我便是这类爱孤独的人。置身在人群中又能当众孤独是很享受的。但我与别人所不同的是,我身边必须要有一个熟人,哪怕他是个白痴、呆子,只要是熟人,就能让我获得一种安全感,否则,在陌生的人群中,还没等我开始享受孤独,恐慌便会率先将我压垮。
一直期待着小阳尽快出现,我开始尴尬了。好在周围的小孩儿都在玩电脑,一旦他们的目光开始转向我,我定会无地自容。我知道,我所谓的泡咖啡厅写作纯属扯淡的幻想,我有这心,也没这胆。
这几天我的精神状态很“颓”,严重影响着我的情绪和心理,这让我非常烦躁,只是我必须强压着才不致让自己失控。我不明白为什么真诚会被误读,尽管我说过一切误解都无所谓,但那是对别人,如果是朋友,而且是知己,这种误读就会沉重得伤及内心。我收到了一封回信,一封我一生中收到的最短的回信,仅只一“字”。
我自认具有强大的逻辑思辨能力,再晦涩难懂的哲学、社会学、人类学乃至文学与艺术,都能基本读懂,起码知道一个大概,可是我却看不懂这一个“字”了!
为了看懂它,我的写作计划被打乱,面对电脑及我在进行中的小说,注意力无法集中,只好先放下不写,转而去写另外的文字。
我很想将对这位知己的感受认真写下,我也无数次地尝试过,可是临了又放弃了,因为真要动笔时,才发现语言的苍白无力。
维特根斯坦在他的名著《逻辑哲学论》中说过,不可言说的,我们只能保持沉默。人生中的神秘就在于,当一个人真正企求进入到最深处的个人隐秘空间,并渴望在这一空间中寻求“交流”时,他最深刻的体验竟然是无法言说!这是一种痛苦的惶惑,而且一旦“言说”了,却又言不及意,于是误读也就在那“言说”后的一瞬间发生了。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言说?或许,真正的言说均在言说之外?——唯有沉默吗?
我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了一个人,他在东张西望,我有预感是找我的,但我没有面对着他。我感觉到他正向我走来。
你是王斌吧,他客气地说。我站了起来。
他是小阳要我见的人,叫谢强。我这人向来欣赏有才华的人。一次在小阳家看到谢强的译著,让我惊讶,交笔之好是近年来少见的,而且选择的译著之有眼力也让我吃了一惊,都是我渴望了解的思想。小阳与他曾是同事,此君曾是《中国银幕》的主编。我当即要求见见这人。
小阳还没到。我迫不及待地与他聊起了法国哲学,这才知道,他是学法文的,后来作为中影公司的代表长驻法国。他酷爱哲学,这也与他的家学有关,父辈就是学法语的,现在大学任教。他说,现代人都不看哲学了,以后终究有一天人们会看的,那时,我做的工作就有价值了。
身为读书人,心中升起一丝难言的悲苦,现在真的没人读书了吗?
我们竟一见如故,谈起了法国思想家德里达、福柯、罗兰·巴尔特,还有列维·斯特劳斯。他如数家珍,我则厚着脸皮向他索要译著。他听到我对他文字的赞赏后一脸的喜色,说,小阳让我来,说是见一美女,我真没兴趣,后来说是你,我真高兴,一直想认识你,过去我们杂志还通过别人找到你采访过,只是我们没遇上。他兴奋地说。
我问他,中国八九十年代曾风行过一阵法国思想家的著作,可自从德里达、福柯、罗兰·巴尔特等亡故之后,又转向了美国的思想家,比如萨义德,以及后现代主义思潮等,是否法国的思想界真的随着大师们的过世一道消亡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没有,王斌,他说,我就是在做这个工作,要告诉人们,法国的思想未死,我见过很多纯正的法国知识分子,他们完全不关心现实的杂音,只埋头做自己的学问,很棒,尽管彼此有分歧,但只是在学术上各执一词,非常有意思。他告诉我,他每年翻译两本法文书,一类是大众哲学的,小开本,十万字左右,比如谈时尚男人的《第一性》,研究法国奢侈品牌文化的《品牌的奢侈》;另一类则是大师级的作品,比如福柯的《知识考古学》。
我高兴地告诉他,我一直对大众文化,尤其对时尚及流行的当代元素感兴趣,因为它们在无形中引领了时代的潮流,取代了古老的意识形态,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时代的“意识形态”。我在琢磨它之于我们今天当代人的思想及生活的意义和价值。简单的批判或拒斥是容易的(知识分子似乎在时尚与流行面前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鄙视),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深入地探究它存在的合理性及在这一合理性的背后还潜伏着什么值得思考的东西,毕竟时代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们必须面对。
只有在这样一种情景中,我是快乐的,思想的愉悦总是难以言表的,可惜,在这个时代能投入这类话题的朋友真是太少了。
他说,我会送你一套我的书。同时,他又向我推荐了几本他认为值得一读的大众哲学类的法国著作。后来他告诉我,因为他一直致力于译介法国思想界的著作,法国政府授予他“教育骑士”的称号。
小阳来电,介绍我们去一家餐厅,就在“星巴克”的背面。我们到点出发,很快就找到了。是一家完全不起眼的店,如果不注意很容易被忽视。只见一面像影壁式的灰墙上写了一个“1949”,拐进了影壁,是一幢玻璃房,里面展出的画一看就很有品质,且眼熟,一问,果然是国内知名画家的作品。服务生小心地引领着我们向前走,也不知拐了几个弯,出了这个玻璃房,又向另一幢房子走去,整个地方很封闭,也很西方,恍然间像在“法兰西”。
终于进了餐厅。在一间十分宽敞空旷的大厅,整齐有序地摆放着讲究的餐桌餐椅,屋顶很高,墙面青灰,一看就是“豹豪斯”的风格及品位(暴露出建筑材料材质的原始性),它的纵深感,有点类似厂房,很有现代气息。
谢强要了菜单,看了起来。我说,这里一看就是“杀人”的地儿,我自己不会去这么“奢”的餐厅,只去小餐馆,只要干净就成。他笑了,说,小阳他们是为我着想,他们知道我爱来这样的地方。说着,他向服务员要了一张名片,又“哟”了一声:个人套餐为什么要八百多?表情吃惊,望着我,我苦笑,摇头。
我突然想起他是从法国回国的,小阳家里许多法国古董都是他帮着买下的。看来我真是老土,这种时候,我得闭上嘴。
小阳、小雪慢悠悠地来了。小雪俨然一副孕妇走路的架势。我说这里真好。小雪说是,别看地方偏,特别有名,晚上全满。是吗?我有些不信。小雪笑着点着我说,王叔叔,你真是孤陋寡闻。
她倒真没说错,对吃,我从来是一“老帽”,更别说来这么贵的地方,我很少在吃的问题上大手大脚。
坐下,小阳看菜单,眼睛瞪圆了,将服务员找来:你们菜单换价位了?对方没吭声,装傻。我们上星期还来过,小雪说。对方还是没吭声。小阳有些怒了,涨价也不能涨这么多吧,有这样的吗?
她们终于开口了,说是上面定的。
太不像话了,小阳的爆脾气上来了,站起。我们走,不在这吃了。出来后小阳告诉我,牛排原一百多,现在变成了三百多,面包十几块钱,变成了三十几块钱。
我们去了日坛公园的“小王府”。
这里风景清幽,凉风习习,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今天真是凉快了,走在绿荫下,感觉真惬意。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我很少失眠,昨晚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奇怪。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心中默数着数字,过去这招挺灵,今天无济于事,只好瞪大了眼睛望着墨黑的天顶。
兴许是喝多了咖啡?可能,我的习惯是,每天午后要戒茶戒咖啡的。下午与朋友在一起一时兴起忘了,连喝了两杯,导致我现在大瞪双眼,大脑却一片空白。
没办法,转身爬起,来到了书桌前,看了一会儿《全球通史》,可怎么也看不进去,书像罩着一层薄薄的雾一般。我还在奇怪。自问这到底是怎么了?没有答案,有的只是窗外不时传来的汽车隆隆驶过的声音。如若平时,那声音我是听不见的。
只能打开电脑了。新闻已是旧闻,上午就看过了,再看索然无味,于是去了我的博客。最新的一篇写得不好,是匆匆记下的一点小感受。反正闲着没事,就慢条斯里地改了起来。一边改,一边想着下午的故事,想着我以后的人生,以及我必须面对的人和事。
按说我该高兴的,我的小说终于有了着落,二十一世纪出版社的及时登场像是蓦然间投射过来的一道明媚的阳光。
说来好笑,在此之前我的小说《遇》屡屡遭拒,心灰意冷之下,幻想着突然有一天遇到伯乐,不但作品出版了,还赢得广泛的声誉。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嘲笑自己:一个典型的自以为是的大傻——你做梦啊?可也不完全是梦,在写作小说的过程中我一直在自我质疑:这是个什么东西?我追求的语言风格呢?我追求的生活味道呢?我追求的故事呢?那时我很绝望,觉得写的都是些垃圾,它与我心中对文学的尊崇发生了严重的冲突,以致没写完就搁下了,一放就是八年。后在朋友的激励下写毕,试探性地让年轻朋友们先看了看,却大大出乎我意料,作品获得了高度称赞。我羞愧,但我对掌声还是欣慰的,人啊人,就是这么虚荣,我能免俗吗?我也是人。
我承认,我终究是一大俗人,只是我心中还有理想——可理想又是什么?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隐隐地知道有一个无形的身影在召唤着我,他说你必须走下去,按照心灵指引的方向。我说我的心灵已是一片幽暗。他没有回答我,沉默着,继续向前走。没有答案,没有明确的目标。
我看不清他的面孔。
我还要跟着走吗?
真的很累了,真的,现在最大的敌人是浮躁!
天已亮,东方透出了一丝鱼肚白,汽车的轰鸣之声更加响亮了,我回到了房间,闭上了眼,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电话铃声把我吵醒了,看看表才9点。是向阳,我的好朋友。他说你的这篇新博客文章写得极好。我说是吗,不会吧?这时整个人还在懵懂中。我自己怎么感受不到好呢?我问。他说好,几层内容糅合在一起,有一种思想的统一。啊,我怎么就不信呢!
我说你没事就过来吧,我们一道吃个午饭?他答应了。
前一段,向阳与我一直在发生激烈的思想交锋,我劝他必须对自己的一些西方思想进行必要的清理,我说他没有活在中国的现实生活中,只活在用抽象的西方理念武装起来的概念中。他说他当年出国就是为了清算自己在中国时所受的教育。他坚持说,我不能再“回去”。我问,我让他回到“过去”了吗?他真不了解我,而且在误解我,我希望他睁大了眼睛看看今天众声喧哗的中国,不能永远用一套现成的西方理念来阐释当代中国——中国远非如此简单,也远非几个概念所能涵盖。
我说理论永远是滞后的,因为今天的时代发展太快,任何理论都不可能对此迅速做出反应,而且从来没有一种理论可以成为救世的灵丹妙药,所以我们必须明白,生活这本书才是我们真正需要领悟的。我说作为朋友,我最遗憾的是,你的思维只是止于书本的概念框架,而不知中国的现实究竟为何物,却还要用那些可怜的概念来指手画脚。我郑重地说向阳这是可怕的。他大叫王斌,你这是强权。我不再解释。话不投机半句多。
前两天,他又突然告诉我与意大利方面的一个合作出现了问题,他说他很崩溃,这也促使他开始重新认识西方和资本主义体制。这使我痛苦,他在电话中低沉地说,因为我好不容易才走出了中国传统思想的阴影,可现在我又要再次地否定自己。他不无哀恸地说。
我说向阳这多好,我很高兴看到你终于有了自省,有了新的觉悟,我说应当永远记住歌德的那句至理名言:生命之树常绿,而理论总是灰色的。到生活中去吧,去了解它,先抛开那些先验的形而上,这样,我们才不会被别人的思想所左右,才会有我们真正的独立思考。
我们坐在日昌快餐厅,各要了一份套餐。现在我们的聊天顺畅多了,他不再固执,我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我说你终于在反观自己了。他笑了一下说,很痛苦,因为要否定很多过去相信的东西,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大颠覆。我说我们都一样,因为我们需要思考,我们这类人的命运是不得已地选择了痛苦,猪不痛苦,因为猪没有人的大脑,所以无需思考。
他说看了出版社朋友对我小说的评价,其中的一句是:小说能触动人性的柔软处。他说柔软这个词不对。我说向阳啊,你的问题就是内心缺少柔软弹性,对文学缺乏来自心灵的感受,思维太理性刻板,这是我对你的观察所得,你真的被理论害了,看任何东西总是理性在先,艺术首先是感性的,理性是滞后性的。他说如果我用词,会用柔和而不是柔软。我说不对,因为柔和不及柔软这个词汇所传达出的“味道”——它很形象,尽管都是形容词。向阳点了点头,这倒是挺有个性的用法。他说。
他说极高兴我的小说有了着落。你的小说其实承接了三种不同的类型,一是钱锺书那代人的书写格调;二是80年代的语言风格——那个时代我太熟了,我几乎看遍了全部有名作家的小说;三是现在的后现代的表达方式,你无形中受到了现在纸媒、影视、网络语言及叙述的影响,所以有一种很新的东西在里面搁着,你很巧妙地将它们熔为一炉,形成了一个你独创的自成体系的小宇宙,有一种只能今天才具有的当代性,当代气息,我真的很喜欢。他说。
我问,你有一天告诉我,看了小说之后一直有一种情绪久久地萦绕着你,现在还有吗?他回味了一下,肯定地说,还有。
他说,你的小说语言有一种速度,极当代。我问,那我的随笔文字呢,有速度感吗?他想了一下。不一样,他说,随笔文字没有。我问那是为什么呢?他说好就好在你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你内心体验到的一种东西,面对不同的对象会自然地呈现出来,所以不要问为什么。那倒是,我说,我从来不让文字与我内心的感受脱节,我必须让字从我心里流出,这是原则。
我说出版社想当畅销书包装。他说太好了,因为小说本身就具有畅销的元素,但它的品质又是文学的,这多好!正好可以搅搅局,真没有人像你这么写的,看后让人感受很深。我说当代小说鲜见触及人性深处,以往这类有人性内容的小说都要靠一个大时代背景在背后撑着,当代小说很难,因为没有了苦难。我说,我试图让自己进入到人性中去,并且写出内心的苦难感。
这就是你小说好的地方,向阳说,写了很多性,但不仅仅是为了写性,是写人性、写社会,《金瓶梅》为什么高级?就是因为它不是为了“性”而写性,通过性,它写出了世态人心,这才是高级的。
是的,我说,我的着眼点确实不在“性”,它只是我观照时代和人性的一种角度,或曰途径,通过它,我可以抵达人性深处。另外我坚信,我写出的“性”,人们在阅读时一定会感受到作者看待“性”的态度是洁净的,因为我从来认为美好的“性”是高贵而美丽的,灵与肉双向融合从来就是两情相悦的至高境界。
我们离开了餐厅。外面很闷热,北京又回到了桑拿天。我说,我真的很高兴,我的文字能准确地表达出自己当时的情绪,这是我没想到的,朋友们的读后感让我知道了这一点,说明我的笔没有背叛我。向阳说,这多好,这是文字的一种境界。
我笑说,你终于注意文字了?过去你永远在与我说结构。他尴尬地笑笑,你知道吗,他诚恳地说,我80年代初离开中国,去意大利后,看到和听到的都是我陌生的,我所不知道的,那时我就告诉自己要重新认识自己,重新找到一种新的思维方式。我拼命读书,了解各种知识,以求改变自己的思维模式和思想,那时我的精力让我只能注重大的东西,忽略了文字这类看似小的东西。我说那小吗?文字可是文学的根本。他点头。他说现在开始反思了,人只有经历了挫折才会明白一些道理。
我们终于找到更多的共同语言了,我快乐地说。我还告诉他,我对他当初看完我的小说后没有提及我的语言特色略感失望。我说,其实我更在乎别人对我语言的看法,因为那一直是我追求的一种境界,虽然我自己一直不满意。他说,其实你的语言很好,有你自己的风格,在国内我还真没见过。
我满足了。
他要走了,向我挥了一下手,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然后转身离去。我望着他的背影。这是我值得去交的朋友,我们同属一类:最后的理想主义者和艺术的守望人,但我们注定又是悲剧性的人物,因为财富永远不会与我们这类人结缘。
我们俩都爱说英国小说家狄更斯的一句名言: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我们躬逢其时,就得承受这一命运——无从逃避。
只缘身在此山中
刚一拐入盘山道我就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都市生活让人压抑,只是我独自一人不爱玩。我总是给人贪玩的感觉,其实我常屈在家中,当一个爱看书写字的宅男,但我承认我的心常在大自然里飞翔,在高远的蓝天之上有我的梦想,可我只能生活在喧嚣的大地上,生活在如同鸟笼一般的窝居里仰望星空。
所以这次的野外郊游让我心旷神怡。
礼平昨天就在电话中与我约好12点左右在戒台寺会合,然后在那撮一顿野餐,再去潭柘寺一游。这次活动我们策划已久,今日终于成行。
子真夫妇带着他们可爱的孩子10点半准点到我住的公寓楼下,庄众开了一辆别克商务车提前到达,我们出发了。
途中礼平来电询问,我告诉他快到了,他大叫:你们就在戒台寺路口的三角区等着。
今天没有烈日当空,但空气滞重、闷热,是桑拿天。我们在三角区等着礼平,没一会儿只见他的吉普飞驰而来,我当时还纳闷,他不是提前到达了吗?为什么像是匆匆赶来的呢?快驶近时只见他从车窗上伸出一只手臂,脸上洋溢着快乐的微笑,示意我们跟随着他。
他的车开得飞快,完全不是我熟悉中的礼平风格,庄众开车紧咬在他车的背后。时速有点快,我开始紧张,手臂不自觉地抬起,抓住了把手,顺便将保险带拴上了。
很快见礼平拐入了一个小道,还是一路飞驰,感觉到他的兴奋与激动。没开上一会儿,见前方陡然出现了一个开阔的小广场,一张醒目的天幕已赫然在目。礼平的车拐了过去,车停了,我们亦跟着停下了。
礼平呵呵地颠了过来,怎么样,他乐呵地指着那漂亮的天幕说。我微惊:你已经来过啦?我问。当然,他快乐地回答,我早就来这准备好了。我好奇地围着天幕转了一圈,四周有细绳扎在地上,支撑这一颇大的天幕,天幕呈斜角,从远处看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
天幕下已然支上了一张小桌,礼平这时忙着从边上拿出各种包装好的肉菜,然后又在桌上支起一只小炭炉,喜上眉梢地忙乎上了,子真与其先生迪龙只瞅上一眼就配合上了;庄众似乎亦轻车熟路;唯有我,大眼瞪小眼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后索性一屁股坐下,优哉游哉地等着张口开吃。还有一闲散之人那便是子真的儿子,撒着欢地四处乱跑,也不管天气闷热,充分显示出孩子自由自在的天性。
大家分工明确,迪龙负责烤肉,子真切西瓜,庄众打下手,礼平什么都上手招呼。
礼平带来的家什还挺全,连洗手洗脸的自来水都有专门的设备,更别说杯子、碗、筷子、汤匙了,细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让我瞠目结舌。过去只知礼平爱玩,各种家伙都倍儿齐,一人四处蹓跶,生活能力自然一流,这次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我问礼平,你的生活能力怎么可以这样强?他笑说我当过兵啊。我说我也当过呀,我怎么一看这些玩意儿就犯晕!他瞅着我直乐。
我们这顿野餐吃得一点不含糊,一应俱全,全仗着礼平提前在超市购买好了,他知道在野外吃什么来劲,就连啤酒都是德国货。
午后3点多,酒足饭饱的我们又上了车,直奔潭柘寺。这是我第二次来——这是一座建于魏晋时期的具有一千六百年历史的著名古刹。它最有名的一说是: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此言不虚,而且它后来还是元朝皇帝进香的寺庙,皇妹还因自感杀戮太多,罪孽深重,剃发出家居于寺内当了尼姑。所以有的寺庙的屋顶可以偶见只有皇室才配享有的琉璃黄瓦,以示尊贵。
寺内古木参天,荡漾着一股深寂幽静的禅意,令人想起了一句古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一座寺庙里隐隐传来念佛打坐之声,亦有善男信女跪拜在蒲团上,闭目念经。又经一处,忽见一小亭,亭内的地面是由坚硬石板打磨而成的,石板上亦有水槽曲里拐弯,亦见清泉静静流淌。礼平说此为曲水流觞,相传魏晋时期的文人雅士常以此为乐,聚于兰亭,将酒盛入觞中,随清流而来,在谁的面前停住,谁便要饮上一杯,再吟诗一首,后有人将此情景移植于此,康熙皇帝专为这一曲水流觞御批文字。
晚上我们在寺内餐厅又小撮了一顿素餐,这才与礼平分手下山,众人均大呼过瘾;只是一旦告别了林中野趣,又要回到喧嚷的城市,心里不禁有些郁闷。
那一如清泉般的侗族之歌
华灯初上,我被随行的友人从宾馆急唤下楼,言及黔东南丹寨县的县长当晚要设宴款待。当时我身在自治州府凯里,便诧异于县长为何人在凯里?海伦答:县长正在州里开会。
我们来到了一个典型的苗寨风格的餐厅,径直去了二楼的包间,已然面熟的县长笑盈盈地起身迎候,旁边站着一个面生却笑意盎然的女子,县长介绍说这是我的夫人。随即传来同行的海伦、秋冬二人的惊呼:这么年轻!那女人粲然一笑:孩子都高中了。二女子更是大惊。
桌正中有一煮锅正在沸腾,一缕缕青烟袅袅升腾,夹带一股酸辣之味,微呛。这是我们苗族的酸汤鱼锅,县长说。其夫人又持箸将锅中之鱼夹到我们的碗中。我伸筷尝了一口,果然奇香贯口,味道奇特。
我在京城所居公寓的楼下亦有一号称贵州酸汤鱼的餐厅,每日基本客满为患。是一位当年我看着她长大且功成名就的小女子领我们去的,她兴高采烈地介绍说人人都说这里好吃。那天我吃得挥汗如雨,口味之独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后又带友人去撮过几顿。
可今日一尝,便觉那京城的酸汤与之差之千里,真伪在此一“口”了然,始大快。
席间,我们均言县长天生一副好嗓子,侗族民歌唱得高亢激昂,并希望其再引吭高歌一曲。县长乘兴而唱,又邀夫人与其一道再唱几支侗族小歌。
所谓“小歌”,是相对侗族人的“大歌”而言的,乃为侗族寨民田间山头吟唱的情爱小调。
据言,侗族人喜歌,一对青年男女常以对歌相亲,几首下来若情投意合,便相携而去,其乐融融。
县长的嗓子果然堪称一绝,突声调大变,发声嘹亮,如淙淙清泉飞溅于石岩之上所激扬出的脆响。其夫人则委婉柔曼,如玉珠落盘,清脆悦耳,两音相和却相得益彰。我边上的两位军界的歌唱家听得目瞪口呆大声叫好,我亦击节赞叹。
一曲唱罢,县长夫人笑言,当年县长向其求爱时,她就是被他一句质朴的表白所打动的。那时他还是一个语文老师,不像现在是县长,她说。我们忙问:那句表白是什么?县长夫人乃笑:他说你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县长在一旁笑说,此亦为刚才唱的小歌中的一段歌词。说着,两人又合着唱了一声。我听着心生感动。
我对县长及夫人说,我很奇怪,在你们侗族的歌声中我居然没有听到哀伤和悲恸,即使有一些小小的哀婉之音亦能透出一丝对未来的向往,以及相信终究会到来的快乐,这让我觉得这个民族的生活态度是豁达乐观的。我说,你看西北民歌,那种高亢的曲调中,那片广袤的黄土地带给他们沉重的苦难感,旋律中便有了一种苍凉、悲壮以及深切的痛苦,从中能感受到那个黄土塬上的子民灵魂的战栗和对命运的抗争;可是侗族之曲大不同,听不到这种悲凉和痛苦。县长及夫人听了我的话后神情随即凛然。显然,他们亦在琢磨。
县长夫人又说,侗家喜歌,这是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日常性的娱乐活动。一般孩子出生时就被指定参加村寨中某一个合唱团,四人一组,当她未成年时由母亲替代,直至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再替下母亲参加合唱团。这种习俗代代相传。我听着有一丝感动,可能这个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的民族,正是以这种方式延续他们达观的人生态度及对土地、自然的热爱和敬重,并由此延伸出了一种独特的生命观。
第二天,县长夫人带着我们去了一个侗寨,她说,你们要走了,还没看过侗寨呢,我带你们去看一家。
离开城市不远,汽车便拐进了一个貌似村寨的地方,我之所以用“貌似”一词,是因为这个所谓的村寨一望便知是按照侗族人的风貌而新建的,最显眼的便是那个高高矗立着的鼓楼。这才知,鼓楼之所以会成为侗族人心目中的“图腾”,是因为它可以居高望远。在久远的古代,如若有什么敌情在即,守望者可以事先通过敲鼓发出警号,以做抗敌的准备;没事时,这里便成了寨子里男女老幼聚会的场所,人们可以在这里载歌载舞,也就是说,这个民族崇拜的不是某一个物种(如苗族人的锦鸟),而是自建了一座“神坛”——鼓楼,他们信奉的是由他们自己亲手创制的“图腾”。
县长夫人告诉我们,在黔东南,侗族是大族,苗族则相对弱小。据学者田野考证,当年在这一带,每当苗族人占据了一块风水宝地,侗族人便会闻风而来,将其赶走,占地为王,所以一般苗族人都居于侗族人不屑的深山老林之中,好的地盘均为侗族人所占据。我好奇地问,那为什么国人一般只知苗族,而侗族并非像苗族那般声名远播?县长夫人笑曰:也许是苗族的服饰更有特点吧。
侗家服饰其实也为一绝。
这时出来了一个小伙儿,笑眯眯的,身穿一件腊光发亮的黑色对襟外套,我问这是侗家人的服装吗?县长夫人道:正是,他们自己做的。海伦奇道,怎么看上去像“阿玛尼”的服装呢?还真别说,乍一看,那面料和质感还真有那么点“阿玛尼”的意思呢。我心里一直在琢磨,此类酷装,在这么一个远离文明的偏远地区是如何研制出来的呢,它看上去确实极现代,这真是一个奇迹。
我们进了一个仿侗寨的饭庄,酸汤锅已备好。不一会儿,四个侗族打扮的女孩偕三位手持弦琴的年轻男子出现了,她们唱起了侗家的小歌,悠扬动听,这个环境好像适合静心地欣赏侗家人的歌声。开唱前,男子先将歌词大意说了一遍,均与情爱有关,深山峡谷间孕育出的爱情非同凡响,能想象得出歌词的丰富与浪漫。词中有隐喻,亦有象征和转喻,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对情感的表述竟能达到如此水准,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
少顷,县长夫人说,来,给客人们唱一首我们侗族的大歌吧。几个女孩嘻嘻地笑着,彼此打量了一眼,又看着我们,那三个小伙儿亦嘻哈了一下,腼腆地低头商量着,似乎在议定要唱哪一首。终于决定了,其中的一人告诉我们要唱的是“祖歌”,歌词大意是: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去寻找新的家园,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们的故乡在哪里,我们要去寻找……我听到歌词大意时心脏在激跳。我终于明白了何谓“大歌”!那是侗族人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史诗般的大歌,那里面定然埋藏着他们这一民族的伟大的“神话”和传奇。
我以为,接下来要听到的是一首慷慨悲壮的大歌,如屋外那些拔地而起高高耸立的青山一般巍峨壮丽。可当歌声响起时,我发现仍是一种平和委婉的曲调,没有黄钟大吕般的呜响,没有慷慨悲歌的悲壮,一如流泉般清澈,带着无尽的向往和希望。在这清澈流淌的曲调之中,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在崇山峻岭中披荆斩棘寻找家园的侗族人的先祖,他们就是高唱着这支歌,一往无前地走着,走着……虽然这里四处是深山野岭,大河峡谷,他们却无所畏惧,大自然在护佑着他们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因为他们始终是大自然忠诚的孩子……
清谈与务虚
方彤如约而来,一晃又是几个月未见。他忙,因为他所在的昆曲剧院委托他导一部昆曲。我也喜欢昆曲,中国文化中的那点典雅之风全在里面藏着呢。那种凄婉缠绵的曲调,听着舒服,还有剧中的华美辞藻,虽多为生僻字,一部剧本看下来,不知要查多少次字典,但真真是受益匪浅。只觉中华文辞之灿烂。但叹今日观昆曲者甚少,大多数人痴迷流行曲。
我和方彤相识是因为趣味相投,他比我小,刚到不惑之年,已然满头银丝。那时我们的一部戏《满城尽带黄金甲》请他当历史顾问,他的古文化知识胜我一筹,我对他多了一份敬意。
他喜欢穿一身中式服装,从走姿和身段能看出其受过戏曲的训练,说话时带点曲艺式的抑扬顿挫,脸上挂着微笑。他的这身打扮和行头在今天这个追逐时尚的时代可不多见了,让人恍惚间似乎回到了晚清民国,他就像那个时期的一位神情练达的文人,举手投足乃至说话的语速都是那样的得体熨帖。
我又跟他聊起了《投名状》,我说很值得去影院一看,也谈及了我的看法,我说解构兄弟情义在我看来是个遗憾。他认为,在今天能重建道义的人才能成为大师,重要的不是解构而是重构。我点头,我们确实解构了太多有价值的东西,但重建才是我们面临的使命。
我也与他谈及“忠义”之“忠”被曲解。我说我们的古代英雄杨家将、岳飞、文天祥等的确是忠君之臣,我们过多地批判了他们的所谓的“愚忠”,却忘记了这“忠”中蕴含了对民族的赤诚,所谓尽忠报国,是可歌可泣的。我说到了北京人艺前不久的一部话剧,我说虽没看过,但我对创作者表达的对春秋战国时期著名刺客豫让的质疑是很不屑的。“士为知己者死”源自于这个故事,这位名唤豫让的著名刺客知道什么叫恩重如山,所以慷慨赴死,这是一种中国人的风骨与气节,甘为知己赴汤蹈火,何等的壮怀激烈。方彤说,他看了,其实还不错。
方彤又与我谈起我的小说。他说,这小说只有静下心来才能看出潜藏的意义,他说我很准确地写出了那个时代的精神状态,可以让人想起经历过的岁月。我问,那时你多大?他说二十几岁,说他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这让他感到亲切和熟悉。他说你写的那个年代很真实。
方彤说小说很好读,有一种流畅感,甚至可以让人深思,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感同身受。他说现在有太多的小说过于做作,读了让人不舒服,而且没有实际内容。我没再说什么,我对朋友的评价总是保持高度警觉,因为我不敢有所奢望,我没有那么自信。
向阳来电话,在电话中大声嚷嚷,我们今天聊聊吧,你不是要了解美术史吗?你不用看那本贡布里奇的《艺术的故事》了,我给你讲美术的范式,但你也要给我说你小说的范式,你太牛了,你小说中那个江月太棒了,我想知道你的小说范式是怎么建构的?我说我还真不知怎么建构的,我只是瞎写。
向阳说,你讲讲吧,我也给你讲美术。我笑着答应了。向阳是位艺术疯子,我无法拒绝,更何况,我还真想听他给我讲讲美术知识,这方面是我的一大盲区,在绘画艺术领域我就是个瞎子。
向阳来了,我给他介绍了方彤,我相信我们是一类人。刚坐定,向阳便大大咧咧地让我拿出《艺术的故事》。这本书购于80年代,是一本关于美术史的经典,说来惭愧,我一直没读过。
向阳开始了他的激情“演说”,从古希腊、中世纪,一直到新古典主义、巴洛克、印象派、表现主义、达达主义……他随意翻着书,找出每个时代画派的经典作品,指出它们的特征和革命性的变化。你瞧这光线,还有它们的阴影和层次,他陶醉地说着,如数家珍,就像在享受着什么美味佳肴。我听得目瞪口呆。美术在他那里似乎烂熟于心,他可以轻车熟路地信手拈来,不但能简明扼要地点出作品的特质,还能快速地说出一些大师的名言,以示启发。
他说完了,问我,说说你的小说吧。他说你小说中的江月后来突然出现在火车站,袁璐又决定要离开舒适的生活,和陆岛一起过,都是他事先完全没想到的。你太会编情节了,这我可不行,你是怎么想的?
他说我的小说是反精英反贵族反结构的,他还一再强调这是一个很新的小说,可以从中读出许多不同的意义。他说你的厉害,就在于眼看要落俗套了,笔峰一转又高级起来,所以我有兴趣了解你是怎么架构范式的?
我解释说真的没有想到什么小说架构,相反,我事先完全没有预设一个故事,而是边“走”边想,所有小说中发生的情节都是事先没有料到的,而是自己觉得这样发展下去比较有意思。至于江月和袁璐的“选择”,是我觉得没有兴趣再往下写了,想尽快地结束它,于是让她们做出这样的选择,没有什么奥妙在其中,只是凭着感觉写,也许有过往的经验在其中不显山不露水地帮忙,但我是不自知的。
方彤说,他觉得小说故事性挺强的,有一种看电影的感觉,画面在脑子里不断地闪过,看完后觉得好像应该还有续编,意犹未尽。我笑了,没说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有续编,但朋友们倘若觉得还未尽兴,说明他们被小说所吸引,我还是为此而高兴。我是有虚荣心的。
向阳大叫,我是喜欢和有虚荣心的人交朋友的。我有吗?我故意问。你没有谁有?向阳瞪大了眼睛反问:搞艺术的人哪能没有虚荣心?
向阳说,他还喜欢作秀。我不喜欢,我正色道,我说凡是有“作”的倾向的秀,我一概不喜欢。向阳说毕加索就是一个最爱作秀的人,我说所以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以为人还是实在些好,太做作总是让人不舒服。如果是无意中的举止成为别人眼中的秀,那就另当别论了,但“作”总是不妥的。
我问,我的小说真的有意思?我这么问,是因为确实有几位与我同时代的朋友不喜欢我笔下的人物,倒是有许多“70后”“80后”的年轻朋友特别喜欢,我很纳闷。
向阳说有可能小说出版后会有许多争议的声音,但这很好,没声音多没劲,说明它有价值。向阳说,小说好看呐,我太喜欢了,你不知道吗?你无意中建构了一种范式,让意义发生多种变化,小说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情节,很有意思,所以我觉得可以拍一个全新的电影,和谁的都不一样,中国电影还没有出现过这么细腻有层次的电影。
我汗颜了。其实我自己就是做小说评论出身的人,我还真没感觉到里面有这么多的玄机。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只是在写作中信马由缰,我希望有人喜欢,可我自己对它的感觉为什么并不好呢?
天黑了,我请两位朋友去吃北京涮羊肉。这种寒冷的季节,就着热腾腾的火锅,涮着香喷喷的羊肉岂非大爽之事,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