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浙闽咽喉

仙霞古道位于浙江省与福建省之间,是浙闽交通咽喉之一。

钱塘江水系和闽江水系都是我国重要的水系,在古代它们分别是浙江省和福建省的交通命脉。钱塘江水系孕育的钱塘江流域,和闽江水系孕育的闽江流域,又是我国两大富庶的农业带,经济发展水平较高,并有相当程度的互补性。以泉州为代表的福建海港,和以宁波为代表的浙江海港,自唐朝以来都是我国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

在钱塘江水系和闽江水系之间,有一个重要的关节点,那就是仙霞岭。它是钱塘江和闽江的分水岭。跨越仙霞岭而沟通浙闽两个富庶的经济区的旱路,就是仙霞古道。它对浙闽两省的经济都有着不小的促进作用。

仙霞古道的具体路程有不同说法。最狭义的说法,是仅指仙霞岭这一座山岭上长约10公里的山道,如雍正《浙江通志》所描述:仙霞岭路“为级高三百六十,为曲二十有六,长亘二十里,重崖峭壁,因山成堑”〔6〕。仙霞岭北面的山路尤为艰苦,被挑夫们称为“十八肩”,因为途中有十八个拐弯点,在每个拐弯点他们都要换一次肩。

另一种说法,是指沟通仙霞岭山脉南北麓的崎岖山道,其长度约70公里,北起浙江江山峡口,南至福建浦城渔梁,中间须跨越窑岭、仙霞岭、茶岭、小竿岭、大竿岭(亦称枫岭,浙闽分界处)和梨岭(亦称五显岭)共六座山岭。这六座山岭,合称“仙霞六岭”。

第三种说法,是指北起江山城关镇(市治)、南至浦城南浦镇(县城)的路段,总长度为126公里,包括“仙霞六岭”上的那段山路。

更普遍的说法是:位于江山城关镇南7.5公里处的清湖码头,和浦城县城南浦镇的南浦溪码头,是仙霞古道的起点和终点,因为它们是钱塘江和闽江水运的起讫点。从钱塘江逆流而上的船只,运载着江南出产或转运的物资,源源不断地驶入江山港。这些物资在清湖码头卸下,转成旱路,连同江山本地物产,由挑夫肩挑,或被运到清湖南面仙霞岭山区各集镇,又或运到更南面的福建浦城,在那里的码头再下南浦溪,入闽江水系。而从福建各地经闽江运抵浦城码头的物资,连同许多浦城本地物产,也由挑夫肩挑,翻越仙霞岭,除部分供应沿途集镇外,其余都运到清湖码头,再沿江而下,抵达钱塘江中、下游各地。


江山市在浙江省的位置图


浦城县在福建省的位置


仙霞古道示意图(张琳绘图)


仙霞古道在为浙闽两地交流创造条件的同时,沿途也诞生了一批富有特色的码头、集镇和村庄。探寻这些聚落产生的原因、发展的过程,我们需要从浙闽两地的历史背景出发,了解仙霞古道在交通、军事、经济贸易以及文化等方面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康熙《浙江通志》“仙霞关图”


从仙霞岭下山去读书的小学生


闽、浙之盛

“闽、浙之盛,自唐而始。”〔7〕唐朝至南宋的几百年间,全国的经济中心逐渐转移至江南地区,东南一带的文化也渐趋发达。宋室南渡,朝廷迁至临安,大批士族随之南下,更使江、浙、闽、赣成为人文荟萃之地。正如朱熹所言:“靖康之难,中原涂炭;衣冠人物,萃于东南。”〔8〕

南宋时期的江南和东南一带,是当时经济最发达、文化最昌盛的地区。坐落于这一地区中心位置的仙霞岭,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开通了正式的官路——浙东理学家吕祖谦在《入闽记》中称之为“仙霞路”。

南宋朝廷对待海上贸易,延续了北宋时的开放政策。北宋时,先后在广州、杭州、明州(今浙江宁波)、密州(今山东诸城)和泉州设立市舶司,即代表政府处理海外贸易事务的机构。至南宋,凭借与临安距离较近的优势,福建的泉州港后来居上,成为与广州并列的大港。

明清时期,由于玉米、番薯、土豆等美洲旱地高产作物入华,使大批人口从河川地流向山区成为可能。浙江和福建都是以山地为主的省份,旱地作物的普及使这两省的开发程度大为提高。

在19世纪中叶,通商口岸开通以前,明朝和清朝在大部分时间都奉守海禁政策,只允许广州及澳门作为官方承认的对外贸易港口。海禁政策严重打击了浙江的海上贸易,但对福建诸海港的影响则相对较弱,福建的民间对外贸易始终较为活跃。江南地区生产的丝绸和陶瓷,常由内陆运输到福建海港或广州,再行出海。福建的土产,以及经福建转运的香料、象牙、犀角等舶来品,也都由内陆交通运送到浙江。仙霞古道沿线集镇的兴起,正是以此为背景。

明清时期我国的文化中心,也是在江南和东南一带。江苏、浙江、江西和福建四省,不但在科举成就上名列前茅,同时也是高官、大儒、诗人、画家及各种专业人才诞生的摇篮。

明清时期发生于浙闽两省的战争,主要表现在倭寇侵扰、清廷收复台湾、太平天国运动以及西方列强入侵。其中,郑成功与清朝的斗争,以及后来清廷收复台湾的战事,对福建沿海的经济一度产生十分消极的影响,但对仙霞古道的发展却有积极而显著的作用(详见后文)。

地理和交通

浙闽之间的交通运输,可走海路,也可走陆路。海路的运输效率较高,因为海舟的运载能力要远大于河船、畜力或人力。晚明文学家王世懋(1536—1588年)在《闽部疏》中说:“凡福之丝,漳之纱绢,泉之蓝〔9〕,福延之铁,福漳之橘,福兴之荔枝,泉漳之糖,顺昌之纸,无日不走分水岭及浦城小关,下吴越如流水。其航大海去者,尤不可计。”〔10〕分水岭指的是福建崇安境内的一座山岭。走分水岭,就是走“常山—铅山〔11〕—崇安”线。浦城小关指的是位于福建浦城北部庙湾乡的一座关隘。走浦城小关,就是走仙霞古道。在王世懋眼中,浙闽之间的物资运输以海路最盛,铅山路其次,仙霞古道排在第三。〔12〕

王世懋没有交代海路最盛应具备的一个前提,那就是政府不实行严厉的海禁。而在明朝,乃至鸦片战争之前的清朝,海禁政策是时常被采用的。海禁时,海路受到限制,铅山路和仙霞古道便得到更多机会。光绪《续修浦城县志》说浦城“地当孔道,海禁未开之日,尤觉冲繁”〔13〕,说明海禁实施的确使更多客商取道以浦城为起讫点的仙霞古道。

晚明时铅山路盛于仙霞古道,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翻越仙霞岭的山道十分险峻。绵延于浙闽赣边境的仙霞岭,号称“浙江群山之祖”,其主峰位于浙江省江山县南部,海拔高度1 413米。清代诗人袁枚形容仙霞诸峰:“千盘鸟难度,万岭欲藏天。”〔14〕明代诗人张以宁说仙霞古道:“独步青云最上梯,八闽如井眼中低。”〔15〕又高又险的仙霞岭,令人望而生畏,以至于当时的商人宁可选择绕行江西、距离较远的铅山路。

第二个原因,是铅山路上较早形成了完善的商业贸易环境。铅山县的河口镇,由信江可至鄱阳湖,并进而与长江、赣江连通,是赣东北地区的一个交通枢纽。绕道江西而沟通浙闽的铅山路,借助河口镇已有的商业环境,比仙霞古道更早得到发展。

明代诗人郑善夫(1485—1523年)《竹枝词》云:“梨岭遥于枫岭遥,小关高比大关高。佣夫过岭如平地,一岁来回两百遭。”〔16〕梨岭和枫岭均位于仙霞岭以南,距离仙霞关各约30公里和25公里。小关即王世懋说的“浦城小关”。大关是指铅山线上的分水关,位于崇安的分水岭上。“大关”与“小关”之分,也说明铅山线要盛于仙霞古道。

尽管兴盛程度有差别,但可以肯定的是:晚明时,铅山线和仙霞古道都是沟通浙闽的重要线路。根据明末徽州人黄汴编纂的《天下水陆路程》,从衢州入闽的驿路有两条〔17〕

第一条即铅山线:“衢州府西安县上杭埠驿……西八十里广济驿,常山县,路……六十里车盘驿,并属铅山县;四十里至大安驿,三十里崇安县长平水驿。”总计450里,其中旱路370里,水路80里。


丰水期的江山港


枯水期的江山港


康熙《江山县志》卷一“水利图”


枫岭关周围的崇山峻岭


第二条即仙霞古道:“上杭埠,水,九十里江山县;十五里清湖;路,十五里石门街.十五里江郎山;十里峡口渡;十里观音阁;十五里保安桥;十里仙霞岭,巡司;十里杨姑岭〔18〕;十里龙溪口;十里下溪口;十里南楼,闽浙界;十五里大竿岭;十里五显庙;五里梨园岭(即梨岭);十里渔梁街;十里仙阳街;三十里浦城县,下舡。”总计300里,其中旱路210里,水路90里。

至清初,由于一系列军事事件,导致仙霞岭的军事地位陡升,进而刺激仙霞岭路沿线集镇的人口增加和经济发展,终于使仙霞岭路成为与铅山线并列,甚至更重要的交通要道。

军 事

考察仙霞古道及其沿线村镇的历史,绝不能忽视仙霞岭的军事意义,因为它对于整条仙霞古道的经济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仙霞岭上,前后共设四道关口,层层设防。仙霞岭的周边,又分布着另外六道关隘,分别是通往邻县的重要关口。东南面,有安民关通往浙江遂昌县。西南面,有二渡关、六石关和黄坞关通往江西广丰县,木城关和茅檐岭关则通往福建浦城县。南面,枫岭关亦通往福建浦城县。雍正《浙江通志》卷一《图说》说:“六岭五关,并在百里内。”〔19〕这还不包括茅檐岭关。

仙霞岭的军事作用源于其地理位置和交通功能。前引康熙《浙江通志》记载,南宋史浩在修仙霞岭路时“据巅为关”。南宋的首都在临安,钱塘江流域是其腹地。仙霞岭上设关隘,是为了防御南面可能出现的军情。

《浙江通志》引明弘治《衢州府志》说,元代的江山兵营就设于仙霞关〔20〕,这是目前发现的关于仙霞岭上有常驻兵的最早记载。成书于明天顺五年(1461年)的《明一统志》载:“仙霞关,在江山县南一百里,抵福建界,为入闽咽喉之地,今置巡检司。”〔21〕巡检司的长官称“巡检”,是知县的下属武官,其职责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局局长。在仙霞岭上设巡检,目的是为保障行人安全和缉拿窜匪。

上书记载也说明,南宋至明朝期间的仙霞古道,主要是扮演山区交通要道的角色,军事意义还不是很突出。但是,到清初,仙霞岭的军事意义却骤然凸显。这是因为:福建先有南明隆武朝,欲假仙霞关、杉关之险与清军抗衡〔22〕;后有耿精忠响应吴三桂反清,一度向北越过仙霞关,占领浙江南部;再后,有郑成功及其后代据守台湾,直至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才被平定。

为了应付福建和台湾的军情,清廷作了一系列部署:顺治五年(1648年),将浙闽总督移驻衢州〔23〕;顺治十年,将常山巡检司迁至江山清湖镇,“兼管广济水马驿〔24〕〔25〕;顺治十一年,在浙闽边境的枫岭关设枫岭营,营署设于仙霞关以南约20公里的廿八都,部队分防于(江山)清湖、峡口、仙霞关及(浦城)渔梁等地〔26〕

康熙十三年至十五年(1674—1676年),清朝军队与耿精忠部激战于浙闽交界地带,以清军大获全胜告终。战争对于仙霞古道沿线村镇必定是有破坏作用的,不过,仙霞古道也大大得益于战争。这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随着带有屯军性质的军队进入仙霞岭一带,人口增加,荒地得以开垦;其次,由于驿路系统的完善和驻军提供的安全保障,仙霞古道的运输贸易业也得到发展;第三,运输贸易业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就业机会,从而吸引了更多的移民。清代以前一直都是小山村的廿八都,就是因浙闽枫岭营驻兵而形成集镇。

民国时期,孙传芳部于1924年从福建经仙霞关入浙江;北伐军于 1926年也经仙霞关由闽入浙;1932年,方志敏领导的赣东北红军两次攻入廿八都镇〔27〕;1934年至1936年之间,红军又曾多次在江山境内与国民党军交战。这几次战事的破坏程度,都不及1942年日军入侵江山。当时日寇发动浙赣战役,在攻占衢州后,分兵南下,欲打通浙闽线,沿途烧杀抢掠。清湖镇的建筑被烧毁一大半,峡口镇和廿八都镇也遭重创。为抵御日军,国民党一○五师在仙霞关经过一场浴血奋战,守土成功。

经济贸易

仙霞古道的经济贸易功能,是其地理位置、交通作用和军事地位综合作用的结果。仙霞古道在南宋时已成为沟通浙闽的官路,但它是否在运输贸易业上发挥作用,则因文献记载的缺乏,难以了解。在明代,仙霞古道是重要性仅次于铅山路的浙闽陆路交通线,已经具备一定的经济贸易功能。至清初,由于仙霞岭的军事地位陡升,仙霞古道成为浙闽之间最重要的官道,驻军、商人、手工业者等外来移民迁入沿途村镇,仙霞古道的经济贸易也得到一次大发展。在晚清与民国年间,随着东南沿海地区成为我国近代工业中心,仙霞岭山区与东南沿海之间形成更为明显的经济互补关系,仙霞古道上的经济贸易也步入了鼎盛期。

仙霞古道的经济贸易功能首先表现在运输业上。“过岭如平地”的佣夫,大多是农闲时走出家门、出卖劳动力的农民。他们除了当挑夫外,还当船工,都是廉价的劳动力。人数之多,从“江山船帮”和“挑浦城担” 〔28〕这两个响当当的称呼上就可见一斑。据徐映璞(1891—1981年)《两浙史事丛稿》,晚清至民国年间钱塘江上有四大船帮,“以江山帮为第一”〔29〕。1935年,时任全国赈务委员会委员与中华红十字会会长的熊希龄(1870—1937年)在《江山灾状报告》中说:“江山船户约有三万余人。”〔30〕至于从江山清湖码头出发“挑浦城担”过仙霞岭的挑夫,具体人数已难以统计。据清湖南面10公里清漾村毛延巨老人(生于1922年)回忆,1940年代该村人口约400余,每到农闲,村里凡18岁到60岁之间的男人,只要不生病,基本上都“挑浦城担”去了。这种现象并非清漾村所独有,像清漾村一样,男人们农闲时“倾巢出动”的村落,在仙霞古道沿线及附近有上百个。新塘边村至今仍流传着这样的歌谣:“新塘边一族三祠堂,总共不到一千男,三百种田地,七百跑外场。”〔31〕

从清湖码头到浦城南浦镇,行人一般需两三天,挑夫则要四五天。仙霞岭路的运输业,不但给农闲的农民们提供了挣钱的机会,也刺激了沿途各集镇和某些村落,甚至某些庙宇的商业发展。江山的清湖、石门〔32〕、峡口、廿八都和浦城、渔梁、仙阳、南浦等地,在为过往客商及挑夫提供食宿与交易场所的同时,也结合各自的自然及社会条件,成长为较大型的集镇或商业性聚落。沿途的一些村落内,或因仙霞岭路穿村而过(如位于枫岭南麓的浦城盘亭乡盘亭村),或因从仙霞岭路上分出的运输支线穿村而过(如位于清湖南面8公里处的和睦村,去江西玉山、广丰者路过此地),也形成了规模比集镇小,但却远胜于一般农业村落的商业街道。途中的一些庙宇,也很善于“因势利导”——它们在满足(或迎合)过往客商和挑担者的物质与精神的双重需求时,也为自己谋得发展良机。清湖南面约7公里的昭明村的保乡殿〔33〕,占地600平方米左右,但神像大多集中在面积约100平方米的正殿内〔34〕,其余面积全部用于经营茶馆。枫岭关旁的关帝庙,中堂东南侧有面积达50余平方米的厨房和餐厅,常为路人提供膳食。五显岭上的五显庙(后亦称吉祥寺),除中间有五显大殿和大雄宝殿并列外,其东侧有两层共二十二间的居室,既是僧房,也是供“挂单”〔35〕或旅客借宿的客房。

作为钱塘江水路与仙霞岭陆路的转接点,清湖码头较早发展成为一个大型集镇。在清湖西面,长台溪汇入江山港,二水合流,水量大增,使清湖码头成为钱塘江上小型船只可以常年到达的最上游。《明一统志》载,清湖渡有“官制浮梁,以济行旅,为浙闽要途”〔36〕。清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也说:“清湖镇为闽浙要会,闽行者自此舍舟而陆,浙行者自此舍陆而舟。”〔37〕同治十二年(1873年)版《江山县志》卷首之“清溪古图”中,清湖镇集内的码头有6处,即南岸〔38〕的周家巷码头、盐埠头、小江郎埠头、浮桥南埠头、半爿月亮埠头和北岸的浮桥北埠头〔39〕。晚清至民国初年,清湖发展至鼎盛,成为“商务为全县中心,繁盛胜于县城”的大型集镇,“江西玉山、广丰两县旧皆在此办货”。〔40〕据《清湖镇志》,民国时期清湖的货运码头有17处〔41〕,街上有“钱庄粮店15家,米蛋行22家,油蜡行7家,炭木行7家,茶店23家,还有各种酒店、水果店、糕饼店、理发店、裁缝店等服务行业300余家”。〔42〕

位于仙霞岭北麓、北距清湖23公里的峡口,作为仙霞岭平地路和山路的结合点,又是江山港上游和中游的分界处,也是一处重要的集镇。从北边来的行人,在“峡口渡”过河,向南就进入仙霞岭的山道。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政府在此“复设”同知署〔43〕,以镇压山区棚民和搜捕台湾朱友贵之乱的余党。据雍正《浙江通志》,浙闽枫岭营分防峡口的守兵,数量为102名〔44〕。这些同知署和枫岭营的士兵,可能是峡口的早期定居者。现在的峡口老街,位于须江南岸,全长约1.5公里,由南至北分别称作上街、中街和下街。从这条主街上分出的小巷,有的是以其主营的山货项目而得名,如专营竹料的竹墟巷、专营木炭的炭行巷和专营大蒜的“大蒜铺”〔45〕。每逢农历四、九日,是峡口的墟日,此时三卿口的木柴、木炭,柴村的畚箕、笊兜、竹筅,新塘边的荸荠,王村、凤林的大米,在峡口墟日街上各占风光。〔46〕

位于仙霞关南、枫岭关之北的廿八都,因地处浙闽边境,清初时浙闽枫岭营的营署就设在这里。据雍正《浙江通志》,当时驻扎廿八都的兵丁为169名〔47〕。廿八都镇集四周为崇山峻岭环绕的盆地,既有大面积耕地,又是所有过往者都不得不停留住宿之处。而且,由于地理环境封闭,廿八都又具有仙霞古道上其他集镇所没有的“安全”优势,这使它成为旅客和商家乐于驻留,并乐于安家置业的“宝地”。民国年间的廿八都镇,交通条件远不及清湖,更无水陆转运的先天优势,但其兴旺发达的程度较之清湖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廿八都镇区目前人口只3 600人,姓氏却多达141个〔48〕。廿八都镇的方言有13种。姓氏与方言之多,正说明廿八都是在退伍戍卒的基础上形成的集镇。

浦城的县城南浦镇,是集县治与闽江北源水旱码头双重功能于一身的重镇。南浦镇的码头是仙霞古道的南终点,由挑夫们从仙霞古道运送过来的丝绸、布匹等物资,在南浦镇的码头可下南浦溪,沿江水顺流而下,至建瓯、南平和福州。从福州方向来的货物,在南浦镇的码头卸下后,也可由挑夫肩挑,至仙霞古道上各集镇。南浦镇又是浦城本地乃至浙闽赣交界地的土产的重要集散地,大米〔49〕、笋干、桐油、莲子和金斗山红菇等产品,也都在南浦镇的码头下闽江水系,或北运至江山,入钱塘江水系。南浦镇由此成为外地客商云集之处。在南浦镇西南部、南浦溪的北面,有一条600余米长的“江山街”,街上的居民全部是从江山迁来,至今仍操江山方言。1949年以前,沿江山街开设的店铺,以饭店、旅馆和过载行为主,店铺的经营者们还集资修建了一座“江山会馆”〔50〕。江山街的南面(现建设路),则有福州商人集资修建的一座“三山会馆”〔51〕

南浦镇南面23公里处的观前码头,也是南浦溪上一处重要的水旱转运站。整个观前村,由位于南浦溪西岸的上坊(北)、中坊和下坊(南)三个小村组成。在下坊村的南面,由西北向东南流淌的临江溪与由北至南流淌的南浦溪汇合之后,水量大增,更适于行船和放排。据徐保弟老人(生于1936年)说,1949年以前三个村各有居民约300户(1 000人左右),其中只半数人家有耕地,可依靠农业,另一半人则以运输业为生。三个村子在运输业上也各有区别和侧重:上坊村的居民多放排,下坊村的居民多撑船,中坊村的居民多砍柴和挑担。在观前村东部,沿着南浦溪的西岸,有一条长约200米的街道。民国时期,这条街道两侧的店铺,不是茶馆,就是酒楼,均以来往客商和船工为消费对象。

货物、商人、船工、挑夫、集镇和商店等元素综合起来,既使仙霞古道成为一条完整而成熟的浙闽商贸运输流线,又使它扮演着仙霞岭山区经济枢纽的角色。江山县域基本上由西北部河川地和东南部山地两部分组成,浦城县域则由东、西、北三面高山和中间及南部平原组成,仙霞岭山区正好位于江山之南与浦城之北。山区不适于农耕,粮食历来不能自给。因此,仙霞岭山区人民必须靠发展“副业”而谋生。除了当船工和挑夫直接服务于交通运输业外,他们还从事竹木、靛青、苎麻、桐油、白蜡、造纸、烧窑和采矿等非农业生产。清湖、峡口、廿八都、渔梁、仙阳、南浦、观前等仙霞古道上的重要商业聚落,以及江山县城,正是这些山区产品的交易场所。有的产品,如靛青、桐油和土纸等,可远销到上海、杭州和宁波等地,大米、笋干等则销往福州等地。山区本身缺乏的物资,如食盐、大米等,也都从外地运到仙霞岭路各集镇墟市,销售给山区人民。

从太平天国运动结束至抗日战争爆发之前七十余年间,是仙霞古道的黄金时代,尽管此时浙闽之间的物资运输以海路为主,而不是内陆交通线。其中原因有二:第一,这段时间是东南一带恢复生产、发展经济的好时机。东南一带本就是传统的经济中心,基础雄厚,鸦片战争后,通商口岸开放,又使其成为我国近代工业开展最早的地区,尽管其间亦经历军阀斗争和北伐战争,但持续时间均不长,不致对经济发展构成大威胁。第二,这段时间也是商品经济逐渐渗入到农业自然经济之中的过程。随着东部沿海地区近代工业的萌芽和发展,所产布匹和日用杂货等轻工业品开始行销全国,江山得钱塘江水系之便,成为较早使用这些工业产品的地区之一,并借此发展了本地的近代工业。此时,山区土产和沿海工业品之间,形成更强的互补关系:原来兴盛于山区的靛青、苎麻等行业,受近代工业的冲击,渐趋消亡(靛青被日本产的“阴丹士林”打败),而桐油、竹木、土纸等山区产品,则因沿海地区的市场需求而获得进一步发展。廿八都镇的姜姓家族,就是以开设过载行并经营“三籽”(桐籽、油茶籽、桕籽)见长,其中桐油大量出口海外。姜姓商人的活动范围,北至江山峡口、清湖、淤头、县城和衢州、杭州、上海、宁波等地,南至福建浦城,西至江西广丰、玉山等地。姜隆兴商号还在宁波设有分号。


清溪古图(取自同治《江山县志》卷首图)


清湖镇区现状


光绪《峡口周氏宗谱》“阳基图”


峡口盆地


峡口老街(赵雯雯摄影)


光绪《金氏宗谱》卷首图


雾霭中的廿八都


廿八都浔里街


同治《南浦眉山叶氏宗谱》卷首图


从南浦溪看观前村


观前村的浮桥亭


和睦村街道与店铺


昭明保乡殿一层平面(邓为绘图)


昭明保乡殿纵剖面(李冰绘图)


昭明保乡殿横剖面(张琳绘图)


昭明保乡殿主院


昭明保乡殿跨院内的水井


文 化

除了地理、交通、经济和军事等直接因素外,我们还不能忽视文化积淀所产生的影响。文化固然不会“制造”出仙霞岭的“浙闽咽喉”地位,但它在“传播”这一观念上所起的作用,却不容小觑。

位于仙霞岭北面25公里的江郎山,因其巅有三爿高达260余米的巨石成川字形并立,自唐朝就成为江山县的地标。江山建制始于唐武德四年(621年),时称须江县,五代时吴越王钱镠将其改为江山县,就是因江郎山之故。江郎山名气大,还和初唐的一位隐士有关。武则天(624—705年)执政期间,有人竭诚效劳,也有人揭竿反抗。还有一类人,既不效力,也不反抗,而是选择归隐以表明心志。结庐于江郎山下的祝其岱(634—729年,号东山),就是其中代表。现存有关江郎山最早的诗歌,是周美写的《登江郎山访祝东山高隐》。周美(598—664年)〔52〕是江山“五坦周姓”〔53〕的始祖,写诗时可能在衢州做官。他比祝东山年长36岁,却来歌颂这个年轻人:“先生先我识天机,先向江郎构竹扉。”唐前期名臣姚崇〔54〕(650—721年)写有《登江郎山访祝东山》诗:“到此已深巢父志,身余何用绊浮名。”祝东山去世后,玄宗朝的宰相张九龄(678—740年)来访其遗迹:“君子今何处,徘徊不能去;不见当年人,但闻声过树”(《游江郎山访祝东山先生遗迹》)。〔55〕祝东山一时间成为心志高洁的代表,其中原因,除了儿孙多人为官外,大概和当时有许多反对武则天的人视他为同道有关系。

祝东山长子祝钦明创建的“江郎书院”,是江山境内最早的书院。

位于仙霞岭以南30公里的梨岭,也早在唐代成为闽省北端边境的标志。诗人欧阳詹(约756—801年)写有《题梨岭》诗:“南北风烟即异方,连峰危栈倚苍苍;哀猿咽水偏高处,谁不沾衣望故乡。”〔56〕欧阳詹是福建人,他走到梨岭,想起马上要离开故乡,心生不舍,故有此诗。据《元和郡县图志》:“梨岭,在(浦城)县西北八十里,与弋阳县分界。”〔57〕唐朝时弋阳属于信州,正是今天的赣东北地区。福建人出梨岭入弋阳,就可下信江,入鄱阳湖,然后溯长江而上,在荆州转入“商山路”〔58〕,到达首都长安。〔59〕

仙霞古道沿线的江郎山、仙霞岭、枫岭和梨岭等山岭,或因险峻,或因秀美,或因其为省界象征,时时激发诗人们创作的灵感。在仙霞古道上留下诗文的历代名人,可以列出一长串:(唐) 张九龄,(北宋) 梅尧臣、蔡襄、王安石,(南宋) 黄公度、高翥、陆游、朱熹、杨万里、辛弃疾、刘克庄,(明) 刘伯温、徐渭、徐霞客,(清) 李渔、朱彝尊、洪昇、查慎行、袁枚和林则徐,等等。


江郎山(沈天法摄影)


康熙《江山县志》卷一“江郎山图”


梨岭风光


梨岭风光


康熙《江山县志》卷一“儒学图”


1932年版江山《淮裔郑氏家谱》中的“文昌阁图”,文昌阁位于江山城关郑氏宗祠东侧


古代文人作诗,并不只为体现个人修养,还是仕宦交谊的手段。可以设想,当他们置身于如此美妙的山川,却慵坐在竹轿之中,前人和今人歌颂江郎山或仙霞岭的诗句难免一篇篇浮上心头。这时候,除了“上却篮舆卷却帘”〔60〕,唯一能做的事情,恐怕就是自己也开动脑筋,努力在这批诗歌的后面,添上属于自己的一两首了。这些作成的诗歌,除了用于同僚朋友之间的往来答和外,还可能被载入诗集或方志以传后世。由此,仙霞古道上的经历便成为历代诗人们的“共同记忆”,而“险峻的仙霞岭”这一印象,也就一再地被他们重复、巩固甚或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