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辉煌文学旧路的启示

文学大繁荣有其现实的土壤。

一、先秦文学以其特有的开拓精神与丰富想象力,标新立异,具有开拓性意义。文学艺术的起源、文学体裁的产生、思想体系的形成、艺术手法的探索、文学流派的开创都得到了充分体现。

先秦以前,缘事而发,“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文学普遍具有实用性。春秋战国时期,社会大动荡、大变革、大改组,出现了抨击现实政治的屈原;出现了定是非、决嫌疑的史传散文,出现了为解决实际社会问题、拯救社会而各陈己见的诸子百家。这一时期,文体以诗歌和散文为主,尽管文学还没有取得独立的地位,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专职作家,但风格上表现出了古希腊般正常的文学天性,典雅淳厚,磅礴大气。

究其因,小国林立,难有统一的思想和主张,加之各国出于人才争夺原因,往往都会营造宽松的环境。这一时期,儒家、墨家、法家、道家……百家争鸣。思想家孔子提出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普适价值,墨子提出“兼爱”“非攻”主张,孟子提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民为贵”的观点。这些价值和主张,提供了文学发展的丰厚土壤,体现着人类成员的自我认同和共同利益,体现着人类的自省与对生存欲求的控制。

前文字时代,原始歌谣与神话传说自不必说。即使是文字已产生的殷商时代也无所束缚,对天神无限崇拜的情况下还有武乙之辈敢于射天。周代初崇礼制,《诗经》中的郑风,依然用朴实的语言“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对大人君子做了无情的嘲讽,对男女爱情做了坦率的表白。屈原算是最有个性的骚客了,离骚者,罹忧也,他宣泄自己的愤懑,一吐心中块垒,全然没有“徵圣宗经”的意思。到了东周,诸侯坐大,天子权威逐渐名存实亡。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分裂的政治局面为思想的活跃与言论的自由创造了客观条件。儒家传播仁义道德,道家蔑弃仁义道德,而纵横家干脆以利害关系取代仁义道德。面对旧秩序的破坏、旧制度的式微、频繁的兼并战争,诸子百家针对现实,提出了自成体系的救世良方。为了更有效地传播自己的学说,他们竞相探寻最为适切的表达方式与最美妙的语言技巧,从而形成了各自特有的审美情趣。33因而文学也大放异彩。

二、文学的第二辉煌当推以建安文学为代表的文学时代。这一时期,纲纪松弛,文学自觉。作家因为身处乱世,社会动荡,政权更迭频繁,改朝换代的速度比翻书的速度还快,作家们既要适应战乱,又要适应改朝换代,一人前后属于两个朝代甚至三个朝代的情况很多见。乱世中文人胆小怕事,消极遁世。面对变幻莫测的政局,他们产生了悲观情绪,觉得人生是短暂的,生命倏忽易逝,“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余秋雨说:“知识分子总是不同寻常,他们总要在政治军事的折腾之后表现出长久的文化韧性。”余秋雨认为,改朝换代对于文人来讲,是一场生命浩劫,因为改朝换代必定是新的统治者推翻上一代统治者,正统思想使得文人总是同情被推翻的一方而鄙视造反之人,这种不合作的态度就容易使他们遭到新朝廷的杀戮。在政治的强势面前,文人往往如同没有壳的蚌一样孱弱,竹林七贤的自我麻醉式的、陶渊明的自我陶醉式的行为,实为消极避祸心态的一种表现。

三、唐代文学的繁荣与之前的文学繁荣有所不同。唐代前期国力强盛、经济繁荣,文化高度自信,思想上兼容并包,文化上中外融合。这样的大环境为文化的发展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开元盛世之后,安史之乱的灾祸空前,那种杀戮、破坏、颠沛流离、灾难深重的生活又展现在文人眼中。34大繁荣与大破坏都被唐代的人经历过了,之后跌跌撞撞地走到中唐。中唐人想恢复中兴,重新崛起,但最终没能振作,社会问题在平淡的局势中酝酿着,后来的藩镇割据、宦官专权与牛李党争,让帝国走向了不可挽回的崩溃。

所以说唐朝的历史发展轨迹是这样,有繁荣昌盛的一段,也有苦难落魄的一段,最后又归于平淡了。唐朝作者经历的历史相当丰富,这种丰富的历史并不是每一个朝代都能碰上的,丰富多彩的生活会给任何艺术提供丰厚的土壤,文学也是如此。正是因为人们经历得多了,感受也就多了,于是才想要把感受抒发出来,所以我们看到很多成功的艺术作品和文学作品。

唐朝的立国者是一个被鲜卑化了的汉人家族,他们对文化采取了宽容的态度,没有民族歧视心态,也不会认为夷狄之邦就不如中原。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的母亲姓独孤,唐太宗李世民的母亲姓纥豆陵,而唐太宗的皇后姓长孙,都是鲜卑族人的姓氏。不仅如此,这个家族长期居住在北方,而北方是胡汉文化融合的一个地带,自然也就受到胡族文化的影响。于是整个唐代广泛接受外来文化的影响,从唐人的文学艺术,再到他们的生活趣味,乃至风俗习惯上,都能够看出这种影响。那时候万邦来朝,唐人的习俗和风貌也受到各国各民族的影响。唐太宗说过:“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35

敦煌残本记载,唐朝民间举行婚礼的时候,主要仪式都在女方家里进行。《虢国夫人游春图》可以看出,唐朝女性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唐朝崇尚武力,社会风气开放,武则天与太平公主皆很喜欢男装。唐朝社会风气的开放对文学题材的开拓、文学风格的多样化,都具有重要的意义。社会风气开放了,人们的创造力才会强,才会敢说话。唐朝几乎没有文字狱,文禁不严。比方说,唐明皇和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故事这个唐代文人比较关注的题材。白居易以对其赞美的态度写下《长恨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认为李杨是值得同情的,歌颂了这种生死不渝的爱情。而李商隐有一首《马嵬》,“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说可怜玄宗当了四十多年天子,杨贵妃都不能够像平常人家的女儿一样,享受爱情婚姻的幸福,带有批判性的态度。他认为唐明皇为了保全自己,在马嵬驿把杨贵妃勒死,这种帝妃之爱成了宫廷斗争的牺牲品。同样是唐代的两部作品,一个赞美,一个批判。而唐玄宗作为唐朝有相当影响力的统治者,他与杨贵妃的故事能够在本朝被人们按自己之观点演绎,写成文学作品,可见社会风气的开放程度。

宋朝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讲,“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词咏寄,略无隐避。至宫禁嬖呢,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覆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今之诗人不敢尔也”。意思是说,唐朝的诗人,没有太多忌讳,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甚至是宫闱私生活,也可以畅谈,朝廷不会怪罪。“今之诗人”,当然是宋朝的诗人,他说我们这个朝代相比较而言,就难多了。

士人的人生信仰对文学也有重要的影响。唐代的世人对人生普遍持一种积极进取的态度。“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他们想的是,我要出来做官,我要为社会多做贡献,以此来实现我的人生抱负。因为唐朝国力强大,天下太平,为有真才实学的人出来做官提供了多条途径。科举、推荐,做官的机会多了,把大家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唐太宗曾经把一介布衣马周一下子提拔为宰相,朝廷真正做到了不拘一格降人才,贫寒却有远大抱负的子弟也能够进入官场,进入文坛。这个时候文人的队伍就发展壮大起来了。各种阶层的文人进入到文坛中去,使得文学创作摆脱了贵族化的狭小圈子,创作题材丰富了。唐朝文人的功名心特别重,很想建功立业。唐朝诗人里很少有没做过官的,不论做得成功与否。就连李白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唐代诗人里艺术才华最高的一个了,被称为“诗仙”。神仙是什么?神仙应该是淡泊名利、潇洒不羁的。但李白有自己的功名理想,他在诗歌里自比管仲、姜尚、谢安,要建立不朽的功业,再像范蠡一样功成身退。王昌龄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抒写大漠将军功垂青史的决心。祖咏的“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说自己不是投笔从戎的班超,但是仍然有一腔创建边功的豪情。杜甫也有一番政治理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辅佐君主建立尧舜时代那种安定的社会。由此看来,唐朝士人这种积极进取的人生观成就了文学中那种斗志昂扬的基调。

总之,唐人恢宏的胸怀气度与对待不同文化的兼容心态,造就出了唐代开放的社会环境,这种环境为文学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如同暮春的阳光和雨露一样,滋养了雍容华贵的唐朝文学。

四、到了宋代,一方面,随着社会矛盾错综复杂和国家危机的日益深化,人们的苦闷和烦恼也越来越多,人们对人生的思考越发加深。他们有时感到世俗生活前所未有地令人幸福与满足;有时又备感人生世相的空虚与无奈。这便形成了宋代词人既热情又衰惫、既快意又苦闷、既满足又悲凉的复合型灵魂。因此,抒情特别深刻细腻、韵致特别婉转纤柔的“小词”,便被广大文人作者作为曲尽其情、表现其矛盾心理的最好语言工具。这种心理在宋代词篇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反映,其中又以恋情和人生虚无的情感为最多。到了苏辛,把诗的境界拓展到词,才走向了宏大。另一方面,宋朝对文化的控制很强,对文人的约束非常严密。就像苏轼,写了一句“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本来是写树根很直,但却被人硬说成是谋反,搞出个乌台诗案来。在这样一个社会中生活,必定会使得文人噤若寒蝉。有了忌讳,文学创作的整体水平当然上不去。

五、元杂剧与元散曲一起作为元代文学创作最高成就的标志,其繁荣兴盛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诗词已难以逾越唐宋高峰的原因,也有市民阶层形成、需要休闲文化的原因,更有以蒙古族为代表的北方草原游牧文化和中原农业文化的冲突、交流、融合的影响的原因。蒙古族入主中原建立元朝后,民族大交流的特殊政治和历史背景,加上蒙古族的文化特质,形成了元代较宽松的思想政治等环境,客观上为元杂剧的创作提供了有利条件。

六、明清的小说是中国文学的又一高峰。明清战争历时大半个世纪,社会的动荡、国事的倾颓,严酷的现实让很多人被迫失去家园、土地,失去地位、身份,加上旱、涝、蝗、雹、风、沙等自然灾难,作家往往不得不与故乡、土地长期分离,不停地游走、迁徙、漂泊,使他们产生了浓重的异乡情结和生存焦虑。36

第一,因为不得不放弃闭关自守的想法,所以人格大奔放,产生了诸如《西游记》《东游记》(又叫《八仙过海)》)之类的作品,产生了行者文化与侠客文化,比如行者悟空、行者武松,他们借助游走(时空转移)奔波来寻求个人出路。

第二,借助游历结构与漫游情节,拓展了小说的信息容量和搜奇述异功能。《水浒传》借助游历结构以贯通不同的叙事单元,串起了一百单八将。《西游记》八十一难充满了奇闻异谈,好奇逐异,宠宝信宝,什么袈裟锡杖、金箍棒、九齿钉耙、金刚镯、芭蕉扇、捆仙绳,宝珠、宝瓶、宝镜、仙草,不一而足。

第三,流氓暴力文化盛行,主人公身份危机。孙悟空没有父母,直立行走困难,拒绝对维护社会秩序做出承诺(从人类文化学的角度看,反映了人类早期的婚姻状况与从猿到人的过程)。《水浒传》活脱脱就是一部暴力美学的盛宴,赢者通吃,暴力至上。这个时代,“韦小宝”之类的痞子可以混得如鱼得水。

第四,相同的经历导致主题重复,为了避免人物类型化,必然走向典型化。恰如挪威作家哈姆逊在分析易卜生的“问题文学”时所说:“人物形象如果太鲜明,就势必会变成一种性格象征,一种人物类型。”37故而千人千面,栩栩如生。

七、清代以降,文学样式主要集中在现实主义诗歌、小说流派的发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