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释僰诸说质疑

上述关于古代僰人族属的各种说法,虽也各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深入分析起来也都存在一些问题,我们准备在正面提出僰人族属的看法之前先对各种不同说法作一个简略评议。

首先看看僰人是不是被放逐的华夏人。

上面谈到,汉代僰人居住的宜宾地区叫“僰道”。按汉王朝的制度,“县有蛮夷曰道”(《汉书·公卿百官表》),僰道一名本身就说明了那里是少数民族居住地区。同时,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

僰,犍为蛮夷,从人,棘声。(第八篇)

很清楚,“僰”是当时一个少数民族的族称,怎么能说僰人是华夏人呢?至于《礼记·王制》所说惩处罪犯时所采用的“屏之远方,西方曰棘,东方曰寄,终身不齿”的办法,完全是另一码事,与我们所讨论的僰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不然,如果说“西方曰棘”是僰人,那么“东方曰寄”又是什么民族呢?显然是持此说者所难于自圆其说的。

其次,看看僰为白族或傣族说。

这两种说法的主要根据是,现在云南省内的白族或傣族,自元明以来都常被称为“僰”。但我们知道,白族或傣族的名称很多,“僰”只是众多的名称之一,是来源于“白”或“摆”的异写;而且在元明以前,无论是白族或傣族,从来都不曾被称为“僰”人。同时,白族是藏缅语族接近彝语支的民族,傣族是壮侗语族傣语支的民族,虽然两族同属汉藏语系,但其差别还是很大的。如果仅从族称上来考察,那么,僰人究竟应当是白族呢?还是应当是傣族呢?则又是持此说者所难于确定的了。

至于僰人是彝族的问题,其唯一的根据是《炎徼纪闻》中的这段话:

僰人在汉为犍为郡,唐为于矢部,盖南诏之东鄙也。……皆罗罗种也。(见《云南白族的起源和形成论文集》第42页引)

经查影印明刻《纪录汇编》中的《炎徼纪闻》,在“僰人”一节中根本没有“皆罗罗种也”一句。而且,这段记载中的前几句话也都是用来指示僰人所居住的地理位置的,“汉为犍为郡”,是说僰人在汉代居住于犍为郡境内;“唐为于矢部”,是说僰人在唐代居住于矢部地区。怎么能据此而认为汉代僰人的族属是“于矢部”所属的彝族呢?如再看看文中所载僰人习俗,“其人善事佛,男女手数珠,持番咒祈祷辄验,多有削发为僧”,则这个僰人显然不能是基本不信奉佛教的彝族。

现在,再来看看僰为氐羌的说法,这是现时较为流行的说法。

持此说者的第一个根据是:“僰”常与“氐”或“羌”连为“氐僰”或“羌僰”,作为一个词语,因此僰与氐或羌应属同一族系。但是,“僰”字也常有与“邛”或“蛮”连为“邛僰”、“蛮僰”等词汇(见《史记·大宛列传》、《史记·平准书》、《后汉书·种暠传》、《续汉书·郡国志》、《汉书·王莽传》等),岂不僰又当与邛或蛮同一族系了吗?

持此说者的第二个根据是:南朝时期的徐广曾说过,僰,“羌之别种也”。但验核原书,也觉颇有问题。原文载《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集解》:徐广曰:“羌之别种也。”

我们且从西汉时代的作品来检核一下僰为羌之别种的解释是否正确。《淮南子·齐俗训》说:

羌、氐、僰、翟,婴儿生皆同声,及其长也,虽重象、狄image,不能通其言,教俗殊也。

“象”和“狄z17”都是“译员”的别称(见《礼记·王制》)。“重象”、“狄z17”是“几层翻译”的意思。《淮南子》的作者在这里是用文化、习俗(教化)的差异来说明其对语言差异的影响,他所举出的例证应当是在文化、习俗、语言等各方面的差异都相当巨大的、为当时人们所熟知的典型。而他所列举的这几个差异很大的典型恰好是当时的几个少数民族。像这样的典型少数民族难道能够是同一族系吗?而其中又恰好举列了羌和僰,因此,徐广的僰为羌之别种的解释显然是不足为据的。

至于僰为仡佬之说,过去曾有人提出过。他说:“僰乃另一种族,与今日贵州之仡佬、云南之僰子同种,非摆夷也。”注1说古代的僰不是傣族(摆夷)是对的,但又说僰与白族(僰子)同种就不对了。同时,又对僰与仡佬同种的论点缺乏史料上的论证,因此这一说法不曾受到学术界的重视。我们同意僰与仡佬同种的论点,并将在下节中提出我们的看法。

最后,顺便提一下僰为僬侥说。此说出于元朝周致中的《异域志》:

僰人,名僬侥,按许氏《说文》曰:僰字从人,其人在四夷中为最仁(原误为生字),居坤地,颇顺其性,故名以人字傍名之也。

周氏之作本为杂抄诸书,此条更是误读许书,殊为可笑。许书原文如下:

羌,西方牧羊人也,从人,从羊,羊亦声。南方蛮、闽,从虫;北方狄,从犬;东方貉,从豸;西方羌,从羊。此六种也。西南僰人、僬侥,从人,盖在坤地,颇有顺理之性。惟东夷从大,大,人也;俗仁,仁者寿,有君子不死之国。(《说文解字》第四篇)

许慎在《说文解字·虫部》说:“蛮,它(蛇)种,从虫,z18声。”“闽,东南越,它种,从虫,门声。”正是上揭“南方蛮、闽,从虫”的许氏自注,显然“闽”、“蛮”当各是一族。同理,《说文解字·人部》说:“僰,犍为蛮夷也;从人,棘声。”“侥,南方有焦侥,人长三尺,短之至也;从人,尧声。”也正是上揭“西南僰人、僬侥,从人”的许氏自注。僰人、焦侥显然也当各是一族。周氏“僰人名僬侥”之说,无疑是误读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