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拉古是一名优秀的海员,也是一名舰长。他指挥着一艘威力无比的战舰,也只有他这么优秀的舰长,才配得上指挥这样的战舰。他是战舰的灵魂,和它形影不离,好像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关于那条鲸鱼类动物是否存在于世上的问题,法拉古心里很清楚,并没什么疑问。他禁止别人在船上讨论这个问题。他相信这动物真的存在,这种想法源于信仰,而不是出于理智,这就像很多老实的妇女由于信仰认为这世界上有海怪一样。海上是存在这种怪物的,法拉古发誓要让它从海上消失。他清除怪物就像罗得岛[15]的骑士杜端尼·德·哥森[16]对待骚扰他海岛的大蛇一样,坚决给予迎击。最后的结果只有两个,要么独角鲸被法拉古舰长杀死,要么法拉古舰长被独角鲸弄死,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
对于舰长的这种想法,船上的海员们都表示赞同。他们在船上总是谈论、争辩和猜测碰见这怪物的各种可能,还不忘每天在辽阔的海面侦察。许多海员都争抢着去桅顶横木上去值班,如果没有侦察怪物这件事,他们谁都不会愿意去干这种苦差事的。每天白天,只要空中还有太阳,还能看得见光亮,海员们都会在船桅边挤着。尽管甲板被晒得发烫,脚掌踩在上面生疼,但他们还是站在那里一刻也不离开。其实,这时候,林肯号还没有行驶到太平洋呢。
船上包括舰长、海员和其他人在内的所有的人,都盼着在海上碰见海麒麟,然后用鱼叉刺死它,等它死后再拖到船上宰割了它。大家都在海面细心地侦察着,一点儿也不敢马虎。法拉古舰长告诉海员们,不管是水手,还是水兵和军官,谁先看见海麒麟并准确报告消息,就赏他两千美元的奖金。因此,我们都可以想象,林肯号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更忙了,他们一刻也不敢闲着。
我呢,当然也不能落后,每天都亲自到海面侦察。这只船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把这艘船叫作“多眼号”一点儿也不过分。船上所有人员中,只有康塞尔和大家是不同的。他对我们每天都争抢着要去做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他这种态度就像一盆冷水要浇灭大家的热情。
在前面,我曾经说过,法拉古舰长做事很细心,他事先已经把对付鲸鱼类的武器装备都装在了船上。这艘船加上这些武器比一只捕鲸船更要完备。我们船上对付怪物的武器,要什么有什么,小到手投的鱼叉,大到用于鸟枪的开花弹和用炮发射出来的铁箭,什么都有。前方甲板上更有大型的武器,那是一门装备完善的后膛炮,它的炮身厚厚的,炮口窄窄的,威力无比。早在1867年,万国博览会中就展览过这种炮的模型。这门大炮非常宝贵,最早产于美国。它能发出的锥形炮弹最重能达到四公斤,最远射程能达到十六公里。
可以这么说,林肯号上的武器应有尽有,全是歼灭性的,更妙的是“鱼叉手之王”尼德·兰也在这条船上。
尼德·兰来自加拿大,专门从事叉鱼职业。他的双手十分灵敏矫捷,在这种危险的行当中,还没有谁能打败过他呢。他机智、敏捷、大胆、冷静,有高超的本领,除了狡猾的长须鲸和特殊聪明的大头鲸外,其他的鱼类都很难躲过他的鱼叉。
尼德·兰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身材魁伟,高六英尺多,身体强壮,但神情有些严肃,话很少,脾气很暴躁,容易发火。大家都被他的风度所吸引,尤其是他的眼睛,更是两眼放光,炯炯有神,更凸显了他的面部表情。
我认为法拉古舰长把他请到船上来的决定是非常明智的。他有着那样敏捷的一双手和那样有神的一双眼睛,这样的一个人能抵得上船上所有的人。在我看来,他就好像一架有着高强度的望远镜,多远的风景都能尽收眼底;他还像是一门大炮,随时都能发射。
虽然他是加拿大人,但也相当于说是法国人[17]。尼德·兰看上去很沉默,跟人接触不多,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一点,他对我的态度与众不同,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好感。当然,我吸引他是因为我的国籍。为什么他一个加拿大人却相当于一个法国人呢?加拿大的一些省份到现在还说拉伯雷[18]的法国话呢,对我来说,能听他说说法国话,也是一个很不错的机会。鱼叉手尼德·兰的老家是魁北克,当这城市还是法国领土的时候,他的家里就已经有很多勇敢的打鱼能手了。
尼德·兰越来越喜欢和我谈话了。他向我讲了他在北极海中冒险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在描述自己打鱼和战斗的场面时,他会用诗一般的语句,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他讲的故事好像史诗一样错落整齐、气势磅礴。他讲自己的经历时,就好像是一位加拿大的荷马在大声朗诵北极的《伊利亚特》。
我之所以对尼德·兰这位大胆的鱼叉手大加描述,是因为我们在患难中建立了友谊,而这种友谊把我们深深地连在一起。啊!尼德·兰,你是勇敢的!我愿再活一百年,这样我对你的想念就更长久了!
现在,尼德·兰怎么看待有没有海怪的问题呢?我必须说,他不认为海上有什么海麒麟、独角鲸之类的怪物。在船上所有的人中,也只有他和大家的意见相反。当大家讨论有没有怪物和如何抓怪物的时候,他一般都是不参与的。但是,我认为总有一天他会谈到这件事的。
7月30日,在我们出发三个礼拜后,黄昏时,船到达了离巴塔戈尼亚海岸有三十海里的地方,这个地方的纬度和白岬一样。那时候,我们已经穿过了南回归线,再往南行驶不到七百海里,我们就能到达麦哲伦海峡。相信用不了八天,林肯号就能到达太平洋了。
我和尼德·兰一起坐在尾楼的甲板上,我们一边注视着这神秘辽阔的大海(直到今天,人们也无法到达它的最深处),一边闲谈。我们说说这个,聊聊那个,一会儿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巨大的海麒麟身上。我接着又说了我们这次远程航行或者成功或者失败的各种情况。后来,尼德·兰不说话了,只是我一个人在说。这时候,我就想要他谈谈自己的看法。
“尼德·兰,”我问他,“您为什么认为我们追逐着的鲸鱼类怪物不存在呢?您有这样的想法,有什么依据吗?”
在回答我这个问题之前,这位鱼叉手先是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习惯地拿手拍拍他宽大的前额,把眼睛闭上,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
“我有我的依据,阿龙纳斯先生。”
“尼德·兰,您的职业就是捕鲸,而且您还是专家,您应该很了解海里的巨大哺乳类动物,按理说您应该知道这个巨大的鲸鱼类动物是确实存在的,可是您竟然不相信这件事。”
“先生,您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对。”尼德·兰说,“一般人都相信天上存在彗星,它十分特殊,能横过天空;也相信在地球内部住着太古时代的怪物。但天文学家、地质学家等专家一类的人物,一定不会相信世界上存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家伙。我们这些打鲸鱼的人和他们一样。以前我追过很多鲸科类动物,也曾用鱼叉叉过它们,甚至杀死过好几条。但是,不管那些鲸鱼的力量有多大,样子有多凶,它们的尾巴和长牙有多厉害,也绝不足以把一艘汽船的钢板弄坏的。”
“但是,尼德·兰,你没听说过独角鲸用它的牙齿把船底钻破了的事情吗?”
“如果是木头船,那完全有可能,”叉鱼人回答说,“不过,我也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事情。现在,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信服的证据,所以,我不认为像长须鲸、大头鲸、独角鲸这些巨鲸类动物真的能把钢板穿透。”
“让我好好给你说说吧,尼德·兰。”
“不,先生,其他的我都可以听您说,但这个我不相信。也可能这是一条巨大的章鱼……”
“尼德·兰,是章鱼就更不可能了。章鱼属于软体类动物,它们的肌肉一点儿也不硬,光听章鱼这个名字就知道了。要是章鱼,哪怕它有五百英尺长,它也不是脊椎类动物,就凭它的力量,是完全不会损害斯各脱亚号或林肯号这类船的。所以,人们所说的关于海怪的事情,都是没有依据的胡乱瞎说。”
“生物学专家,”尼德·兰说,话中带着点讥诮,“那么您还是相信海里有巨大鲸鱼类动物吗?”
“当然,尼德·兰,我再重申一遍,我之所以相信海里有这一类海怪,是因为我手里有真凭实据。我认为在海里一定存在一种哺乳类动物,它有着非常坚实的躯体组织,属于脊椎类动物,它和长须鲸、大头鲸或海豚一样,长着一个角质的长牙,长牙有很强的钻穿力量,足以钻穿船的钢板。”
“唔!”尼德·兰哼了一声,摇摇头,表现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气。
“先生,请您注意,”我接着说,“我的忠诚老实的加拿大人啊,如果海里真的有这样一种动物,那么它要想在海洋底下存活下来,就要在几英里深的海底活动,所以它一定具有坚硬无比的机体。”
“为什么它一定要长着坚硬的机体呢?”尼德·兰问道。
“这是因为深海底水的压力很大,它们要想在那里生活,就必须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抵抗住强大的水压。”
“真是这样吗?”尼德·兰挤了挤眼睛,盯着我说道。
“当然是这样了,这里有一些数目可以证明。”
“啊!数字啊!”尼德·兰说,“人们总是爱随便拿数字来给自己看好的事做证明!”
“尼德·兰,我说的是有真凭实据的,而不是只是说让你看些数字。让我来好好地跟您讲讲。我们都得承认,一个大气压力相当于三十二英尺高的水柱所产生的压力。其实,这里所说的水柱的高度是最小的,因为我们现在说的是海水,而海水的密度比淡水的密度大。尼德·兰,听我说,当您潜入水中以后,您上面如果有三十二英尺的水,那您的身体就要承受一个大气压的压力;您的上面有六十四英尺的水,您的身体就要承受两个大气压的压力……这么推算下去,三百二十英尺的海底深处,压力是十个大气压;三千二百英尺的海底深处,压力是一百个大气压;到了三万二千英尺深的海底,约两里半的深处,压力是一千个大气压。也就是说,当您潜入到三万二千英尺的深度时,您身体每平方厘米的面积就需要承受上千公斤的压力。那么,诚实的尼德·兰,您能算得清您身上得有多少平方厘米的面积吗?”
“当然是很多很多了,阿龙纳斯先生。”
“您身上大约是一万七千平方厘米的面积。”
“有这么多吗?”
“实际上,一个大气压的重量要比每平方厘米的一公斤重量还要重一些。现在,我说您身上有一万七千平方厘米的面积,也就是说您身上需要承受一万七千五百六十八公斤的压力。”
“我怎么一点儿重的感觉也没有呢?”
“您当然没有什么感觉了。因为您身体中有相等压力的空气支撑,要不然,您早就被这样大的压力压扁了呢。现在,由于您内部和外部所承受的压力相等,两者就相互抵消了。所以您才不会有重的感觉,但要是在海底就不一样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尼德·兰回答说,“因为水在我周围,它们是永远也进入不到我的身体里面的。”
“对的,就是这样,尼德·兰。所以,如果这样推算,假如您在海底下三十二英尺里深的地方,就要承受一万七千五百六十八公斤的压力;在海底下三百二十英尺深的地方,就要承受十七万五千六百八十公斤重的压力,相当于前者的十倍;到海底下三千二百英尺深的地方,您要承受一百七十五万六千八百公斤重的压力,相当于原来的一百倍;在海底下三万二千英尺深的地方,您要承受一千七百五十六万八千公斤重的压力,相当于原来的一千倍。照这么推理的话,您在那里会被压成薄片,就像我们把您放到水压机的铁板下再拽出来一样!”
尼德·兰喊一声:“天啊!”
“这么说,我诚实的尼德·兰,假如海底深处有这样一种脊椎类动物,它身体的长度和宽度都达几百米,那么,它的身躯面积有数百万平方厘米。这样的一种动物在海底生活,将会承受千百亿公斤的压力。现在您自己算一算,它们要生存下去,就必须有非常强有力的骨架和机体,才能承受住这样大的压力!”
“你这样说,它们的身体得用八英寸厚的钢板造成才行,就像铁甲战舰一样才能活在海底。”尼德·兰回答。
“您说得很对,尼德·兰,现在您想想看,要是这样一个巨大的物体,到了海面之后,以非常快的速度撞上一只船壳,那么它产生的破坏力会有多大呢?”
“嗯……也许……您说得很对。”加拿大人回答。
听我说完上面的数字,他开始相信海里真有巨大怪物的存在了,但他并不愿意马上就承认自己是错的。
“我这么说,您还有什么怀疑的吗?”
“生物学专家,您这么说,使我相信了一件事。也就是说,假如在海底下真有这样的动物存在,那它们身体的力量一定是非常强大的。”
“可是,固执的尼德·兰,如果像你原先所认为的那样,海底根本不存在这样巨大的动物,那斯各脱亚号所遭遇到的事故又该怎么解释呢?”
“这也许是……”尼德·兰迟疑地说。
“你说吧,我听着呢!”
“因为……这是假的!”这位加拿大人说道,他在无意中背出阿拉哥[19]的这句非常有名的回答。
他的这个回答说明不了什么,只是说明这位鱼叉手很固执而已。我并不再追问他关于海怪和斯各脱亚号事故的事了。船底上有个洞,这是确实存在的,我们必须要把这洞堵住。当然,我承认,船底有一个洞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是这洞的存在绝对是有它的原因的。这个洞并不是暗礁撞击形成的,而是某一种动物的长牙或其他的武器把它穿破的。
最后,归纳一下上面所举的各种理由,我可以总结出这个动物的属性:它属于脊椎动物门,哺乳动物纲,鱼类,鲸鱼目。它所属的“科”,和长须鲸、大头鲸、海豚相同,至于它的“属”,应列入的“种”,都要等将来才能彻底弄明白。而要想弄清楚这个问题,就必须把这个神秘的怪物解剖掉。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首先要发现它,然后由尼德·兰用鱼叉捉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