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女已单单一人在北山住了很长的时间。佃户一死,她家里很多事物就破败不堪,她的父亲本来可以不死。西山几个打井的汉子一来,佃户的病热就现了端倪。那根绳子一开打,病就不可收拾,愈来愈沉,一直深到癫痫之间。
看见父亲每天都陷于妄言和抽搐的痛苦之中,那女儿心中惴惴不安,要父亲放弃这根绳子,否则性命难保。而佃户是条刚烈的好汉,说不能食言,没有这根大绳,打井的几个汉子就去不了东山,必死无疑。况且绳子已打成许多,难以半途而废。那女儿无奈,除了给父亲打穴舒脉外,并不能插手救命。
眼看绳子越来越长,父亲发病的次数猛增,致命的水肿随着绳结的增多而逐渐上浮。一旦最后打了总结,肿势就会涨过胸膛,父亲必死无疑。那女儿磨快剪刀,每次趁佃户犯病之机,一刀两断,从绳子上剪下几结。
佃户的病已经到神志迷乱,不识实务的地步,醒来一数,总是差几结,便又将绳子没完了地打下去,就这样佃户吊起来的性命被那女儿一直剪到秋天,又捱到深冬。织女将剪下的绳结藏在自己的屋里,床下堆了满满的一地。那女儿自己身体却渐渐地瘦了下去。脱发,指甲发霉,月经一塌糊涂。发觉势头不对,把床下的绳结都拖出来一数,大大小小约四百个。织女暗喑吃惊。
果然,不久传来河滩窑户的儿子死去的消息,西山那几个打井的汉子也在我家后院的井底挖到了白沙。织女心里大惊,赶紧出屋,佃户已经不知去向。寻了一回,才发现淹死在半山腰的水潭里。那女儿从此孤身单影,隐隐觉得父亲的死与自己有关。就耿耿于怀,成了情结。
织女红着眼睛,脸上挂着泪痕。伊拉着她的手,轻声说一些好听的话。我见这台酒越喝越冷,就丧气地收拾盘盏。故意大手大脚,把碗碟弄得叮当乱响。沏上茶,把颜色夺目的果子故意摆在碟子上面逗眼。幸好春光明媚,生活扑面而来。二月不是伤心的天气。东说西说,那女儿才云开日出,脸上又转回笑意来。
伊生怕此时又冷了话语,赶紧端一簸箕豆子和织女筛选。我想起织女虽然一人在北山独立自主,但在那一大片桑田和麻地里劳作勤苦,一年四季早起晚归,好在只是养蚕织绸,杂事不多。日子活得将就,如同那些撒播的种子一样,一旦脱手,花儿就要怒放,直到果实爆满自己的花丛。
伊和织女促膝相坐,一只大簸箕放在两人的膝头上,那女儿的头发都垂到豆子上面,伊挑满一把,兜在衣角里,说孤单单一个女子住在高处,无人问寒问暖,难以自力更生。不如搬到家里来,三合一,好歹也有个照应。
院子里一时静寂,一串豆子从手里落到簸箕上,噼噼波波特别响亮。那女儿悄悄地说她私下也这样想过,只是想起桑麻之事,就放心不了。伊说可以废了青麻,在地里撒些不问收获的懒种子,只留桑田,收拾出一个房子,将织机搬过来。桑蚕繁忙的时候,我和河滩窑户的两个儿子都可以援手。那女儿轻声答应,说等今年最后一季茧花出来之后再下山落户。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听见簸箕间落下一阵细雨,响成一片。
太阳开始偏斜,墙头上织女的鞋子也晒干了,伊拿出澡具,那女儿端了装衣衫的筐子,三个人上了后山。我早就等待不及,但不得已老走在最后。山上的桃树开得很红,艳艳的一片吐火。那女儿一路上都在摘野花。满满的筐子里掩去半个身子。
池子外边尽是鲜红的蛇莓,遍地的夏菇开得放肆。进了棚子,那女儿一见水就生动起来,先脱了衣裳下到水里,忙把嘴接到泉口上,咕咕噜噜漱了一回,然后浇水将池子边擦洗干净,见伊也脱了衣裳,就小心翼翼牵着伊的手下水。三缺一,我踩着板子进到水里的时候,伊正在帮那女儿把发髻松开。
我看见伊的身体比以前更丰润了,两个乳房饱满,松软,朝向水面坠落,乳晕有月季的颜色,器官发达。怪不得伊这些日子常在镜子里说现在的体形是最好看的时候。但那女儿却从来不照镜子,一身的香气也就永远不会消散。织女一年四季养桑织绸,将一树叶子穿过血液吐成丝绸,披在伊的皮肤上面,闪着金属和冰雪的光芒。而自己却将一副完好的肤色躲藏在四季里面,让一头黑发一辈子也梳不完。
我与织女虽然只有稀疏之交,却疏而不漏,得以大气。我入水的姿势如一只张大翅膀的鸟儿急急飞行,或像一枚蜘蛛落在一张脸颊上游泳。拿在手心的皮肤温凉滋润,又相濡以沫。骨朵在一夜里就在我的手指上绽开了花瓣,结出果子,牙齿轻轻一咬,季节里的黑夜在一盏灯的旁边花香四溢。浮在一片皮肤上犹如浮在水中,空气中更是如此,一口气游进中极,经过石门,汇人大海,又破了阴交,一直游进紫宫,在华盖下面四散开来,身体内外都是空空的云朵。
我觉得十分疲倦,就侧身坐起来,眼前已是天昏地暗,那女儿平静地倦缩在旁边,猩红的嘴唇将一头黑发显得格外猖狂,正与她的身体一起漂流。我猛然从壁板缝间看见太阳正朝满地的蛇莓流出鲜血,一直将万山红遍。
一池泉水慵慵和和,冷热正好。伊早已弄散了头发,半边身子尽黑,正往身上涂皂荚。池子里的水都朝她涌起,让我看不清伊的脸。伊过来给我搓背,十个指头深深地掐进了皮肤,在我身体内部暖和如春。就像每次夜晚的进入一样,足使我四肢落水。与伊相交,我天天向上,变换无穷的姿势让我大泻不止,腑脏都成了一道气息深深地吹进伊的身体,使她丰润又调和。而我却渐渐丧失,直到榨干了最后一滴,只剩下一腔姓氏的空壳被伊用双乳顶在她的皮肤上面。
三个人正在水中搞得沸沸扬扬,那泉水却在身下暗自涨平,一阵冷风将棚口的布帘掀起一角,我顿时足心发冷,一股寒气沿着我的身体上升。我一惊,一时稳不起,顿时变了脸色,赶忙出水披起衣服,坐在池边连连撮指按摩。
伊和那女儿也都慌了手脚,忙收拢头发,过来帮我舒脉打穴,三个人在水边搞得不可开交,慌慌张张打成一片。把那股寒气逼下箕门,阴陵泉,过了漏谷,就再也顺不下去。再引一口气转了经脉,又将寒气逼下阴包、曲泉,过了蠡沟,气息不通。我一看势头不对,只得再转肾经,气过阴谷,筑宾,却不达交信。我心中恍然大悟,果然,三阴交[1],已成了一眼死穴。
我只得将那股寒气逼进两只掌心,变成雨汗出尽,出了池子。两个女人也擦干身体,绾起头发,四个乳房绷起扣不拢衣衫。
北山的雪下了几夜才停。天一亮,我就打开窗子,一个世界纤尘不染,连门也推不开。那女儿说该下山了,免得让伊白白想念。我想无所事事,不如归去。就把昨夜的残酒又重新温热,喝了一碗汤。又从柴房里拿了一瓶未开封泥的陈色酒,暖洋洋下了山。
5.
府河已结起冰,那座木桥的踏板裂开了大缝,零零落落飞在水面上,桥头的野梅骨朵乱冒,隐隐亮出一星红色,窑户的两只小窑都废弃了,只有大窑上还蒸蒸冒着白汽。我在一截残断的墙头拨开枯草,把手握成嘴筒子喊了半天,里面的门才咿呀打开,窑户的老婆高挽起裤腿,拿一支炙柱露出半个身子,小腿腥红。
我进了门,就见窗户和房檐下挂满了苦艾,浓浓的艾香。窑户躺在床上,亮起肚皮,正往腹结上打火罐。见我进来,拔了火罐,小腹上立即翻起一记暗红的火印子,旁边是一块块发紫的旧印。窑户咧着嘴老是把裤子提不上来。
我细看这房子,四周的墙土早就剥落了,窗子用泥砖封死,墙上挂的那张破琴也几乎被蛛网裹住,弦也断了两根。两边耳房都塌了顶子,用几根树条子撑起,一片衰败的景象。窑户嫌屋子脏乱差,就去作坊棚子里打整出一张桌子,又拣几匹泥砖坯来,垫上蒲团当矮凳。窑户的老婆沏上一壶茶,到灶房翻出一盘子果饼,又回屋里艾炙去了。
窑户的两个儿子正蹲在棚子边用茶水泡了冷饭呼噜噜地吃喝,手脚上尽是稀泥巴。窑户的大儿子死后,一家人的那口气就一直没能顺过来,不久,两个儿子也相继患病,人看着看着就蔫了下去。窑户慌了手脚,暗想事情不妙,和老婆日夜在床前捻针捉炙,不敢出一口大气。
两个儿子看看好转,老婆自己却一病不起。先是太厌食,干呕,只觉得腹内邪气乱窜,鸣响如雷。后来就绞痛起来,终于便血。最后焦黄了面皮,身体骨瘦如柴。窑户赶紧叫儿子去野地里采来苦艾,晾干,舂细,炒焙后制成艾柱,叫那女人亮开肚子,点了腹哀、大横。大炷,炙七壮。老婆便立即止了脓血。只怕邪气不出,窑户一鼓作气,从上至下点腹结、冲门、府舍。中炷,炙五壮。
那女人减了疼痛、腹里的邪气都往脚下逃。穷追不舍,再点箕门、血海、地机、漏谷。小炷,炙三壮。那老婆饭量大增,面有血色,渐渐来了精神。窑户心中一阵暗喜,便又炙三阴交、公孙、隐白,想那股邪气最终会从三阴交逼出隐白而断根,如此大吉。
但一番搞整下来,病根仍然未除,老婆仍然黄皮刮瘦,腹中偶痛。窑户以为是药性不够,便用大炷,炙十壮。小腿的皮几乎烫起了水泡。无效。那邪气从此沉疴在三阴交之上,成了症结。
入秋的时候,天气十分恶劣,日夜冷风狂吹,三只窑的火墙都风蚀了。那寒气来去无常,在院子里吹成四面来风,飞砂走石,先是塌了院墙,然后屋顶落土,房基砖石松动。窑户一家人添砖加瓦,又砍了些树干将房梁撑起。但那冷风却使窑火时旺时灭,废了很多坯子。窑户便叫小儿子在窑前专门望风,看见风来,就用篱笆掩住大门。窑子这才勉强烧下去。
直到我家后院打井那阵,窑户烧两千匹井砖,想到是我家的活计,便亲自动手,天天冒着冷风踩泥打坯。坯子上窑的时候,天气更冷了,那风在窑子边打着旋子,直捣窑门。顶着风头,好不容易生了火,窑户自己却浑身冰凉,手脚发抖,脚踝内侧痛如针锥,那股寒气被迫下了漏谷,就再也沉不下去。
果然,三阴交,穴死脉断。奔茅厕如冲锋一般大泻不止。窑户大惊失色,急忙祛拨体内的寒气,每天只将火罐乱打。从两肋到小腹,落满了一块块乌红的火印子,犹如窑子里一匹匹乌红的砖坯。
地上到处是旧雪,很远的山上更白。刚才茶水很疲,半天冲不开茶叶。窑户的老婆从灶头上砍下半只风鹅,一碗豆干,一盘盐水笋子,把我从北山带来的陈色酒温起。我看那婆娘黄黑着面皮,雀斑发紫,比黄豆还大,想已是病得深了。喝了几杯,窑户说自己牙齿不听话,老是往自己舌头上咬。我问是不是很久没肉吃或唱曲子。窑户说虽有老婆在床,但只能睡素瞌睡,最多说些荤笑话。说完,就拖着身子去屋里取了破琴出来。
吹去灰尘,试拨几下,弦不上调。窑户很尴尬,骂骂咧咧一阵,就扔下破琴,用筷子敲着板沿,哑起嗓子气急败坏地干唱:
溪水雪白乌鸦黑,春宵有人难度夜……
窑户中气不足,嗓音发岔,失去了以前的嘹亮,说自己宿疾太深,已乱了身上的底气,今不如昔。说完,只是苦着脸埋头喝酒。
我细看这汉子,潮红着眼睛,刮瘦的脸上黄得可以抹下一把稀泥。一副粗大的骨子撑在衣服下面。想起以前的窑户松形鹤骨,气宇轩昂,如今却丧于这片风土,只觉得酒冷。又一阵风吹进棚子,我想桥边的梅花大概早巳落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