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节选）

屈原

【说明】

《诗经》之后的二三百年间，散文的光辉笼罩了整个文坛。诗歌如果要出现，也必然不再是以庄园为背景的、从容的、天真的歌唱了。人生的经验已经太复杂，诗歌必须面对着人生的忧患和社会的矛盾，通过更复杂的思想感情来表现这个时代。于是，屈原出现了。他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位伟大的诗人，他带着献身理想的浪漫主义激情，也带着寻求真理的精神，这种热烈而又清醒的性格，正是在启蒙时代觉醒的光辉照耀下产生的。

屈原（约公元前340—前278），名平，字原。战国时期楚国人，曾任左徒、三闾大夫。屈原主张联齐抗秦，主张“美政”。后被奸臣陷害，两次被罢官，先后被流放到汉北、江南，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是《楚辞》的代表作，共370多句，是我国古代最长的抒情诗。

课文是《离骚》的节选。前七节自述遭贬的政治原因，表示不愿同流合污；后六章表现追求“美政”、九死未悔的高尚节操，抒发忧国忧民、献身理想的爱国感情。

《楚辞》收集战国时代楚国人屈原、宋玉等诗歌，西汉刘向辑，东汉王逸作章句（对古书的分析解释）。这些诗歌运用楚地的诗歌形式、方言声韵，描写楚地风土人情，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故名《楚辞》。后世因此称这种诗体为“楚辞体”或“骚体”。文学史上常以“风骚”并称，“风”即指以《诗经》“国风”民歌为代表的现实主义诗歌传统，“骚”即指以屈原《离骚》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诗歌传统。

【原文】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1]。

余虽好修姱以羁兮，

謇朝谇而夕替[2]。

既替余以蕙兮，

又申之以揽茝[3]。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4]。

怨灵修之浩荡兮，

终不察夫民心[5]。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

谣诼谓余以善淫[6]。

固时俗之工巧兮，

偭规矩而改错[7]。

背绳墨以追曲兮，

竞周容以为度[8]。

忳郁邑余侘傺兮，

吾独穷困乎此时也[9]。

宁溘死以流亡兮，

余不忍为此态也[10]。

鸷鸟之不群兮，

自前世而固然[11]。

何方圜之能周兮？

夫孰异道而相安[12]？

屈心而抑志兮，

忍尤而攘诟[13]。

伏清白以死直兮，

固前圣之所厚[14]。

悔相道之不察兮，

延伫乎吾将反[15]。

回朕车以复路兮，

及行迷之未远[16]。

步余马于兰皋兮，

驰椒丘且焉止息[17]。

进不入以离尤兮，

退将复修吾初服[18]。

制芰荷以为衣兮，

集芙蓉以为裳[19]。

不吾知其亦已兮，

苟余情其信芳[20]。

高余冠之岌岌兮，

长余佩之陆离[21]。

芳与泽其杂糅兮，

唯昭质其犹未亏[22]。

忽反顾以游目兮，

将往观乎四荒[23]。

佩缤纷其繁饰兮，

芳菲菲其弥章[24]。

民生各有所乐兮，

余独好修以为常[25]。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

岂余心之可惩[26]？

【译文】

长声叹息而掩面流泪啊，

哀叹人民生活多灾多难。

我只是崇尚美德而约束自己啊，

早上进谏晚上即遭贬黜。

既因为我用香蕙作佩带而贬黜我啊，

又因为我采集芳芷而给我加上罪名。

但这也是我心所向往的美德啊，

纵然九死也绝不后悔。

怨恨君心荒唐啊，

始终不能体察民心。

许多小人嫉妒我的美德啊，

诽谤我好做淫荡之事。

世俗已经善于投机取巧啊，

违背规矩而任意改变措施。

背离准绳而随意歪曲啊，

竞相把苟合取悦于人奉为法度。

我怀着深沉的忧闷啊，

孤独地忍受着现时的穷困。

宁愿突然死去，随水流而长逝啊，

我也不忍做出世俗小人的丑态。

雄鹰和凡鸟不能同群啊，

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哪有方和圆能够相合的啊？

哪有道不同而能够相安？

受着委屈而压抑着意志啊，

忍受强加的罪过而蒙受耻辱。

保持清白而献身正道啊，

这本来就是古代圣贤所推崇的。

后悔选择道路时没有看清啊，

我久久伫立而想返回。

转过我的车子返回原路啊，

趁着迷途还不算远。

赶着我的马车缓缓走在长着兰草的水边高地啊，

疾驰到长着椒树的山冈暂且休息。

到朝廷做官而不被接纳，又无端遭受指责啊，

于是就退隐，重新整理我当初的衣服。

裁剪荷叶做上衣啊，

采集荷花做下装。

不了解我那也罢了啊，

只要我本心确实是美好的。

再加高我高高的帽子啊，

再加长我长长的佩带。

世上的清芳和污浊杂糅在一起啊，

唯独我明洁的品质还没有亏损。

忽然回头放眼远眺啊，

去观察四方广袤的大地。

佩戴上缤纷多彩的服饰啊，

菲菲芳香更加显著。

人生各有各的乐趣啊，

我独爱美，并且习以为常。

即使被肢解我还是不会改变啊，

难道我的灵魂是可因受挫而改变的吗？！

【注释】

[1]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长声叹息而掩面流泪啊，哀伤人民生活多灾多难。太息，叹息。掩涕，掩面流泪。

[2]余虽好（hào）修姱（kuā）以（jī）羁兮，謇（jiǎn）朝谇（suì）而夕替：我只是崇尚美德而约束自己啊，早上进谏而晚上即遭贬黜。虽，唯。好，爱慕、崇尚。修姱，纯洁而美好。姱，美好。羁，喻指束缚、约束。，马缰绳；羁，马络头。謇，古楚语的句首语气词。谇，谏诤。一说：朝谇，早上受到责骂，谇，责骂。替，废弃，贬斥，此指屈原被楚王斥废。

[3]既替余以蕙（xiāng）兮，又申之以揽茝（chǎi）：既因为我用香蕙作佩带而贬黜我啊，又因为我采集芳芷而给我加上罪名。，佩带。揽茝，采集芳芷。蕙、揽茝，比喻高尚的德行。申，加上。“替余以蕙”。即“以蕙替余”。以，因为。“申之以揽茝”结构相同。

[4]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也是我心所向往的美德啊，纵然九死也不后悔。所善，所崇尚的（美德）。虽，纵然，即使。九死，泛指多次死亡。

[5]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怨恨君心荒唐啊，始终不能体察民心。灵修，神圣，喻指君心。浩荡，荒唐。民心，人心，或指诗人的苦心。

[6]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zhuó）谓余以善淫：许多女人嫉妒我的蛾眉啊，诽谤我好做淫荡之事。众女，喻指许多小人。蛾眉，形容女子的眉毛细长弯曲如蚕蛾的眉，喻指高尚德行。谣诼，造谣，诽谤。淫，淫荡。

[7]固时俗之工巧兮，偭（miǎn）规矩而改错：世俗本来善于投机取巧啊，违背规矩而任意改变措施。固，本来。时俗，世俗。工巧，善于取巧。偭，背向，引申为违背。错，通“措”，措施。

[8]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违背准绳而随意歪曲啊，竞相把苟合取悦于人奉作法度。绳墨，木匠取直线用的引绳弹墨的工具，俗称墨斗，比喻准绳、准则。周容，苟合奉承以取悦于人。度，法度、准则。

[9]忳（tún）郁邑余侘（chà）傺（chì）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忧闷失意啊，我孤独地忍受着现时的穷困。忳郁邑，强调忧闷之深切。忳，忧闷。郁邑，通“郁悒”，忧愁苦闷。侘傺，失意的样子。乎，相当于“于”。

[10]宁溘（kè）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宁愿突然死去，随水流而长逝啊，我也不肯做出世俗小人这种丑态。溘，突然，忽然。流亡，随流水而消逝。不忍，不能容忍。此态，指“众女”之种种丑态。

[11]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雄鹰和凡鸟不能同群啊，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鸷鸟，凶猛的鸟，指鹰，雕等，此处喻指刚直有力的人。不群，不合群。

[12]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哪有方和圆能够相合的啊？哪有道不同能够相安的？方圜，方和圆，方枘（ruì）（榫头）和圆凿（受榫头的穿孔）。圜，通“圆”。周，合。孰，何。异道，不同道。相安，相处，相容。

[13]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受着委屈而压抑着意志啊，忍受强加的罪过而蒙受耻辱。尤，罪过。攘，忍受。诟，耻辱。

[14]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保持清白而献身正道啊，本来是古代圣贤所推重的。伏，守，保持。以，相当于“而”，连词。死直，为正道而献身。

[15]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后悔选择道路时没有看清啊，我久久伫立而想返回。相道，观察、选择道路。延，久久。伫，久立而望。反，返回。

[16]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转过我的车子返回原路，趁着迷路还不算远。朕，我，秦始皇以后专用为皇帝的自称。复路，返回原路。及，趁着。行迷，走迷了路。

[17]步余马于兰皋（gāo）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赶着我的马车缓缓走在长着兰草的水边高地啊，疾驰到长着椒树的山冈暂且休息。步，步行，这里是使动用法。余马，我的马车，即上节的“朕车”。兰皋，长着兰草的水边高地。椒丘，长着椒树的山冈。驰，快跑。且，暂且。焉，助词。止息，停下来休息。

[18]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到朝廷做官而不被（君王）接纳，又遭受指责啊，就退隐了，重新整理我当初的衣服。进、退，古代君子进则从政，兼济天下，退则归隐，独善其身。不入，不被君王所用。离，通“罹”，遭受。初服，当初的衣服，比喻原先的志向。

[19]制芰（jì）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裁剪荷叶做上衣啊，缀缝荷花花瓣做下装。芰荷，荷叶。芙蓉，荷花。裳，旧读（cháng），下装。

[20]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不了解我那也罢了啊，只要我本心确实是美好的。不吾知，即“不知吾”，否定句中代词作宾语，宾语前置。亦已兮，也就算了啊。苟，只要。信，确实。芳，美好。

[21]高余冠之岌（jí）岌兮，长余佩之陆离：高、长，用做动词，都是使动用法。岌岌，山势高耸的样子。陆离，修长的样子。

[22]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芳，芳香。泽，污浊。昭质，光明纯洁的品质。唯……犹……，唯独……还……。

[23]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反顾，回头看。游目，放眼观看。往观，去观察。四荒，四方极远之地，此指辽阔大地。

[24]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缤纷，繁多。繁饰，众多装饰品。芳菲菲，服饰品之芳香浓烈。弥章，更加明显。章，通“彰”。

[25]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好修，爱美，比喻修身养性。以为常，认为是常规。

[26]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即使被肢解我还是不会改变啊，难道我的志向是可因受挫而改变的吗？体解，肢解。未变，不会改变。惩，挫败。

【导读】

《离骚》是一首充满激情的政治抒情诗，是一首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艺术杰作。现实的黑暗、政治的险恶、命运的多舛，激发了诗人无比的忧愤和难以压抑的激情。他“披发行吟”, “形容枯槁”，用自己的生命唱出了这首震撼千古的长诗。全诗如大河奔涌，悲风长吟，浩浩汤汤，茫茫苍苍，不见端绪。

1．塑造了令人感佩不已的抒情主人公的诗化形象。

他具有忧国忧民的灼热心肠：“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具有美好纯洁的品行：“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他因此而受到了小人的排挤与诽谤：“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但他正道直行，绝不同流合污：“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面对现实与理想的矛盾，面对痛苦不堪的艰难处境，表现出了一位正直而又清醒的智者的高洁品行：“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诗品即人品，伟大的诗歌必然是伟大人格的外化。《离骚》之所以千古流芳，首先是因为在诗的意境之中站立着一位伟大的诗人。

2．优美的意象与语言。

首先，大量运用了比喻象征的手法。如以采摘香草喻加强自身修养，以佩戴香草喻保持修洁等。但诗人的表现手法却比一般的比喻更有艺术性。如“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第四句中的“芳”是比喻“余情”之美好芳香，却又是承“芰荷”、“芙蓉”而来的，既贴切形象，又前后呼应，足见其运思之妙。其次，运用香花、香草的具象来表现抽象的理想和品德，不仅使作品含蓄生动，富于韵味，而且增强了作品的色彩美，创造了一个五彩缤纷、瑰丽无比的艺术世界。再次，诗歌以四句为一节，每节中又由两个用“兮”字连接的若断若连的上下句组成，加上固定的偶句韵，具有很强的节奏感，如浩浩长江，回漩涌动，跌宕起伏，奔流而下，而其中激荡着的，则是一种慷慨凄婉的悲壮之美。

【练习】

一、填空：

屈原是我国古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生于战国时期，忧国忧民，其代表作是_______。他在楚国民歌的基础上创造了一种新的诗体，后世称这种诗体为_______或_______。

二、为下列加点的字注音：

修姱（ ）

蕙·（ ）

侘傺（ ）（ ）

溘死（ ）

方圜（ ）

芰荷（ ）

三、解释下列句中加点的词：

1．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

2．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3．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4．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5．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6．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四、将课文改写成一篇散文。

五、描述你心目中屈原的形象。

六、“何处招魂，香草还生三户地；当年呵壁，湘流应识九歌心。”这副对联，说的是：（1992年高考题）

A．贾谊

B．诸葛亮

C．屈原

D．文天祥

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