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到了春秋时代。“文”字的涵义才有新的进展。一方面仍然保存“文”与“德”的关联的传统,而更为显明,就是“文”“德”两个字结成了一个词。两个字结成一个词,功用往往只抵得一个字,这是古书里常有的现象。在这个时代的文献里,“文”与“德”已同义而通用,说的是“文”而实际上说的就是“德”。甚至以一“文”字包括人生中一切的“德”。“文德”二字结成一个难解难分的词;意义极其复杂。汉儒似乎还知道“文”与“德”的密切关系,在某种情形下,往往用“文德”二字来注释一个“文”字,确乎是透露了此中消息,虽然初看起来仿佛没有注释。
一方面“文”字发生了一群新的意义,这时代人用“文”字作美号的,仿佛很普遍,当然,以贵族们为限,——诸侯及臣子们。最有名的是晋文公。文公之所以为“文”,容易理解的是他在定霸之前实行“文教”。“文教”包含义、信、礼,这些都是德,所以文教就是德教。德教之为“文”,仍是殷周以来传统的观念,此点上文已详。春秋时代以“文”为美号的新涵义是“学”。学的对象是古代的典籍(《易》《诗》《书》等)和习惯上各种场合中行为的样式,前者叫“文”,后者叫“礼”。晋文公的“文而有礼”,春秋晚期儒家所说的“博文约礼”,都是指的这两方面。礼既由习惯积累而成,自有历史传统,而且春秋时代已有礼的记录——所谓礼书。因此,礼就非学不可,而学礼似乎也比较麻烦,一面需要读书,一面还要实践。所以“文”与“礼”并非对立,从学的立场说,礼也包含在“文”之中。那么,一个好学的人,在当时自然该称为“文”了。
殷周以来,“文”涵有“德”的意义,到了春秋,“文德”便结成一个词,春秋以来,“文”含有“学”的意义,到了晚期,“文学”也便结成了一个词。这现象是有趣的。“文学”一词的出现,最初在《论语》的《先进》篇里。孔子将他的高级门人分为四类,那第四类是擅长文学的子游子夏。关于子游,《论语》里记载的一二处,还不能证明他在文学上有什么特长。假使我们认为《礼记》里收录的《檀弓》上下篇是研究儒学史可依据的资料;我们就知道子游是一位精于礼者。而礼是春秋时代学的一部分。子夏以文学著名,在《论语》里就有充分的证明。第一,他常谈到学,虽属泛论,我们可以相信他对于学的兴趣特别浓厚。第二,孔子称赞他谈诗而悟礼,是一个够资格谈诗的人,可见他对于诗的研究有过人的地方。第三,孔子特别和他讨论过“儒”的品类的问题,他当时大概以儒者自命,而儒者以文学为事业。孔子死后,他便是以文学著名的儒家大师。他显然继续了孔子的事业,“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乐记》记他与魏文侯论古乐。古代诗乐不分家,他既善谈诗,则论乐之事自可相信。总之,所谓“文学子游子夏”者,意谓子游子夏的古典研究在孔门中是特出的。那么,春秋晚期“文学”一词的意义相当于我们所谓古典,擅长文学者,可称之为古典家。
“文学”二字之结成一个词,实际上也是自然的趋势。原来这时代把那代表自然界种种现象及人事上种种关系的符号,叫作“文”, ——就是秦以后所谓“文字”之“文”。这也是“文”字一个新的涵义。对于古典说,“学”字才有意义;但古典是由许多“文”组合起来的,称古典为“文学”,难道不是极便当极自然的么?
“辞”是对于某一件事说的话,“辞皆言事”。辞的方式因事的性质而异;事的性质多至无穷,辞的方式也多至无穷。我们就文献里所见,春秋时代的辞,大概不外单方面的陈述,双方面的赐与与不受,要求与拒绝,责问与答辩等等。总之,因事而异。凡事皆有理;理也者,即多少有点客观性的事的标准。所谓“辞顺”、“辞直”、“辞达”,即谓说话近乎那事之理。春秋时代在政治上是国际纷争的局面;哪年哪月不发生国际间的交涉事件?频繁的交涉,磨练了口舌,养成了“辞命”专家,产生了这时代的“辞命”文学。国际交涉往往关系重大,说话不得不慎重。大概事先都准备了经过严密考虑的稿件,临事将它背出来。当然,背稿子的人也还需要熟练的辞命家,因为当场说话,语调的高低快慢,表情、姿态的适当与否,都与话的本身有关系——这时代人是极其讲究体面的。至于偶然发生的事件,只好临时应对,这种情形更非专家不办。如果事件重大,或临时的机辩动人听闻,事后还要记录下来。至此,我们可以解释所谓“文辞”。其意义之一,就形式说,就是用那代表语言的符号,将双方面对于某一件事的说话记录。其意义之二,就内容说,一篇说话之内,能够引用古典——历史的事实或先王的遗训,证明说的话有理。其意义之三,就功用说,一篇说话含有劝戒或教训的意味,使对方能发生影响。“文辞”一词的意义,起码要具备这三个。
这里我们似乎可以比较一下:文学是古代传留下来的鉴戒文件,文辞是适应目前需要的应用文件。自然,文辞保存久了也便成了文学。至于文学在种种场合中,代替了文辞的作用,譬如赋诗,却是春秋时代的特有现象。
当然,那已经不像或从来不像图画的代表语言的符号叫“文”,那真正用颜色及线条在器物上或者什么上组合起来的形象,人们可称之为图画的,势必也叫作“文”注3。所以《说文》里所说的“错画”一义,在这时代的文献里却可得到证明。“错画”可看作是用颜色及线条组合起来的图画。图画之为用,对于一件器物说,不外装饰或掩饰。这一意义的“文”,按说该用“”字来代表注4。
注3 桓公二年《左传》:“火龙黼黻,昭其文也。五色比象,昭其物也。……夫德……文物以纪之。……”按《说文》七篇下《黹部》云:“黹,箴缕所衣也。从、省,象刺文也。”段注:“箴当作……所以缝也。、缝也,缕、线也。……以贯缕衣曰黹。”《考工记》云:“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则颜色配合之刺绣,或谓之黼,或谓之黻。文中谓“用颜色及线条组合起来的形象叫作文”一语,据《左传》此文译述,当无大误。
注4 图画或图案之本身曰“文”(名词),就器物说则有装饰或掩饰之用,可谓之“”(动词、形容词)。《说文·部》:“、戫也。”《有部》:“戫、有彰也。”有彰即就器物说。《彡部》:“彡,毛饰画文也,象形。”因此用此“”字,则画之动作及形象似更可想象。
由前义而来,一个习用的词便是“文章”。“章”字的本义,我们很难清楚地讲出来,但《说文》所说“乐竟为一章”,却显然系后起之义。在春秋以前的经典里,“章”字大抵涵有明、显、昭、著诸义,形容可以看见或想象的一种事物的形象。作为“错画”解的“文”字,也有此涵义,有此功用,自不待言;“文章”二字之所以能结成一个词,也正因为它们同义。《考工记》所云“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证明在性质上,“文”“章”同是颜色的配合——这就是图画了。先秦典籍亦常见“文章黼黻”四字连用,足证《考工记》之言可据。
装饰的意义,存在事物的关联上而无止境。“文章”之为用在装饰;装饰的意义无止境,“文章”的涵义的扩张亦无止境。大概基于天性罢,从原始的野蛮人到高级的文化人,无时无地不喜爱装饰。在中国,春秋时人恐怕是最考究的了。虽说那刻板式的封建制度,这时代已趋向破坏之路,但贵族们的阶级观念还牢牢地保存着。各阶级都要维持一种标准风度——风度就是一种生活的方式。此种生活的方式,其特征之一,便是装饰。装饰得当,就合乎那标准,——就是礼。这时代人对于装饰,具有真挚的感情,广义的看法。不但器物(车马衣服之类)上的绘画或刺绣的图象叫“文”或“文章”,就是那器物对于一个人或国家也叫“文”或“文章”。比方说话,对于人原只是一种功用,但这时代人以为也是一种装饰。自然,那所谓文学——诗书礼乐等,也是人的装饰了。于是大而言之,政治经济社会的种种制度,对于国家,也都是一种装饰。
对于装饰,儒家兴起以后,便提出来讨论。这就是有名的“文质”问题。“文质”之文,其涵义当是我们前面所说的广义的装饰。有人以为一个标准人格所谓“君子”也者,只要本来的样子生得好就够了,不必要那外表上的种种装饰。有人却反对这种论调,以为虎豹与犬羊的皮,其所以有贵贱美恶的差别,正因为在皮的表面上那毛的颜色之不同,可见一个人外表装饰之不可少。孔子持比较平稳的态度,以为文质不应有所偏重。他说,要是生活上一点儿花样也没有呢,那就是一个乡下人了;反之,花样要是太多了呢,便又成了史官(乡下人的生活,失之单调,感情上觉得难受;史官的生活,又失之浮夸,实际上也不胜其烦)。必得花样不多不少,看得上,过得去,雍容华贵,无过无不及,才不失为一个标准人格的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