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东坡对词的看法:理论与创作

东坡对于词的看法,见于评论的并不多,这是因为如前所述,在东坡的时代,人们对于词本来就以“小道”视之,它的被重视程度不够,并未取得与诗相当的地位,连专事为词的作者如柳永等,也未见在词方面发表多少议论;另一方面,东坡在文学创作方面,也不是专意写词,他的诗文无论从创作的时间之长、篇数之多,以及自己对于诗文的用心方面,都在词体之上。在东坡文集本书凡引苏轼文皆出自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以下为避繁琐,不再出注。里,关于词的评论主要有如下数条:


1.又惠新词,句句警拔,诗人之雄,非小词也。但豪放太过,恐造物者不容人如此快活。(《与陈季常十六首》之十三,卷五十三)

2.颁示新词,此古人长短句诗也,得之惊喜,试勉继之。(《与蔡景繁十四首》之四,卷五十五)

3.张子野诗笔老妙,歌词乃其余技耳。《湖州西溪》云:“浮萍破处见山影,小艇归时闻草声。”与余和诗云:“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若此之类,皆可以追配古人。而世俗但称其歌词。周昉画人物,皆入神品,而世俗但知有周昉士女,皆所谓未见好德如好色者?(《题张子野诗集后》,卷六十八)

4.清诗绝俗,甚典而丽。搜研物情,刮发幽翳。微词宛转,盖诗之裔。(《祭张子野文》,卷六十三)

5.散落尊酒间,盛为人所爱尚,犹小技,其上有取焉者。(《佚文汇编·<醉翁琴趣外编>序》)

6.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与鲜于子骏三首》之二,卷五十三)

7.近者新阕甚多,篇篇皆奇。(《与陈季常十六首》之九,卷五十三)

8.鲁直作此词,清新婉丽。问其得意处,自言以水光山色,替却玉肌花貌。此乃真得渔父家风也。然才出新妇矶,又入女儿浦,此渔父无乃太澜浪乎?(《跋黔安居士<渔父>词》,卷六十八)

9.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佚文汇编·题柳耆卿<八声甘州>》)


以上的词评可以概括为几点:一是词在文学中的地位为“余技”、“小技”(见第3、5条);推赏“警拔”、有“诗人之雄”之词,即诗化之词,认为词为“诗之裔”,其高处应与诗同,同时,词应有自己的分域,应合乎词体本身的法度要求(见第1、2、4、9条);在世俗之上创为别调,自矜其“自是一家”之词(见第6、7条);词之风格合当“清新婉丽”,而不宜浮艳(见第8条)。二是东坡对于词的态度是与时代同一的。他视词为“余技”、“小技”,认为词与诗不同,不能据以领会作者的精神品格,如东坡这里为子野抱不平,以为其诗才足当其立名之本,词只是“余技”,人们对子野的认识只是一种表面或片面的认识,正如对于画家周昉画作的认识一样,存在一个误读问题。这个说法重点在于东坡把诗与词的区别和德与色的区别联系在一起,这就反映出东坡对词的看法,认为其不足登大雅之堂,更不足以体现一个人的品格和德操,这是因为词体在东坡之前所能承当的社会功用较为狭窄。虽然当时张先已经是词坛耆老,享有盛誉,但是东坡以为这样的评价甚至是对张先个人品格的一种侮慢。至于友人创作中雄奇风格的词,他则尤加赞赏,认为是能够上承古诗,而脱出流俗的;对柳永词的赞赏,他也是从其合于古诗(词)的角度而来,所谓“不减唐人高处”,参照的应该是相传为李白所作的《忆秦娥》词中“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一句。同样,对于自己词作密州以后风格上的改变,尤其黄州时期的创作,颇为自许。他能够不为流俗所困,于柳永词风之上,另辟蹊径,别立一格。这当然与东坡在文学上一贯的求新意识有关,同时也表达了东坡自己对长期以来主宰词坛的“柔”风的不满,这也是后人评说东坡“以诗为词”的因由。这些意见可见东坡所关注的是在词中能够上承古诗精神者,并且他自己也是以实际创作落实其理论的。此外,还有一点须注意,即东坡并非一味求新,他一贯主张“出新意于法度之中”(《书吴道子画后》),在词的创作上亦如是。他所追求的词为诗裔,并非把诗的创作方法简单移植到词中,而是在词中追寻一种古诗的精神风貌和高拔的艺术格调。所以他在赞美友人“诗人之雄”词的同时,也委婉地提醒“不要豪放太过”,即不要全不顾及词体本身的创作规范。

简而言之,东坡词论实际上就是三点:从社会功用角度上认为词不如诗,从革新角度上主张把古诗精神纳入词中,从文学体式角度上尊重词不同于诗的特性。与前面的词论相联系,我们看到那条雅化的词脉理论在东坡这里延续了下去,东坡的词论越过五代而上与唐时风气相接,以古诗精神求词的品格,他的这种理论,并非独创,只是因为他在实际创作中独立不倚的表现,遂使得其理论获得了更真实也更深刻的价值。“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胡寅:《斐然集》卷十九《向芗林<酒边集>后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可以说,东坡词之所以能够“新天下耳目”王灼:《碧鸡漫志》,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册,第85页。,在于他凭着自己的天才禀赋,在长期以来词的雅化过程中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东坡进入词的创作,开始是作为对新的文学体式的一种尝试。在他外任杭州期间,由于生活方式趋于闲适,“立功”的抱负暂不得实施,与文人周旋往来,酒会歌筵增多,促成了他对词体的关注。他初试词笔的作品,多为赠妓与歌咏光景之作,似乎无异于前人和同侪。显示出东坡独特个性的词作是在密州任上,即《江城子·密州出猎》,此时东坡自许与当时“凡有井水处”皆传唱的柳永词相较,“自是一家”——这也是后来评论家所标举的“豪放”风格。但真正促使东坡词风的改变是在“乌台诗案”之后谪居黄州阶段,尽管这一段时期在其整个词创作过程中所占时间不长,但这一时期的作品呈现出超逸出尘和幽咽沉郁等多种风貌,确立了东坡词独特的面目。在这一阶段,东坡是“有意为词”,因为文字得祸,东坡对于专以表达情志的诗与文极少染指,但出于对文字的嗜好,又不得已而假托其他方式,遂留心于不被人们当做正统大道的小词。黄州时期,东坡词的创作数量剧增(几乎占了整个词创作的三分之一),并且摆脱了从前代言体或泛言体的格式,有意把自我投入其中——此时的词,实则承当了诗文的功用。东坡被称为“以诗为词”的特点,即是这时期的结果。至再入朝廷和贬谪惠儋,东坡词的创作明显减少(与黄州时期时间短创作多刚好相反):在朝时无暇“赋闲情”,且“以诗为词”的促因已不存在,不必假托词来抒写情志,可以正当作诗作文,所以词又回归到“小道”的位置上去了;而再度遭贬时期,东坡更不复留意文字,词的创作也颇少。

从整个东坡词的实际创作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出,东坡是由于特殊的际遇,在整个文艺创作的某个阶段致力于词的革新,以其卓然的天资、深厚的学养、俊雅的性情,赋予词体不同于传统表情方式的一种新的风格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