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西:语言与思想制度
- 尚杰
- 3082字
- 2020-07-09 16:38:24
二
以往学界研究公孙龙“白马非马”,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其逻辑意义,把其中的“离”说成是割裂一般与个别之关系。这里我暂且隔离学界这种意见的是非,只是想说,“离”的价值更在于语言和艺术。当我想说以“离”为特征的“白马非马”是一种脱离“对立面统一”的原始思维时,我立刻发现这种“原始性”是现代的或“高级的”,以至于在这里“原始”或“高级”只是来自外部的形容,而最关键的是描述这种纯粹的感受。就此而言,人的本性两千年来并没有改变。
(1)“白马非马”的感受是西方现代艺术最基本的特征之一,即破坏以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论为准绳的近代古典主义(表现论或反映论)。我以为这种反叛以萨特的《恶心》最为典型。随着“白马非马”式的诡辩消失,人们开始遗忘自身的某种本性,我惊异于《恶心》把这种本性找了回来,因为忘记得太久了,我们在阅读时感觉它是新的:
隔离某物的使用价值,就像“火不热”,就像在瞬间情急之下,一张唱片也可以当一个刀片使用。餐叉被以某种方式握着;那“冷冷有个性的东西”却被俗人叫做“门锁”;用了10秒钟才醒悟刚才陌生的面孔原来是一张熟人的脸(“隔”即走神的效果,以下几乎全是不能把不同感知统一起来的例子——即“精神不集中”),因为那面孔简直就不像人的;他那软绵绵的手就是(不是“好像”)一条肥大的白蠕虫(所有这些,都是发生在感受者身上瞬间的微妙变化——不是思的变化而是心的变化——并不需要世界本身的变化)。以上唤醒的是一些无害的激情,它们来自片刻的孤独。“离”就是孤独。我端详桌上酒杯的上、下、左、右,就是不看酒杯,就像我看见这人的鼻子、眼睛、嘴唇、腮帮子,但绝对没有见到这人的脸。“离”的感觉效果是“精神分裂型”的,其显性表现为强迫性的忧郁症,停留在生命某一瞬间导致无法自拔的痛苦或快乐之中,至到永远。没有什么新鲜事,说出来怪丢人的,“今天早上”8:15萨特在巴黎国家图书馆看书时,发现地上一张纸片,想拾却没有拾。事后,哲学家被深深触动,因为他的“小心眼”是觉得以后自己不再自由,痛苦的来源在于此后这个念头萦绕在心,无法摆脱——直到下一件同样性质的事情在不可思议的时刻发生,一个人的一生可以在这样不分先后顺序或乱七八糟(离)的念头下(以或痛苦或沉醉等等的方式)度过吗?完全可能。问题是这种司空见惯的瞬间心理现象被彻底掩盖了,因为“集中精力”的习惯使人们坚决认为那样的心理不正常。
“没有什么大事可讲。我未能拾起那张纸片,仅此而已。”只要拾起或未拾起,萨特的愉快或烦恼的心情就会“小”且“死心眼”般地保持下去。设想一下,盯着繁华大街上匆忙走过的一双双行人的脚(只是看脚),就会产生非常奇妙的幻觉。事实上,所谓“相思”往往与“病”连接(原因同上),自寻烦恼是古往今来人的一个本性。无论在感知还是仅仅想到,只要我们把它的瞬间凝固,幻觉就会随着时间推移,在扩散中发展壮大,以至于吓着我们自己。为什么“恶心”呢?因为世界上没有新鲜事。用“白马非马”的感受方式,可以在世界不变的情形下,发现心情的奇迹——也就是陌生感。中国书法亦然,文字的含义(使用的或工具的价值)不再重要,欣赏者断定那些并不像人的形状的笔画“苍劲有力”、冷峻、有热情,等等。萨特也说,寒冷是纯净的。
《恶心》中的“自学者”(偶然碰上了“治学者”的谐音)以“非分类”的方式学习或研究,是个典型的“精神分裂患者”。这种学习方式破坏或不理睬亚里士多德为事物下定义的方法(种类+属差)。精神不集中就学不好专业,因为脑子里堆满了互无关系的、乱七八糟的念头。于是,我想到伍非百对公孙龙论证过程的评价:“其行文以辞解辞,以喻明喻。前辞未晓,更以后辞释之。正喻未明,复以旁喻解之。”(顺便提及,19世纪法国天才诗人洛特雷阿蒙几乎用相似的方法写散文诗,他被视为西方超现实主义艺术的开创者之一)这乃积极意味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因为其中“隔”的关系是横向的。时间就表现为这样横向“离”的效果,就是说残存的只是瞬间(“现在”,或“飞鸟之影未尝动也”或“飞矢不动”),就是安静,瞬间“在”安静中奇迹般变换模样。这种横向“离”的效果,是再生快乐的能力,就像记忆是让人上当的能力,就像打开魔鬼的钱袋,却掉下来片片树叶,追溯就是再生幻象。没有“我”,我被为隔离为无数的瞬间,就像我有无数的爱情,“爱”之间毫无关系,其珍贵仅在于“这一个”(“唯谓”)。“离”意味着有生死,这就是生活,它不是迎面而来而是渐渐远去;写,都是放马后炮。存在就是语言,而语言只是一种从外面加到事物之上的空洞形式,它自以为说了些什么,其实等于什么也没有说(所以存在是虚无)并因此显得多余。荒谬乃在于不能说的情形下的唠唠叨叨,因此更真实的情景在于用物(比如身体)想而不是用词语。形不成词语的念头最真实,因为我怎么称呼一样东西(身体、东西、事情等)其实是无所谓的,所以就连“荒谬”也荒谬。“能指”只是简单地做了一个指向“所指”的姿态,就“移情别恋”了,这才是语言和心理活动的实际情形和效果,即指向的方向经过了变“垂直”为“横向”的过程。白马非马,它是别的,以至于“别的”的“别的”……萨特也说,手是一条白色软虫,同样道理,就有嘴唇形状的沙发。就像“白”是马身上多出来的东西。总之,“垂直”的念头(像宏大叙事)是强调必然性的独断论(合二为一乃至合多为一),“横向”的隔离重视偶然的乱七八糟(一分为多并且没有原因,像微观世界)。
(2)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引用了魏晋玄学家嵇康在其《声无哀乐论》中的一段话:“夫唯无主于喜怒,无主于哀乐,故欢戚俱见。声音以平和为主,而感物无常;心志以所俟为主,应感而发。”钱先生把这段绝妙议论与德国19世纪中叶著名音乐理论家汉斯立克关于“音乐之美”独见于乐音本身的观点相对照,很是精彩。这些与我们以上分析的“白马非马”有何关系呢?关系极其复杂。公孙龙和嵇康都是哲学家,汉斯立克也是。乐音和马之“白”一样是“自藏”的,乐音能唤起任意的感情(相当于词语),即感情只是从外部(“外藏”)对乐音的评价(反应)。公孙龙并不是把白马和马(或个别与一般)对立起来,因为这种对立只不过是内部的对立(“都是自己人”),而是认为“马”与“白”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换句话说,嵇康和汉斯立克并不是所谓“形式主义者”,即否认可以有一个外面的内容(“感情”)被装进“乐音形式”这个盒子里,因为乐音也是“自藏”的,“自藏”即“离”。
“乐曲诞生于艺术家的幻想力,诉诸听众的幻想力。”但微妙的是,这是隔离感情的幻想力,不啻冷峻的幻想。又因为放弃了主观,“自藏”是“科学”的。我们说不清创作或欣赏乐音中发生了什么,只是强说(因为并不是主动的“意识到”)其中有以感性为特征的理智、直观、判断,但其中的沉醉隔离感情或心情(情感是凝聚的结果,对应于“说出来”,沉醉自身却是离散与任意的)——它不是一个“过程”,而是瞬间完成——第一,它相似于胡塞尔现象学的“理智直观”,胡氏的说法是“自由变化例子中的想象”;第二,“瞬间完成”,即对这样的“科学文体”写作者而言,写的越快,写的越好;对欣赏者而言,则是顿悟和顷刻间沉醉的能力,在听、说、看、嗅、触中都可以发生这样的直觉,但这些不是自然的心情或感知。作为一种纯粹性,欣赏乐音过程中我们“离开”自然感情/使用价值/算计。音乐有时甚至也使不懂音乐的人情绪激动,但这与欣赏音乐不是一回事。沉醉于乐音中的幻想力具有以“隔离”为特点的任意性,所谓“离”意味破坏约定性,因而不同于语言(对语义的理解以间接性为基础,音符的吸引是直接的,隔离语言的)。在这方面,声乐可类比于颜色甚至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