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正道邪道

正因道是通称,有各种道,所以专指某道时,往往须加限定词,如前文所云之“天道”、“谷道”、“方仙道”那样。《太平经》里曾提到“天师道”,《后汉书·皇甫嵩传》谈过“黄老道”,《方术传》说左慈“少有神道”,蓟子训“有神异之道”,张鲁则“以鬼道教民”。这些道,和《魏书》中记载黄巾所奉行的“中黄太乙”之道,都是汉代流行的道法,彼此既未必同源亦未必同时,其间各有法门,差异更是极大。

例如有些术法“或饮小便,或自倒悬”,其他道便不以为然。又如方仙道,是“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太平道却根本不谈鬼神,“专以奉天地、顺五行为本”,其道又自称为善道。五斗米道,以星斗信仰为核心,也不讲什么海上三山。据说三张曾传男女合气的黄赤之术,则亦为栾大、李少君等所弗道。少翁、栾大等人拜致天神,又跟中黄太乙之道“毁坏神坛”的作风迥异……诸如此类,皆可见其术法殊为不同。至于它们崇奉的对象,也很不一样。这些道,显然都跟老庄没什么关系,而且早期的方术,通常只藉仪式术法来达到求长生等目的,未必有精神崇拜的教主及自我精神修养之内容。如李少君告诉汉武帝“灶则致物”,祭灶就能招来精怪,得精怪则能与神通。这类仪式,根本不需教主,只以灶、星、日、月等为崇拜对象即可,或以拜斗、封禅甚或以熊经鸟申、呼吸吐纳等仪式术法行事亦可,有时甚至连崇拜对象都不需要。

它们之间的差异如此之大,自无怪乎有些道法要自称“真道”、“正道”而批评其他的道法为邪道、左道、伪伎了。《老子想尔注》不是说:“今世间伪伎因缘真文设诈巧”,“今间伪伎,诈称‘道’,托黄帝、玄女、龚子、容成之文相教”吗?《太平经》则名其道曰真道(见卷七一《真道九首得失文诀》)。葛洪《抱朴子·道意》更指责当时的各种道法是“妖道百余种”。它们彼此间之竞争状况显然是十分激烈的。

这些道法之来源与内涵,有的迄今仍不尽能明了,如被斥为“伪伎”的某种存思法,是存想藏在身中的神明,谓五脏诸神都有姓名服色,而且指明了它们的高矮长短。这应当即是类似《黄庭经》的讲法,为后世上清系所采行者。但它起于何时、渊源为何,殊不能晓,唯知此与老庄实无渊源耳。它跟《太平经》所讲的存思法也并不一样。

当时另有传黄帝之道者,然不仅是黄老虚静那一套,例如兵家中的阴阳家,便有《黄帝》十六篇,五行家有《黄帝阴阳》廿五卷,天文占验家也有《黄帝杂子气》三十三篇,杂占十八家中则有《黄帝长柳占梦》十一卷。

至于幻化之术,主要是得自某派别墨。梁阮孝绪《七录》中有《墨子五行要记》一卷、《五行变化》五卷。这几卷书,据说至隋唐间仍存,陈子昂云其高祖陈方庆“好道,得《墨子五行秘书白虎七变法》,遂隐于郡武东山”,则非虚托可知。而其来源则甚早,葛洪《抱朴子·遐宽》说:“变化之术,大者唯有《墨子五行记》。本有五卷,昔刘君安未仙去时,抄撮其要,以为一卷。其法甩药用符,乃能令人飞行上下,隐沦无方。含笑即为妇人,瑾面即为老翁,踞地即为小儿,执杖即成林木,种物即生瓜果可食,画地为河,撮壤成山,坐致行厨,兴云起人,无所不为也。”这些变化方术,既不依鬼神也不重养生,恃其术法,自成一道,与太平道等之渊源及内涵都不相同。道教变化之术,除源于墨家者外,后来又深受印度幻术之影响。佛教幻术,可见《佛教对中国幻术的影响初探》,收入张曼涛编《现代佛教学术丛刊》,大乘文化出版社,1987年。考《列子·周穆王篇》曾载“老成子学幻于尹文先生”,则战国时已有此类幻术之传承授受,亦不限于墨家。但葛洪既云“变化之术,大者唯有《墨子五行记》”,可见当时影响较大、传习较多者,乃源于墨家之术。且变化方术,汉晋间多只称为变化之术;幻人幻术,主要是指西域来的“幻人”与“幻术”。我们应注意这些用语上的差异。《列子》云老成子学幻,会不会恰好证明了它是伪书呢?它的真伪向来是有争论的。

汉代尚有一种甚为流行的道法,就是炼丹。丹,本谓丹砂,指炼丹砂为黄金,再以此黄金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以后才能见着蓬莱仙人。后乃逐渐转变为“金丹”之说,云炼得金丹,吃了就能不死。据称淮南王所编《鸿宝》即讲此神仙炉火黄白之术的书。此类书当时必甚多,《参同契》的作者曾说他所见过的便有“火记六百篇”,此丹鼎一脉也。从事此道者,当时恐怕也很复杂,如曹植《辩道论》言后汉方士甘始说他曾与其师韩雅“于南海作金,前后数四,投数万斤金于海”,这就不是炼金丹而是造黄金了,其分歧应甚大。

因此,综合地看,我们只能说汉代社会中通行各种道,道术之士各道其道,道只是达名,与“道家(老庄)”未必有关。道教研究,首先即应着眼于这个事实,放弃早期那种单线地从黄老讲下来的方式。反之,把各种方术士看成一家人,认为道教即出于此神仙家或阴阳家,也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