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以气言道

道教思想中,有些本于老子、有些依据墨家、有些属于儒家,乃是就其个别状况而说,若由其总体型态看,那么,或许我们该说它是汉代哲学的体现。

例如道教中某一系统虽也可能奉老子为其宗师、讲授《五千文》,可是它的讲法毕竟只是一种汉代哲学方式的,跟老子颇有距离。以《老子想尔》来看,这部经固然是对《老子》的注解,可是作为道教内部传习之教材,它的主张就明显异于老子。

像《老子》第九章说:“持而满之,不若其已;揣而把之,不可长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贻其咎,名成、功遂、身退,天之道”,是主张持盈保泰、知足知止的。金玉满堂,显然指富贵者的财富。可是这本注解说:“人之精气满藏中,苦无爱守之者,不肯自然闭心而揣把之,即大迷矣”,却以人的精气为金玉。接着第十章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专气致柔能婴儿,涤除玄览能无疵,爱民治国能无知”等等,讲做人处事的方法,所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但注却在“一”上大加发挥,说一就是道,也是气:“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常治昆仑,或言无名,皆同一耳。”于是道又是气,又是太上老君,又是虚无,又是自然。

这就显示了天师道特殊的一套讲法。特殊处在哪儿呢?一、以气言道。明说道就是气,也就是那个“一”,注云:“道气清……道气常上下,经营天地内外,所以不见,清微故也”(第十四章),“道气在间,清微不见,含血之类,莫不钦仰”(第五章),都是以气言道,老子本身则无此说法。二、道是气,太上老君也是气。老子本身不曾谈到过太上老君;亦不曾说太上老君住在昆仑山;更不曾说太上老君及昆仑山等等其实都是指虚无自然之气。三、道是气,一也是气,那么人要做工夫,行道守一,其工夫亦将只用在气上,注云:“气常欲实。……志随心有善恶,骨髓俯仰。气强志为恶,气去骨枯。弱其恶志,气归髓满”(第三章),“观其精复时,皆归其根。故令人宝慎根也。道气归根,愈当清静矣”(第十六章),“用气喘息,不合清静,不可久也”(第二十四章),都是教人如何让气不消散的。

以上三点,第一点显示了天师道的本体论乃是以气为宇宙创生之本体,是道气上下,经营天地内外。第二点,说明了天师道的神论,其实只是气论,外神(如太上老君)是气,内神(精神)也是气。故第九章注说:“人之精气满脏中……精结成神,阳气有余,务当自爱”,混说是气,分说则可言精、气、神。第三点则表明了天师道的工夫论主要在于养气。

这整个思想,跟老子“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庄子“通天地一气耳”的想法当然不能说没有关系,但却是一套气化宇宙论的讲法。这个讲法,在理论上有个困难:宇宙本体、具有创生功能的那个道(也就是“一”或太上老君),假若是气,那么它为什么又可以号称它即是“虚无”、“自然”、“无名”呢?气是有,虽不可见,然毕竟已是一物、已是有名。故若以此为宇宙元始,则将成为唯物论;若不承认唯物论的立场,则有形有质之气,怎么能是无名虚无的呢?放在老子的语意脉络中说,老子讲“道生一”,显然道不是一,所以一般解老者都认为道是无。可是这儿却说道就是一,一就是无,这是怎么回事?

汉人在此,大抵是把气分成两种性质的气来解决的,宇宙创生之气,称为“元气”,一般的气仍称为“气”。道教中沿用了这个区分,并造了一个“炁”字来代表那个与一般气不同的气。炁为道、为一、为宇宙之本体,故亦无形、无质、无名、虚无、自然。《真诰·真命授》说:

道者混然,是生元炁。元炁成然后有太极,太极则天地之父母,道之奥也。故道有大归,是为素真。故非道无以成真,非真无以成道。道不成,其素安可见乎?是以为大归也。见而谓之妙,成而谓之道,用而谓之性。性与道之体,体好至道,道使之然也。(注云:“此说人体自然,与道炁合。所以天命谓性,率性谓道,修道谓教。今以道教,使性成真,则同于道矣。”)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道教中却以道为一,一为气(炁),气生万物,并认为欲求长生者亦须养气练气服气。从天师道到上清陶弘景,都把这个道理说得很清楚了,后世道教亦大体依循这个理论架构,只是有些增加了宇宙生成过程(亦即气如何创生宇宙万物)的描述而已。

既讲气、讲一,则必讲一生二,气分为阴阳。二又生三,所以不能只讲阴阳,必须讲阴气阳气和气(《太平经钞》丙部:“气之法,阴阳相得,交而为和,与中和气之合,共养凡物”,“有阳无阴不能独生……有阴无阳亦不能独生……有阴阳而无和,不能传其类,亦绝灭”,乙部:“元气有三名,即太阳太阴中和”,伦敦所藏敦煌《道经想尔》卷前也特别提到:“记三合以别真”)。不能只讲天地缊,必须讲天地人,三合三才。由三而四、而五、而至于万物。四通常指四时、四象;五为五行。而亦都就气说,讲四时之气、五行之气,例如《想尔注》:“精白与元同色,黑,太阴中也,于人在肾,精藏之”(第二十八章),“胃主五脏气”(第二十章),“五脏所以伤者,皆金木水火土气不和也。和则相生,战则相克”(第四章)。所谓五行五脏之气,其说起自《河上公注》,其理论大体谓元气生物,但分之为二以后,阴阳两气却会互相激搏,四时之气相流转,五行之气相生克。人唯有顺气之行、得气之和,才能长生;否则就会有所损伤。在解说这个道理时,他们不约而同地都要藉助于汉代流行的“五行休王”等理论。

《想尔》于“解其忿”下注云:“随怒事情,辄有所发。发一藏(脏)则故克,所胜成病,煞人。人遇阳者,发(废)囚刻(克)王,怒而无伤,虽尔,去死如发耳。如人衰者,发王克囚,祸成矣。”劝人勿以怒伤生。《太平经》卷六十五《兴衰由人诀》也说:

今天乃自有四时之气,地自有五行之位,其王(旺)、相、休、囚、废,自有时;今但人兴用之也。安能乃使其生气,而“王”“相”更相克贼乎。咄咄噫!六子虽日学无益也,反更大愚,略类无知之人。何哉?夫天地之为法,万物兴衰反随人故。凡人所共与事,所贵用,其物悉王(旺)生气;人所休废,悉衰而囚。……是故天下人所兴用者,王(旺)自生气,不必当须四时五行气也。

这些都是讲五行休王的。所谓五行休王,《淮南·地形》云:“木壮、水老、火生,金囚、土死;火壮、木老、土生、水囚、金死;土壮、火老、金生、木囚、水死;金壮、土老、水生、火囚、木死;水壮、金老、木生、土囚、火死。”已提出了这样的公式,直到《论衡·难岁篇》仍说:“立春:艮王,震相,巽胎,离没,坤死,兑囚,乾废,坎休。王之冲死、相之冲囚,王相冲位,有死囚之气。”所谓王、相、囚、死、胎、没、休、废,乃卦之八气,指“八卦休王”。《太平经》所说的则是“王、相、休、囚、废”,属于五行休王。此外尚有“干支休王说”。又或以五色合四时以判王相囚死,用以论面相,断人吉凶。大抵均不离生克之理。《想尔注》云“发囚刻(克)王”、“发王克囚”,即指此类。另外,《太平经》卷七十二《斋戒思神救死诀》云:

四时五行之气,来入人腹中,为人五脏精神,其色与天地四时色相应也。画之为人,使其三合,其王气色者盖在外,相气色次之,微气最居其内,使其领袖见之,先斋戒居闲善靖处,思之念之。作其人画像长短自在。

斋戒思神,可以救死扶危。其法,配合王气、相气、微气三者,谓之三合。同书卷六十九《天谶支干相配法》云:

夫五行者,上头皆帝王,其次相,其次微气。王者,帝王之位也。相者,大臣之位也,微气者,小吏之位也。王者之后老气者,王侯之位也;老气之后衰气者,百姓万民之象也;囚气之后死气者,奴婢之象也。死气之后亡气者,死者丘冢也。故夫天垂象,四时五行周环,各一兴一衰。……是故万民百姓,皆百王之后也,兴则为人君,衰则为民也。

说明王气代表“兴”,“兴”则为君,而“衰”为民。民即是瞑,昏暗衰弱的意思,见于董仲舒《春秋繁露》,为西汉以来之说,故以民为“衰”。这是以政治上之兴衰,比喻精神上的兴衰,教人在精神上须保持王气,使常处主宰地位。

凡此种种,其实都是上述气论的发挥,劝人配合天地阴阳四时五行八卦之气以养生。这样的一大套气论,以气言道,且将之关联于万物,实为老庄所无,也不是先秦儒家的讲法,而是汉代哲学发展出来的一种思想格局。汉代不论是道家儒家及阴阳家五行家,虽各有其偏重与差异,但大体都脱离不了这个格局,道教尤其是在这个格局中综摄各家之说而形成它的基本框架。

以《太平经》来说,《太平经》一百七十卷皆扣住“天地格法”来立论,反复申说,有时不免治丝益棼。不过总括起来看,它认为天地之常道,确是依三统、四时、五行、六甲、七星、八卦、十天干、十二地支配合而成的。所谓三统,是天地人配一二三、君臣民、日月星、三皇、三命等等,三又分三,所谓“天有三统,各有大无初。一者天皇,二者帝,三者王,四者霸”,这就由三转入四的结构了。天皇一,起于甲子;帝二,起于乙丑;王三起于丙寅;霸四起于丁卯。其中甲子乙丑云云,称为天历;单举子丑寅卯,则称为地历。皇帝王霸四者又配北东南西四方……这样的五行六甲十二子之配合,大抵如下图:

这个圆圈,其实就是道教各派理论的基本框架结构,有些道派讲得复杂些,有些简略点,但宇宙论在此,工夫论也在此。天地由开辟到毁灭是这个圈(天开于子、地辟于丑,而终于亥),一年十二月阴阳之推移消息是这个圈,国家的兴衰、个人的生旺与衰伤,也都是这个圈。后来讲炼丹,以木生火,以火烧金、金乃生水,而水归于土,用的还是这个圈。调和坎离,攒簇五行,千变万化,巧妙各各不同,而其基本观念与论理框构实不外于此。

许多人看道经,是越看越糊涂。但假如明白它本是汉代哲学的体现,且其重点在于气,又能掌握其解说气运的这个架构,则如网在纲,许多问题(当然,不是所有的问题)必能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