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u

往昔的历史,是由一片片细节组成的。现实的生活,也在簇簇细节中绽放着不同旋律的节奏。

在拙著《日本的细节》即将付梓之际,按照行业俗不可耐的“潜规则”,总是要有一篇序言的。请他人写?我并不情愿,因为我并不希望借他人之名抬自己之作。那就自己写,说自己想说的话。于是,我开始尝试着回答在这本书籍写作过程中不止叩问、拷问了自己千百遍的问题——日本民族为什么是世界上罕见的精于细节的民族?

中国与日本,地理上一衣带水、隔海相望,这让我们中国人不仅感受到地域上大与小的辽阔感和偏窄感,更感受到大陆国家的雄伟壮观感和岛屿国家的漂泊动荡感。如此的地理环境,不知让多少代的中国人内心充满着满满的豪气。

在很多人看来,日本因为历史上从中国接受、引进、使用了汉字、汉籍、汉典,就永远矮了中国一头,或者说在中国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如今,每当中日两国发生纠葛纷争,网上最流行的语言之一,就是“有本事不要使用我们的汉字嘛”。

冷静观之,如此表述,带来的是一种内心中看似成熟实为生涩的认知。与此同时,这种认知已经成为中日两国民众“心有千千结”中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心结。

这里,我想起自己在近年来在“蒋丰中国大学百校行”讲演中多次提到的一个故事:804年,日本的空海和尚作为“留学僧”前往大唐,从今天长崎县五岛市出发,面对着波涛汹涌、澎湃激荡的蔚蓝色大海,他驻足岸边久久无语,最后静静地蘸墨挥毫写下“生无涯”三个大字。面对此情此景,有的和尚认为空海内心畏惧害怕了,知道此去可能不会生还,因为当时遣唐使的生还率只有40%~50%;也有的和尚认为空海已经铁石心肠,把前往大唐求学看作是自己人生新的一页。其实,无论从哪个角度解读空海和尚写下的“生无涯”,都可以说明当年日本一批又一批的遣唐使,是冒着生命危险前赴后继前往大唐学习强势中华文化的。

多少年来,我都坚持认为:一个民族,一旦敢于下定决心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去学习异族的强势文化的时候,它的学习态度一定是恭敬虔诚的,它的学习精神一定是耐劳刻苦的,它的学习行动一定是精益求精的。日本民族今天如此精于细节,以至我们不得不著书进行叙述,其缘由就是他们当年卑微地学习中华强势文化。面对着如此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日本人陷入痴恋,尽一切可能地吸吮着、咀嚼着、消化着,怎么敢于忽视细节!

有人会问我,那时候日本人怎样吸收中华文化的细节?吸收得如何?我呢,作为一个在日本闯荡近30年,计算起来从一个穷困的留学生到如今安居下来,大约搬过18次家。而每次搬家的时候,最为头痛的事情,就是书籍的搬运。所以,我深知搬运书籍前的筛选、装箱过程的繁琐、上架分类所花费的时间,都是不容忽视的。这个过程中,哪个细节做不好也是不行的。历史告诉我们,当年日本的遣唐使到中国来,如同“剁手党”一般四处搜求、搜购中国的典籍,然后也是一箱子一箱子运回日本的。这其中的用心和细节都是今天到日本“爆买”马桶盖、药妆品的中国游客们无法体会到的。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十二世纪成书的日本平安时代民间故事集《今昔物语集》里面记载的一则故事。大唐的玄奘法师听说道昭是奉日本第36代孝德天皇之命前来的“遣唐使”,而且是专门来学唯识法门的,就立即将他传入,亲自迎接。玄奘法师让他在自己的身边学习,“如瓶水之泻”,把学问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眼看此景,玄奘法师的弟子忍不住“吐槽”,说“日本人再有才能,终究是小国的人,比不得中国人”。玄奘法师则指点说:“你们快到日本僧人住的房子里面看看。”他的三位弟子急忙跑去窥看,只见道昭正襟危坐地在那里朗声读经,口吐白光。这些弟子看见日本僧人如此用功,无不叹服。《续日本纪》里还记述道昭归国之前,玄奘法师把自己所持的舍利、经论都赠给道昭,并对他说:“我看你能弘扬佛法,现在把这些都送你使用。”应该说,玄奘法师的眼光没有错,道昭回国后还真成为了日本法相宗的初祖。

今天解读这个故事,应该也是很有意思的。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到当时大唐僧人具有“大国人”意识,从心里面瞧不起“小国人”。而日本“遣唐使”这些“小国人”,非常担心被“大国人”看不起,于是,出现了道昭专心致志地学习又装神弄鬼口吐白光的情景,向小看他的大唐人显示他的佛性,证实他的超凡脱俗,也算是用尽心计了。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日本遣唐使从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上“拷贝”了大唐。那时,日本人没有与大唐讨论过“知识产权问题”,盛世大唐是敞开胸怀尽其所有让他们把文化精品、精髓索运而去。

在讨论遣唐使的时候,有的日本学者关注894年以菅原道真为团长的最后一批遣唐使未能如约而行,得出的结论是“这导致日中间交流发展性的解消”。每读及此,我都想响亮地说一句“不”!

不错,日本中止遣唐使以后的13年,也就是907年,大唐灭亡了,“李白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时代从此不再。但是,品尝到从中国获取文化果实甜头的日本并没有停下匆匆的脚步,而是千方百计回避铁血交织的战乱,继续向中国派遣“留宋僧”。我记得有一位肥后国(今天的熊本县)出身的“知识僧”开山俊艿,在镰仓时代的正治九年(1199年)单身入宋,硬是在中国大地豪游13年,见历元年(1211年)回国时带走大量的宋朝文物,其中有中国典籍多达2103卷。现今头脑中还有线装书概念的读者,是应该知道这个分量的。

开山俊艿因为拥有一笔如此巨大的中国文化财富而受到日本佛教界的重视,结果有人把当时在京都已经荒废的“仙游寺”送给他。开山俊艿以手中拥有的中华典籍作为“镇寺之宝”,大兴土木,重盖寺庙,其伽蓝完全模仿宋式风格,然后将其命名为“泉涌寺”(日语中“泉涌寺”与“仙游寺”的发音相同)。贞应三年(1224年),日本第86代天皇——后堀河天皇把这里定为皇室的“祈愿寺”,规格大幅提升。接着,后堀河天皇及日本第87代天皇——四条天皇的陵墓都置放在泉涌寺内。江户时代日本第108代天皇——后水尾天皇到幕末日本第121代天皇——孝明天皇的陵墓,都在泉涌寺所辖的山峰上,该陵因此被称为“御寺”。从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颁布《大日本帝国宪法》到日本战后颁布新宪法期间,该寺的修缮费用都是由宫内省支付的。由此可见,一批中华典籍,就会让一所破败的寺庙晋升为皇家的寺院和皇陵。这个细节,令人感慨万端。

话说回来,即使是在仰视中华文化,重视细节吸收的时代,日本人也有深深的自卑。正如心理学研究证实的那样,自卑常常通过一种苦苦学习后的自傲表现出来。这里,我又想起日本圣德太子致书隋炀帝的历史往事。

为了追求一种平等关系,圣德太子在国书的结尾居然写下“日出处天子致日没处天子”。“天子”这个汉语词汇被日本人“拿来”以后,前面加上叙述地理位置的细节,表现出浑然不同的意蕴,引得隋炀帝龙颜大怒。这是中日关系史上著名的“细节之争”,也凸显出日本善于运用细节进行“小国不让大邦”抗衡的本色。

因为景仰,要在细节上下功夫;因为自卑,更要在细节上下功夫。要把细节学到手,要在细节上取胜,这就是日本民族在发展路径上的重要抉择。

日本民族精细、精致、精到地吸收中华强势文化,在细节上铁杵成针般地细细打磨,然后演绎出独具“和”色的文化。比如,中国的插花,传入日本就演绎成为“花道”;中国的饮茶,传入日本就演绎成为“茶道”;中国的书法,传入日本后就演绎为“书道”;中国的剑术,传入日本以后就演绎为“剑道”;中国的柔术,传入日本以后就演绎成为“柔道”;中国的围棋,传入日本以后就演绎成为“棋道”……在中国,这些都是风花雪月、烂漫生活、雕虫小技,到日本,就雕琢砥砺,成为一种独具民族内蕴的精神和文化。

如果日本仅仅对中华强势文化进行了精神和文化上的演绎,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关键是日本这种源于细节、追究细节、注重细节的精神和文化的演绎,最终汇集成“武士道”,从而带来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长足进步,以至于产生翻天性的变化。

1840年的鸦片战争,让日本这个“学生”看到邻国“老师”的迅速衰退。他们把“老大国”——大清的禁书《海国图志》悄悄地捡拾起来,在“闭关锁国”的时代给予放行,各种精致的翻刻本、训点本、日译本应运而生,一连在日本印刷了17次,从此知晓了世界。在《翻印海国图志序》里面,盐谷宕阴干脆这样写下自己的感慨:“呜呼,忠智之士,忧国著书。不为其君所用,反而被深于他邦。吾不为独默深悲焉,而为清主悲之。”

1853年美国“黑船”闯入日本,眼看着日本就要重蹈中国“老师”的覆辙,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度。但是,德川幕府透过种种技巧、细节与美国钩心斗角用心周旋,最终赢得了弱者的利益最大化,没有与中国成为“一根藤上的两颗苦瓜”。

1868年日本明治维新,看似“大政奉还”玩天皇复古,实则励心图志奔富强。这个时候,他们不再向呈现衰势的中华文化学细节,而是“开眼向洋看世界”,转向欧美文化索细节。今天,在明治维新150周年之际,当人们津津乐道着明治年间“文明开化”桩桩件件的逸闻时,殊不知那就是又一番对异文化细节的精心吸收与打磨。

与这种“文明开化”同行的是,日本向西方学习,建立新的军制。从政治上,这支军队不再被武士集团重现,而成为天皇具有统率权的“天皇的军队”;从军制上,这支军队先后学习法国、德国、英国,要把对方的细节学习到手。当然,走向衰落的大清也没有忘记学习西方的军制。但是,一个令人喷饭的笑话说明了当时的细节:日本人到西方购买军舰的时候,是要走到军舰上亲自试驾,在性能、性价比上反复交涉,而中国人到西方购买军舰的时候,是伸出袍袖与人“暗箱操作”般地在袖筒里面变化手指,索取回扣。结果呢,是1894年爆发甲午中日战争。这一年,是中国旧历的甲午年,是日本明治二十七年。对于一个人来讲,27岁正值青春。因此,日本人把这场战争叫作“明治青春的战争”。就是用这样一场战争,作为“学生”的日本打败了作为“老师”的中国!我曾经写过一本名为《甲午战争的千条细节》(东方出版社,2014年第一版)的书籍,至今想起来仍然痛心疾首。有心的读者可阅读这本书籍。

我的结论是:甲午中日战争,是一场较量细节的战争,中国最终是在细节上败给日本的。从此,日本对中华文化、对泱泱中国不再“仰视”,而改为一种“俯视”的姿态。

接下来的历史,我无意再写。因为书写这样的历史,经常让我有一种身心疲惫、心力交瘁的感觉。我倒是建议读者可以读一读我的朋友魏风华写的4册《抗日战争的细节》(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从中可以看到,在中华民族灾难的抗日战争的历史上,日本侵略军是如何凭借着一个又一个的细节发难于中国的!

本书中所写的“日本的细节”,已经与宏伟的历史叙事不再相关,完全是日本当下的、现实的、生活中的细节。而这些细节,不断提升着日本的生活品质,持续完善着日本的社会制度,不露声色地打造着日本的国家形象,让人们惊叹日本民族在和平时代也可以创造奇迹。

我之所以想把这些细节介绍给中国读者,确有希望用这些细节感动中国民众之意。我在此前说到,日本曾经有“仰视”中国的时代,也曾有“俯视”中国的时代。今天,我们应该努力进入一个让中日两国可以“平视”的时代。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容易。为什么?好比我们家边上突然出现“电商大王”马云的居所——他家门前日日车水马龙,我家门前天天门可罗雀,那实在是不舒服的。日本对邻国中国今天这般崛起也是感到非常不舒服的。他们还没有从以往那种“俯视”的心理状态中解脱出来,他们喜欢对中国的社会、厂家、民众挑刺,其中最可挑剔的就是中国还不完美的种种细节。

这本书问世的时候,已经是2018年年底。2018年,具有特殊的意义,它是我国改革开放整整40年的纪念之年。我想起了1978年10月,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邓小平同志作为新中国领导人第一次出访日本。那一次,中国领导人第一次乘坐日本的新干线。下车后,日本媒体记者团团围了上来,请小平同志叙说乘车感想。小平同志坦诚谦逊地说:“就像推着我们跑一样,我们现在很需要跑。”

结果呢,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2008年,邓小平访问日本30年后,中国举办了北京奥运会,中国版“新干线”高铁通车了!

不过,也有日本人看不下去了,他们在中国高铁列车上有意揭开一个又一个不干胶贴士后面的日本川崎重工的标识,就是想倒中国的胃口!那又怎么样?我们又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中国高铁的升级版——“复兴号”疾驶而来,让日本人目瞪口呆,让敢与强敌为师的邓小平含笑九泉之下!这是中国人用细节挑战日本的完美例证。

我们还需要创造更多的中国高铁升级版。我们依然应该有与强敌为师的心态。这一切,离不开细节!

本书能够问世,要感谢《日本新华侨报》社长吴晓乐女士。她得知我签约此书后,不断地用敲边鼓的方式敲打我。当我无法忍受这种催促而发脾气的时候,她说“响鼓也须重锤敲”,让我一下熄火进入写作状态。

本书能够问世,还要感谢《日本新华侨报》的团队,感谢我的同事王鹏、张桐、倪亚敏、郭子川等。他们的各种各样的铺垫工作,奠定了此书的基础。

作为序言,实在写得太长了。最后,我告诉读者一个心中的梦想,那就是我希望在十年,乃至几十年以后,能够有一本名为《中国的细节》的书籍在日本畅销起来。

201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