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培生打开信纸后,只见薄薄一张白色信纸上,短短地写了这么几行字:
怀德舍弟:
为兄既失为商之道,更失为兄之义,对不住舍弟。
从此别过,今生今世,已无颜再与吾弟相见。
为兄所欠舍弟之债,当世已无力偿还,自知纵使来世做牛做马,也不能弥补罪过之万一。
赵氏一门欠舍弟之累债,特留此物为证。
赵镜如
就留下了这样短短的几行字,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赵镜如的这两根手指和这封短信,让身在异乡的南怀德一下子就病倒了。
住到客栈里,心忧成疾的南怀德卧榻养病,难以起身,江培生则忙着四处打听赵镜如的下落。一连几天,江培生天天到赵家附近和成都多家药铺四处询问,不知敲了多少次门,问了多少户人家,说了多少好话,但是许多人都只知道赵镜如一家几个月前突然就消失了,具体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清楚,好多人竟是时隔多日才知道的,赵镜如一家就像蒸发了一样。多知道一些的人,也至多捕风捉影的说赵家好像出什么事了,但始终没人说得出他们出了什么事,更没人知道他们一家子去了哪里。
每天江培生出门时,南怀德都怀揣一丝期望等着他回来,但每当傍晚,只要看到江培生的眼神和长吁短叹一言不发的样子,南怀德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问了。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还是没有赵镜如的任何消息,南怀德彻底绝望了,他盛怒之下,拖着病躯起床,点火要把木匣子烧掉。但江培生制止了他,江培生自己偷偷地把这个木匣子收了起来,从此再也没有让南怀德看到它。
这一趟赴川,药材没有收到,人没有见到,盘缠连带药钱倒是花了不少。客栈之中的南怀德想着杭州期盼着自己的妻儿;想着从杭州出发前为自己凑钱的亲朋好友和生意伙伴,回杭州以后自己无力弥补的这笔外债和亏空;再想想无药可售的怀德药铺。南怀德更是百爪挠心、五内俱裂,不由得病情也越来越重了,如果没有忠诚踏实的江培生,南怀德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回到杭州。主仆二人回杭州的路,变得如此艰难。
在家盼着丈夫多日的魏云霞在杭州也不踏实,为什么自己的丈夫今年去了这么久,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久。一日傍晚时分,忍不住和儿子聊了起来。
魏云霞问儿子:“小风啊,你爹这一趟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来啊?”
南凯风答:“娘,不用担心,我还不满十岁起,爹就年年都去,不会有事的。
——许是赵老板那边有个别的药材要稍微等上几天,也是有的。”
魏云霞说:“以前也有等过,但是也没有这么久啊,前两天你朱伯伯还问起你爹呢,这次你爹去收药材,你朱伯伯也借给咱们家不少钱呢。”
南凯风说:“娘,你就别担心了,我想就这一两天爹也应该回来了。”南凯风嘴上虽在安慰母亲,但是其实这几天他也开始担心起来了,觉得父亲这一趟远门与前些年都不同,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事。
盼星星盼月亮,南怀德终于回来了。南怀德刚进家门,魏云霞一下子就愣住了,丈夫如此形容枯槁,让她心如刀锉,即刻差人去学堂叫回南凯风。
南凯风旋即返家,父亲躺在床上无法起身,母子二人与江培生一番交谈后,得知了四川所发生的一切,魏云霞登时如五雷轰顶,整个人完全蔫了,就像秋后被霜打落的桐花一样,眼泪霎时间也止不住的往下淌。而南凯风一句话也没说,当即从江培生手里接过木匣子,打开来仔细地、安静地看了里面的信件和手指,然后合上,自己把盒子收了起来。
南家的药材铺子空了、无药材可卖,但所欠的债全部要还,还要给病得不轻的南怀德治病,再加上一家人以后的生活开支也没了着落,数日之内,他们遣散了佣人、伙计,又当掉了好些金银细软,无奈之下夫妻二人把药材铺子也顶出去,但他们一定要保住南家这个小院子,不然他们的儿子南凯风,以后就真的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了。南凯风也不再去学堂了,大部分的钱还了债,剩余一些碎钱用于给南怀德治病、还有一家人维持生活。
药材铺子顶给了杭州莲瑞堂,做了莲瑞堂的分号,江培生因为精明能干,对主家又忠诚,莲瑞堂继续雇了他,还像原来一样在原来南家的药材铺子管着,江培生念旧,还时不时来南家看看南怀德,偶尔也给南怀德带来一些药。
数日之内,南家的日子越发艰难,南怀德的病也愈发重了,弥留之际,他对守在床前的魏云霞和南凯风留下了这样一番交代,说:“云霞,风儿,……我怕是不久了。”
魏云霞哭着说:“怀德,你不要这样说,你……”
南怀德说:“你听我说,是我不好,对不起你啊,我们约好的,要嘛一起走,要嘛你先走。我说过要陪你一辈子,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上,不让你流眼抹泪地为我送行。结果,我食言了呀,让你孤零零的。
——不过,风儿已经长大了,他可以陪你。”
南凯风也哭了,说:“爹,你会好起来了,你也要一直陪着娘,我们一家人……。”
南怀德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风儿,爹没有看到你成亲,也没有给你留下一个好的家业,爹……”
南凯风打断父亲的话,说:“爹,等你好了,我们一家人还可以重新开始的,我们……”
南怀德说:“风儿,爹等不到那一天了,你不要说话,听爹说。
——云霞,风儿,有两件事你们务必要记住,一定记住了。”
南怀德略微提高了声音,声音更清晰、中气也更足了:“薛三爷是江湖中人,虽然有些匪气,但他与一般的江湖人不同……薛三爷为人仗义,知恩图报。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的提出要送我宅子、约我跟他一起做生意,我都拒绝了。我晓得,他其实是为了报恩。可是,你们要知道,这么多年我们家的铺子生意顺顺当当,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黑道、白道都没有任何人来找过麻烦,这背后也少不了他的暗中助力呀,这一点你们要晓得、要记得。
我们帮了别人,不要总想着要别人回报,不要去记你帮了他多少?而他又还了多少?他是不是还欠你,欠了多少?
这世道上还有一些人,别人帮了他,他觉得别人是举手之劳、毫不费力之事,毫无感激之情、报恩之心,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薛三爷却一直念着报当年之恩,这就是有情有义之人啦。”
稍微停了一会,南怀德打起精神继续说道:“我走了以后,以薛三爷的性情,肯定会对你母子二人伸以援手,你们母子要掂量着办,看事情大小、掌握好分寸,有些事情就不要拒绝了,家里的大事情,如果拿不定主意时,也可以找他商议。
——但,最要紧的一点,我们任何时候断不能以恩人自居,不要把薛三爷的援手当成是报恩、认为人家是应当应分的。这可不是南家的门风,也不是为人之道、交友之义呀。”
魏云霞和南凯风用力的点头,连称自己记住了。
南怀德歇了一口气,往枕头上略靠了靠,魏云霞给他理了理被子,又拿来一杯水。
南怀德略饮了一口,润润嗓子又说道:“还有一件事,就是赵镜如老板……”
“怀德,你不要提他——,提起这个人,我这心里就……”魏云霞说着,不禁又流下泪来。
南怀德抬手拭去妻子的眼角的泪,又握住魏云霞的手,轻轻地说:“云霞,我就是怕你们这样,你好好的,听我说。
——我在回来的时候,虽然一路上身体都病着,但是我的脑子不糊涂啊。我思前想后,我觉得,赵老板不是那样的人,他绝无可能为了那点钱,卷款跑了,我跟他赵镜如做生意不是一天两天,而且他家老小我都有几分了解的。他赵家一定是遭了大难了,一定遇上了比我们家现在还要大得多的麻烦,不然赵老板绝不可能这样,突然之间一家老老小小都不知去哪了?
——而且赵老板切下了自己的两根手指,还留下了字据,你好好想想就明白了,这定然是不得已啊。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就不再埋怨赵家了。
——我走了以后,你们也绝不可怨恨赵家,我们南家跟赵家没有仇,也没有怨,懂吗?风儿,人这一生谁都会有难处,赵家一定是不得已啊……”
南凯风其实在看到那个匣子后就想过这个问题,他心里认同父亲的看法,他点点头。魏云霞也点了点头。
说完了这些,南怀德微笑着平静地松开了魏云霞的手,永远闭上了自己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