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阿坤就回了无锡,他不想,也不敢再留在上海滩了。
十数天之后,盛家花园,盛葆霖的书房,灯火通明,盛葆霖正在练习毛笔字。
严仲明说:“老爷,无锡那边传来消息,阿坤回无锡后没过多久就染上了恶疾,两天前已经不治暴毙了。”
盛葆霖头也不抬,说:“嗯,我知道了……你,再派人给他家里人带五十块银元去。”
严仲明又问:“老爷,还有一件事,请老爷拿个主意。再有差不多一个月,咱们盛唐商会新的大楼就要落成典礼了。这邀请的人里面,仲明有两个人吃不准,不知道要不要送请柬过去。
——这头一个是丁越营;另一个则是杭州的薛三爷。”
盛葆霖说:“——丁越营?他刚来上海滩就闹出这么大的搞大动静,我和他?那是早晚的事情。但他与我盛唐商会目前还没有任何交集,我与他也没打过照面,我们请他,不合规矩。
——这杭州薛三爷是新知,也是个可交之人。杭州的帖子要早一点递过去,他们远一些,难免要花点时间准备。”
时值立冬,杭州北岭路的薛公馆内,薛三爷正在和福祥聊着孩子们的事。
薛福祥说:“老爷,这大少爷在绍兴分号也历练的差不多了,打算几时让他回来?”
薛三爷答道:“不急,让他再等等,世勋虽说也独掌分号几年了,成了家有了孩子之后也沉稳些了,但是还没有遇上过什么大事儿,欠那么点火候。”
薛福祥说:“也是,老爷身子骨也硬朗,大少爷再外面多历练两年也好。
——只是这世杰,对家里的生意好像一点兴趣也没有,心性也未定,让人摸不透小少爷的打算喽?”
薛三爷说:“世杰这小子从小主意就大的很,去北平读了这一年多的书,好像更搞不懂了,满脑子都是新东西,只能等他从北平把书读完以后再图打算了。”
这唯一的女儿美秋嫁给南凯风以后,虽则南凯风还是不多话,还是不怎么见他笑,但小两口和和气气、未见拌嘴赌气,而且,南凯风对薛美秋不错,薛三爷从美秋的气色就能看的出来:美秋婚后盘起了头发、穿上了更加精致合体的旗袍,再加上整天笑意盈盈的,更兼韵致了。而薛美秋的眼里也好,心里也罢,更是不容他物,只有一个南凯风。
薛三爷喜欢女儿薛美秋,也打心眼里看重这个女婿南凯风。
薛三爷问道:“福祥啊,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想让小风去上海发展吗?”
薛福祥说:“老爷,福祥记得,福祥也知道您是真心喜欢小风,也心疼美秋。现在小风已经是咱们薛家的姑爷了,如果要去上海,美秋小姐也得跟去啊?这事儿您和姨太太商量得怎么样?那要去了,可就不能像现在这么样常常在眼前了。”
薛三爷说:“是啊,别说美秋的娘可能会舍不得,就是我也想天天看到秋儿呐。
——但是,小风不可能永远待在薛公馆,这样的话,我也对不起怀德兄弟。如果不给小风一个机会到外面去试一试、闯荡一番,你我怎么知道他能成多大的事呀。而且,自从怀德兄弟和弟妹相继走了以后,小风的心事我们也不太知道,只是,我们都要晓得,一直待在薛公馆肯定不是他的打算啊。
薛福祥说:“老爷,您说的是,我们薛公馆不能把小风困在这里。而且小风有个好前程,美秋小姐只会更高兴。”
薛三爷说:“是这个道理,所以,接到了盛先生的帖子,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盛唐商会新大楼落成的典礼我是一定要去的,我还想趁机带小风一起去上海看看,除了参加盛先生的典礼之外,多在上海住些日子,看看小风的心思,也摸摸上海的情形。你看呢?”
薛福祥说:“好啊,去盛先生那里赴宴,顺便先去上海探探路也是好的。
——我这边先着手准备一下,联系一下在上海的林岳东,到时候有个照应。”
薛三爷道:“好,福祥,你去把小风叫来。”
过了片刻,南凯风进来了。
结婚以后,南凯风的孤寂虽然还在,但似乎减了两分,眉头也略略舒展了一些,长身挺拔,一件灰蓝色长衫,配上他那几分忧郁、几分内敛,还有浑身褪不去的读书人气质,真让人越看越爱。
小风走进书房,说道:“岳父,您找我。”
薛三爷笑着,说:“小风,你坐。”
南凯风撩长衫坐了下来。
薛三爷说:“前两天,盛葆霖盛先生托人送来请柬,邀我过些日子去上海,参加盛唐商会新大楼落成典礼。我打算带你一同前去。”
南凯风说:“岳父,再过两天世勋哥就从绍兴回来了,是不是让他陪您一起去?”
薛三爷说:“不了,这次你和我去。一则盛先生上次来杭州与你见过面,我看他对你印象很不错,这与盛先生再次打交道也是机会难得;二则,过两天世勋从绍兴回来,我想让他留在家里,也熟悉一下薛源堂总号的事。这次我们可能会在上海住上一阵子,可能半个月左右。趁机让世勋学着一个人把里里外外的事都办办,我让福祥留下来陪他。”
南凯风答道:“好的岳父,我知道了。”
当日晚间,南凯风的家里,晚饭后南凯风照例先去书房。他先是打开《容斋随笔》仔细地读着,读了一阵,放下后又选取了《道德经》中的一篇,用毛笔誊写一遍,才回房。美秋非常乖巧伶俐,她嫁到南家后,第一次进南凯风的书房,虽然南凯风什么话都没说,但是薛美秋已经知道了,在读书和写字时,南凯风是不习惯别人在旁的,后来,南凯风看书时。她就不再去书房了。
晚间南凯风回房后,美秋拿过两盒荷花糕递给南凯风说:“诺,你要吃的荷花糕,你可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然后开心的聊起了她今天午后和齐妈一起去延龄门大街买严大方家的荷花糕的时候,是如何抢到了最后两盒荷花糕的。
赶到严大方时,柜台上只剩下两盒荷花糕了,薛美秋一把就把剩下的两盒荷花糕往篮里装。老板却伸手往回要说:“姑娘,这两盒您不能拿走。”
薛美秋捂得紧紧地,问他:“为什么不卖给我?”
老板笑道:“前面的街坊宋老六喜欢我家的荷花糕,他说自己每次来看到这么长的队又回去了,已经许久没吃上了。
——今天这两盒,是我特地给他留的。
——好姑娘,还我吧。”
薛美秋捂得更紧了,连连说道:“不行,不行,您既放在柜台上就是卖的,我买了。”
“我没有放柜台上,我这是拿着要到宋老六家去的,店里伙计刚突然叫我,我这才顺手一放。”老板说。
“老板,你看,宋老六是您的街坊,您还要上门给他送去。
——可我是临安人,好不容易上一趟杭州,如果今天没吃到这荷花糕,我也不知道要等几个月了。
——宋老六的,劳烦您明天给他留,好不好?拜托了——”说着,薛美秋可怜兮兮,还咽着口水,看老板在踌躇,她赶紧将钱往柜台上一放,一边跑一边说:“谢谢!”
见美秋绘声绘色颇有喜感,南凯风也笑了。随后,薛美秋为南凯风准备洗漱、宽衣,细心而妥帖的照顾着自己心爱的男人。
“美秋,我有事情要同你说。”南凯风说,薛美秋立刻停了下来,专注地看着南凯风
“过几天,我要和爹一起去上海一趟,可能会有半个月左右不在家中。”南凯风说。
“啊?爹都没告诉过我!凯风,我要和你们一起去。”薛美秋娇嗔道。
南凯风说:“美秋,这次我和岳父到上海有事情要办,连福祥叔都要留在杭州,你跟去,不太方便。”
薛美秋说:“你们放心好了,你们在上海办事,我不会打搅你们的,我趁机在那边逛一逛。
——人家不要半个月都见不到你,这不行。”
“美秋,男人的事情,女人不要总跟着,岳父也不会同意的。
——我不在这段日子,你和齐妈也可以搬回薛公馆去小住一阵,跟母亲说说话。好吧?”南凯风说。
“那这样,我明天去跟爹说,如果他同意我就去。如果爹不答应,那我就不去了,行了吧?”薛美秋抬起脸看着南凯风,说道。
南凯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掐了下薛美秋鹅蛋般的脸蛋。
第二天薛美秋找薛三爷好一番埋怨加撒娇的,薛三爷还真的答应了她。
过了几天时间,薛公馆一行四人出发了,除了薛三爷和南凯风夫妇以外,薛三爷还带上了得意弟子徐七瑞。四人从杭州站乘火车到达了上海火车站,薛福祥早就安排了出身薛源堂门下,现今在上海做生意的杭州人林岳东迎接。一行人下榻在了紧邻公共租界黄浦路的理查饭店。
林岳东早年间曾是薛源堂的门人,不但曾与薛源堂的兄弟们一起出生入死,而且数年前离开薛源堂到上海闯荡的时候,薛三爷和福祥非但没有为难他,还给了他为数不少的盘缠和其他一些支持,林岳东在杭州的双亲也曾得到薛源堂的照料。数年过去,林岳东虽不是上海滩的大人物,但也在上海立稳脚跟,小有建树,对上海的人情世故也是十分熟稔。见到当年有恩于己的师傅,林岳东恭恭敬敬,特别是听说了师傅是盛葆霖请来的客人,就更加周全了。
有了这样一个人做向导,薛三爷一行对上海熟悉起来就更快了,他们在盛唐商会的大楼典礼前,提前好几天就到了,一边游览苏州河两岸的繁华盛景,一边了解起上海滩的风俗人情和显赫人物来,尤其是对盛葆霖的了解,又加深了许多。
盛葆霖是沪上闻人,从洋人、官绅到街头的瘪三、混混,上海滩没有谁不知道盛先生的传闻,说起他的所作所为,更是一桩桩、一件件,勾勒出了一个愈发清晰的盛葆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