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易小渊的长剑没来由地击向叶吟云之时,遥远的大明宫,依旧如同精确的齿轮一般运转着。伴随着呵斥声,宫中的侍女太监齐齐起身,迈着碎步,低着头,匆忙却有序地走着。各色宫服串成一道色彩的河流,将一个走来的小黄门弄得晕头转向,他不过七、八岁年纪,一脸慌乱,不由得抓住了身边年轻宦官的手:“陈公公。”
“听好了。”年轻宦官低下头,“从这里往左,是秋妃娘娘的寝宫,往右,则是郑妃娘娘的寝宫。你要记住,以后莫要走错。”
小黄门抬头看看交错的长廊,宫院深深,他早分不清何处是何处。
那年轻宦官也不管他,边拉他向前,边继续说着:“刚才的郭娘娘,是圣上发妻,也是前相郭子仪的孙女,升平公主女儿,高贵得很。哪,这边两位呢,以前是罪臣的侍妾,身份虽比不上郭妃,但一个美貌受宠,一个诞下龙子,也贵气得很,但终究比不过郭妃……”
小黄门嘴里嗯嗯应着,眼神却是朦胧。那宦官终于发现他心不在焉,伸手拍他脑袋,尖着嗓子喝道:“你来说一遍?”
“嗯……啊……刚才、刚才那边的是……郭,”小黄门支吾着,“郭、郭皇后……”
他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方才还沉稳的宦官,突然扬起手,狠狠地甩了孩子一个耳光。这一下打得十分重,孩子站立不稳,连着后退几步,正好撞到了一个手持铜盘走来的宫女,那宫女“呀”的一声,铜盘落到地上。
“咚——”
一声铜盆落地的轻响,旋即变成了嘈杂。
身在行宫的郑妃浑身一颤,自床上睁开眼睛,近乎本能地,她伸出手挡住自己,口中喃喃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这就去……”
她翻身准备起身,然而脚下一空,整个人摔下床来。
“啊……嗯。”清晰的疼痛感传来,令她浑身一个激灵,这个时候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她已经不是宫女,不需要早起干活了。
缓慢的起身,她四下张望一番,侍女没来,应是没有听见。亦或是听见了也不愿过来,毕竟这里宫女本就不多,她也令她们在忱郎身边,以皇子为重。
这样想着,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今日是何日?”她站起来,望向窗外,“是不是庚子之日了?”
窗外下了雪,雪白一片。远处的长廊,有捧着物件的人影匆匆走过。天还暗着,隔壁的行宫里,没有光,那里没有笼火,也没有点烛。
“秋娘不在。”她对自己说,“是忙承露之宴的事,还是又被唤去侍寝了?”
此时若有旁人在,定会觉得她话语里带着酸意。然而实际上并没有,她的心宛若一个深湖,即使有石子投入,也不会激起涟漪。这样想着,她站起身,走到了桌子的铜镜前。铜镜之中,映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
“阿筝。”郑妃对着镜子,唤自己的闺名,“郑月筝。”
雪洞般的屋内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即使远处的嘈杂也传不进来。
而郑妃早已习惯,照顾忱郎的时候,她是温和柔顺的母亲,忱郎不在时,她就是宫中的一缕幽魂,靠着回忆的食粮,勉强过活着——
她想起了她的少女时代。
那时她居于金陵,乃是李锜家的家生子,父母皆是在李大人府中做事。彼时李大人乃是朝廷红人,任浙西观察使。诸道盐铁转运使,都是肥差。加上彼时浙西与朝廷割据,两方势力对立不休,李锜大人身在期间,可谓两面讨好。
许多年之后,她才知道彼时李锜显赫到何等程度。他能动辄拿出十几万钱用于贿赂,亦有人在圣上、各节度使身边替他通气。遇到对其有异见之人,甚至能将其活埋而不问起罪。
这些她那时都不知道。那时的郑月筝,虽是奴婢贱籍。可身在李锜家中,虽是下人,但吃穿用度,比一般小家已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能与大家之女平齐。她也乐得在锦绣丛中穿行,及至渐渐长大,直至被李锜讨为侍妾。
后来有人与她说起,愤愤道这是红颜伴枯骨,当时她还是十五岁年纪,而李锜已五十多岁。可她从未怨过,至少在那时,从未怨过。
那时她的天下非常小,不过李锜家豪宅,再加上能游玩的集市、水边。皇室也好,流民也罢,甚至李锜吹嘘的天下漕运尽在掌握之事,于她而言,不过是文字而已,并无具体的印象。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如若逢了盛世,她或许能一生当个侍妾,直到白头,宛若笼里的金丝雀,无忧无虑,了却残生。
然而世道不永远是平稳的,宅府中生涯也是如此。
那一日,她听见院中声音嘈杂,那是丝竹调笑之声。李锜贵为盐铁使,宴饮是少不了的,但从清晨开始,终究少见。她也好奇,便唤了侍女,着了盛装,折腾了好一阵,才往院中去。
离得近了,院中的乐音越发清晰,应是女子手持琵琶,正在轻吟浅唱。调子是金陵的调子,也有些别地的味道,有些凄切,有些无奈,她倚在墙后,微微侧目——
一名女子站在院中,手持琵琶,轻吟浅唱。
她妆容落拓,首如飞蓬,似乎刚刚结束千里迢迢的旅行,疲惫不堪,宛若乞儿。然而她一身大红衣裳,却是纤尘不染,披衣散开,如同一只盛开花朵一般。这奇特的样貌,配着动人的乐音,一时间竟吸得人移不开眼。
她都睁大了眼睛,更不用说李锜了。那已迈入初老之年的节度使踮着大肚,急急迈下台阶,来到那女子身边。他呼哧呼哧地喘气,问道:“你便是秋娘?”
“是。”女子微微一笑,倾国倾城,“在下杜秋,携弟叶帅,前来投奔大人。”
这时的她才发现,那女子背后站有一个少年,黑着脸,似乎不是很高兴。然而这无碍她对那女子的印象,不知为何,她觉得那女子虽然明艳,背后却不时散发幽冥之气。她曾听说西域有花曼珠沙华,盛开于冥河,红艳凄切,正如眼前的女子。
“啧。”不知为何,她轻轻地叹了一声。
那女子异常敏锐,立刻听见了声音。她抬起头,往她躲藏的方向看去,正好与她四目相对。那一刻,她记住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黝黑而深邃的眼睛,宛如有火焰在燃烧。
她的心猛地动了一下。
之前不是没有人说过她太过平淡,就连李大人都直言她空有美丽躯壳,内里太过无趣,然而她从未放在心上,然而在这一刻,她深切地感觉到,对面的女子有活的气息,相比之下,她简直如纸糊的娃娃一般——她也不知这感情来自何处。
后来毫不意外,那名叫杜秋娘的女子也被李大人收为侍妾,而她带来的弟弟,则被编入李锜大人心腹行伍之中。彼时,李大人位高权重,有自募的一队人马,最受宠的一队为精于箭术的“挽硬随身”,次受宠的一队为外族健将,称为“蕃落健儿”。那时的金陵男儿,几乎人人都想挤进这两番队之中。李锜宠幸秋娘,便许诺叶帅可随意加入一队,可无论是哪一队,叶帅都没呆太长时间,便退出了。
“那小子傲得很。”李锜抱怨道,“人人唤我‘假父’,他敢一声不吭?也是奇了,一个唐州弹琵琶的,竟然有这样的弟弟!”
那时还是郑月筝的郑妃本能地有所觉察,那姐弟俩背后,或许有些故事,于是便越发留意秋娘,以致于回忆起来,都会听见秋娘的歌声传来,幽幽切切,其中却似有一番力量。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圣上?圣上?”
黑暗中,秋妃轻声呼唤。她本是歌姬出身,吟诗唱曲都不在话下。她从未想过,这从小习得的黄莺般的嗓音,会有那么一日,用来唤醒重伤之人。
距离醒来已经约莫过去半个时辰了,室中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明暗之变化。秋妃身处期间,也不知此时仍是漫漫长夜,还是有人以厚厚布幔遮蔽了全部的光线。
“圣上莫睡!圣上,睁开眼睛!”
那行刺之人仍在圣上身后。方才初醒之时,秋妃曾不顾一切地向被缚的他跑去,然而距离圣上一步之远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抵上了她的喉咙。秋妃只觉得颈上一疼,剑尖已刺入她的肌肤,还好她及时收住了脚步,否则自己也难逃即死的命运。
“我……不做什么。”她兀自稳住心神,拿出随身丝帕,用力地甩了甩,”我帮圣上擦擦汗,擦汗而已。”
行刺之人不为所动,连那锐器之尖都未动一分。秋妃心中一动,微微后退,向左一步,那剑尖立刻跟上,再次顶在她脖颈。她又向右连走几步,然而那剑尖像是有眼睛一般,她刚停下,即刻对上。秋妃不甘,绕着转了小半圈,竟无法再向圣上移动半步。
实在是难办。这样想着,秋妃轻迈莲步,往后退了一步。她觉得方才一动,行刺之人怕是早已知道她的曲折心思,说不定会追来将她一刀毙命。此处方寸之地,无路可逃,唯一的法子,或许是寻见廊柱或是床榻,到时躲避一下才是。
她心下思虑,更是退得飞快。直到走开一大截距离,她才发现,那行刺之人根本并未追来。黑暗中,重归宁静,只有偶尔的呻吟和粗重的呼吸。秋妃心中一动,猛地掀开裙裾,整个人”扑通”跪了下去。
她已是贵妃,除去祭天之类重大场合,基本不用行这隆重的跪拜之礼。但她还是跪了,膝盖磕到地面,发出轻响。秋妃深吸一口气,随即磕头如捣蒜,前额碰在地面,发出”砰咚”之声。她一边叩头,一边口中念道:”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自元和二年入宫,秋妃以一曲《金缕衣》艳冠群芳,以一名罪臣之妾升为贵妃后,圣上一直对她青睐有加。与同为罪臣妾又升为贵妃的郑妃不同,毕竟是以歌舞相识,圣上待她颇为宽容。有时一两句说得不顺意,换成宦官已是死罪,但由她说来,圣上也只是略过不表,平日里更是连重话都少对她说。
她也不是那恃宠而骄之人,既得圣上眷顾,自然更是谨言慎行小心翼翼。
但如今,既是特殊之情境,也不得不行特殊之事了。
这样想着,她更用力,将头叩得更响。口中半是嚎哭半是惊叫,仿佛吓得不行一般继续说道:”圣上息怒!贱妾本该不惜性命,也要将您服侍好,但是……但是……”
呢喃几句,略过实情,她继续哭道:”贱妾以后定做犬马服侍圣上!还请圣上恕罪!贱妾自知该死,只求圣上,圣上念着这几年恩情,一刀砍了贱妾的头,莫要……莫要……火烧水淹,挂在外面风吹日晒,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秋妃连声说着,哭得浑身发抖,仿佛眼前的圣上威严的外表之下是个古怪的暴君,一言不合就会在她身上施加种种惨不忍睹的酷刑。这当然是谎话,但她只盼这些恐怖言语能吓住那行刺之人,让他承受不住,自行放弃,就算不放弃,露出一丝破绽也好。
计谋盘算得好,但她还是失算了。
她哭诉多时,将能知的可怖之事都一一倒出。那行刺之人不为所动,连呼吸都没有变化。在秋妃哭哭啼啼之时,刺客扭转刀柄,又一次向圣上身上砍去。
“呃……啊!”床榻上的圣上吃痛,发出无力的惊叫之声。
秋妃顿时收住了哭声。既是无益之事,她也不必浪费力气去做。
现下状况虽然目不能见,但几次交锋,她已多少清楚了一些事情——
“你毁伤圣体,可是死罪。”
从地上站起,秋妃昂首而立。她摸摸自己颈项,在那里,方才刃尖刺入,留下正在流血的伤痕。回忆方才,在一片漆黑之中,那刺客竟能准确刺中目标,显然他懂得听人气息,辨认方位之术,而刺中之时,他依旧能把握力道,手未有一丝颤抖。
“我不知你是何人?但既是武人,应该明了刺伤圣上与贵妃,该当何罪。”
不管刺客用的是刀剑还是匕首,他定然是个惯用武器之人。或许是长安之中少年游侠,也可能是军中之人。无论如何,秋妃见哭诉无效,只得以法威压。
她一番义正辞严,但刺客并未回话。
这倒在秋妃预料之内,方才她说的,酷刑暴君,这光是想想就能吓得常人噤声,刺客却无一丝一毫之惊惧。若非是下定必死决心,就是早已看穿她不过演戏,此人定是对宫廷、圣上都有一定程度了解之人。
“还不快快伏罪,我会向圣上求情,饶你不死!”
她方才一跑一哭,想要拯救圣上之心简直昭然若示。刺客却并未置她于死地,显然只有一人,不敢离开圣上身旁。不过这仅限屋内,屋外是否有伏兵,秋妃也不敢揣测。
只是现下也无法,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和持剑刺客相斗?
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喝道:”你以为我没看穿吗?你根本没有党羽,在这屋中,你只有一人!发现圣上不在,宫中侍卫定会赶来,到时你真的插翅难逃!还不快放了圣上!”
声音很大,震得秋妃自己耳朵都疼。几乎是同时,一股不祥的预感仿佛凉意,自秋妃脚下一阵一阵地往脊背上传去。片刻后,她听见刺客有了动静。
那是一声笑。尖利的、诡异的,宛若野兽嘶鸣般的笑。
“你……”秋妃的脸一瞬间变得苍白,”难道是你……”
刺客没有回答。刚才大喊的余韵已经消失,黑暗又一次重重地压下来,恐惧在瞬间爬满了秋妃全身,如同带刺的荆棘,将她紧紧缚住。她张开嘴,想喊,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在心中,那近乎本能的呼喊,反反复复地回荡——
“是他,是他,五年前意图血洗洛阳的人……他回来了!从地狱回来了!”
千言万语在心中碰撞,交汇,最终变成一个词,在脑海和嘴边轻声呼唤。
“叶……救救……”
然而这求救传不出去。长廊之上,年轻的宦官连连向宫女道歉,牵起小黄门,骂骂咧咧地走了。那宫女抱怨几句,捡起铜盘,仍旧迈着小碎步,飞快地离去。今夜的呈露之宴仍旧有条不紊地预备着,人们只当圣上和他宠爱的妃子仍旧沉睡在甜美的梦境之中,没有人发现他们的险境,没有人发现他们已经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