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夕阳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洛依问着。

“你说。”

“这场战争后,你就不要当兵了好吗,不管做什么都行,就算我求求你了。”洛依恳求的写着。

我也想?陆亭下意识的写下这三个字,又很快的划掉,心中猛然一痛,似乎回想起了什么,重新写着:“我不怕死。”

洛依愣神的看着面前的相片,嘴中苦涩,手中的笔在纸上来来回回,却写不出一个能辨识完整的字体。

“可我,不想让你死。”

这几个字,却如天书一般,扭扭曲曲,像是一只毫无目扭动着身躯的蚯蚓。

人始终都会死的,对于死亡,人类是天生就带着恐惧的,就算陆亭如何掩饰,如何的大无畏,那来自心底的恐惧依旧让自己不安。

也许,这份不安的情绪,更多的事来自另外一个因素,一个陆亭不愿意告诉洛依的因素。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陆亭心中有很多问题,他需要知道答案,但他现在只想要一个答案。

洛依没有回话,陆亭似乎知道她在等自己问,很快就写下道:“你为什么要保护我,从小到大,只是为了不让我死吗?”

洛依的回复只有三个字,铿锵有力,“因为,我爱你。”

陆亭摸着突然疼痛的心口,微酸的鼻子,让眼泪直流,也许,这就是情愫吧,从未相见,却早已情根深种。

我爱你,这三个字,却若千钧巨石一般压在洛依的胸口上。

因为我爱你啊,所以我宁愿为你去死,洛依对着陆亭的照片大声的吼着,一口淤血猛然喷出,落在笔记本上,若点点梅花。

部队到达了LY,陆亭再也没等到洛依的回复,唯一出现再笔记本上的是朵朵如血般的梅花。

陆亭心中很不安,那种来自心底的不安,说不清方向,只是不安的心脏下,在阵阵刺痛。

战争很残酷,残酷的让陆亭连枪都端不稳,曾经陆亭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能够胜任作为一名战士该有的素质。

可是,已经见惯了生死的自己,还是忍不住打颤,一枪未发,却间接害死了排长。

陆亭怎么也忘不了排长最后那死不瞑目的棕色瞳孔,“带着他们,继续冲。”

没有国家大义的豪言壮语,只有一种视死如归,看淡一切的平静。

那一天陆亭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一直在跑,但是这跑已经不再是逃跑了。

枪声、炮声、嘶吼声,全部都混杂再一起,排长的血,自己的血,日军的血,全部泼洒在血红的军装上。

人就像一颗颗倒地的大树,变成木柴一般的残肢断臂,任其在炮火燃烧,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冲’字刺激着大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如今的临河如同不久前的长江之畔,鲜血染红了整个河道,死尸在水中沉浮,飘往未知的地域。

他们跑过了临河,跑过了LY,跑到了费县,还没来得及喘气,又跑回了LY增援。

陆亭不知道自己打死了几个鬼子,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在滴血,因为自己感觉不到疼痛,满是血污的身上根本不知道伤口在哪里。

陆亭只知道自己从副排长当到了排长,排长又当到了副连长,最后又当到了连长。

陆亭也不知道陈长柱是死了还是跑丢了,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当了没剩几个人的连长。

最后,在LY休整的时候,才知道陈长柱真正的死了,被大炮轰得稀烂,连渣都不剩,最终只找到了他的一副上尉领章。

4月21日,部队还是撤离了LY。

陆亭也再撤离的前一天被炮弹击中,负伤昏厥过去。

等陆亭醒过来时,已经和部队失去了联系,LY也迎来了日军的报复,开始了一场新的屠杀。

LY城在战争开始的期间,已经被日军轰炸过无数次,早已残破不堪,等到了日军进城后,更是十室九空,草木皆枯,千户人家连同鸡犬一概不留,惨不忍睹。

陆亭同南关美国医院的伤员,在老乡的帮助下连夜转移,但是更多重伤员却只能被抛弃。

陆亭开始了自己最不愿意的事情,跑。

这是一场没有目的的跑,落荒而逃的跑。

陆亭以为自己参军了,就不会跑了,就算是跑,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陆亭想要这样的死法,可惜,终究还是和那群伤兵一样,舔着慷慨就义的鲜血,却没了赴死的决心,最终四散而逃,苟延残喘。

陆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往南方跑,也许,有些东西早已经命中注定。

银杏市,似乎名不副实,破烂的街道上,也就寥寥几株伤痕累累的银杏树。

这座江南的小城,如同所有战争中的城市一般,已经毫无生气,破败的街道,萧瑟的集市,面如死灰的路人。

战争带来了不可磨灭的痛楚,就算这满目疮痍的城市,也依旧有着它的脊梁骨。

那远处的屹立的钟楼,依旧敲响着它沉闷的声音,警示着国人。

那是银杏私立大学,虽然大门早已崩塌,但那‘诚真勤仁’四个字的校训依旧牢牢树立在教学楼的墙上。

“陆亭?”陆亭正在发神时,却被教学楼上的一个人喊住。

“明云?”

意外的惊喜,莫名的熟悉,曾经那意气风发的同窗,却在这破败的城市再一次见面。

当初分别时的那个桀骜又瘦弱的同窗,依旧还是那么的瘦弱,还是那么的伶牙俐齿,“我以为你死了。”

“和死也没什么两样了。”陆亭一身破烂的像个乞丐,带着自嘲。

“敢不敢打鬼子。”明云给陆亭递过去一把破旧的步枪。

陆亭摇头笑了笑:“这有鬼子吗?”

明云轻哼一声:“就快来了。”

陆亭顺着他的眼光看向远处就要落下的太阳,余晖抛洒在宁静无人的小城中,像个死城。

教学楼三层的房顶已经被炸没了,陆亭依靠着残垣断壁,看着周围的二三十人,有和自己一样当兵的,有城中的市民,有逃难来的难民,有学校的学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的眼神都很坚定,也很平静,像一滩死水,但却映射着霞光。

“都不怕死吗?”陆亭环顾着众人。

“该死的和不该死的都死了,留下的都是不怕死的。”有个老兵打趣着。

陆亭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副领章,那是陈长柱唯一留下的东西。

明云看着陆亭手中的领章,惊叫道:“军官?”

惊叫后便满意的看着陆亭点头,随后向后面的一个女学生道:“同学,会针线不?”

那女学生仰起头道:“哪个女子不会针线的?不过,萧老师,你问这干嘛?”

明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去,把上次我们捡到的那个军装拿来。”

众人不解的看着明云,等到女学生回来时,才终于明白了明云的意思。

明云接过女学生拿来的将校呢子暗绿色军装,想也没想的就将军装上的少将领章扯掉,又夺过陆亭手中的上尉领章,示意女学生将这个领章缝上去。

这时,明云才开口道:“就算死,也要死出中国军人的气节。”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只见陆亭脸色潮红,再夕阳的余晖下更是红得透亮。

明云并没注意到陆亭脸上的神色,只是催促他去洗漱。

等到陆亭洗漱完毕,穿上崭新的军服后,更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明云欢快的拍手叫好,眼珠一转,却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相机,让陆亭站好后,就咔嚓的按下了快门。

1938年9月。

银杏大学破败的教学楼三楼上,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中国人,望着落入黑暗中的太阳,渐渐的消失在黑夜中。

陆亭将笔记本翻到后面几页,在密密麻麻的对话下,写下了一句话:“我答应你。”

然后陆亭在笔记本前面对洛依写下了最后一句话:“能给我讲讲我们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