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乡下的那路厨子,聪明而贫穷,没有跟过师傅,一切手艺都是自己苦苦琢磨出来的,所以和正经厨子又不一样,出自他们手的七碟八碗就有了特殊的地方,但怎么个特殊又让人不好说,总之是很受乡下人欢迎。这父子俩长得几乎像是兄弟,都高大漂亮。做父亲的十八岁上就结了婚,十九岁上就得了这个儿子,现在的情况是,父子俩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对嫡亲的兄弟。他们是一个村一个村地挨着去做席,做一张席五块钱,十张席是五十块钱。除了这可怜的工钱,他们每做一回席照例还可以得到两瓶酒和一条烟,酒是最最普通的那种烧酒,乡间作坊出的那种,没有什么牌子,喝到嘴里却像刀子,用空酒瓶子灌了去就是。烟是“迎宾”烟,最大众的那种白壳子。这父子俩在这一带还很有名:一是他们给人家做席从来都不泼汤洒水;二是他们会尽量替主家着想;三是他们并不负责买料,主家有什么他们就做什么,而且是尽量往好了做。这就与别的厨子不同,这就渐渐有了好人缘儿。虽然这样,这父子还是贫穷得很,儿子已经一连谈过三个对象了,只是因为家穷又都吹了,做父亲的很为儿子的婚事犯愁,话就更少。儿子也心里急,却不像他的父亲,是一声不吭,是近乎病态的那种自尊和矜持。如果他会来事,亲事也许早就成了,但他就是不会和女孩子在言语间回转,不会和女孩子在来往间使小奸小坏。这是性格很耿直的父子俩。
河边村的人们先是看到了这父子俩在那里忙,后来才知道武国权家要办事了。
三个大灶,已经砌在了武国权家后门外的空地上,空地的后边是那条河,河水在太阳下无声而闪烁地流着。除了那三个大灶,武家还让人从小学校那边拉了三个门板放在那里做案板,这真是够排场。猪肉都是从外边现买的,一共三片,白晃晃地放在那里,血脖子是艳艳的红。羊有两只,是活的牵回来现杀,还有二十多只活鸡,都给竹笼罩着,先已喂了两天玉米,鸡就在这两天里又猛长了些分量。这父子俩此时就站在案子边收拾这些要上席面的东西。那三片猪肉是先剔骨,剔好的骨头又仔细分开,腿骨、腔骨算一份,放在一个大盆子里;排骨算一份,又放在另一个大盆子里。这两种骨头因为要做两道菜,所以要分开煮。腿骨上的肉多一些,算一个菜,乡下普遍受欢迎的菜,叫“侉炖骨头”,里边要加大量芋头和萝卜。排骨要斩成一段一段的,时下喜欢的是糖醋排骨,临出锅还要加些菠萝块儿在里边。这排骨要先在锅里用酱油调味煮了,煮八成熟,从汤里捞出来再过一下油,这么一来,排骨既是酥烂的而又有嚼头。讲究一点儿的,还要把排骨里的骨头一根一根抽出来再往里边塞上用油炸过的芋头条,芋头条也必须先用油炸挺了。做父亲的去问武国权的女人了,问:“要不要把骨头去了镶芋头?”武国权的女人马上就问:“现在是不是都讲究这样做?既然讲究这样做就这样做,多用一点儿芋头有什么了不起?”骨头这时已经下了锅,腿骨和排骨是各下各的,是两个锅,是分开煮,要不是这样,就怕腿骨煮熟了而排骨已经稀烂了。这父子俩是规矩的手艺人,他们只在后边做,前边是一步不去。这也是谨慎,前边将来有了什么事,比如丢了什么东西或碰磕了什么,和他们就不会有任何关系。晚上呢,这父子俩就睡在灶台边临时支起来的棚里,也算是下夜。这会儿呢,父子俩已经把剔好的纯肉又一块一块分开,五花肉切成一方一方的要下锅煮过,要做扒肉条和乳腐肉方,其他部位的肉还要剁包包子和炸丸子的馅子。六个猪肘子也都齐齐斩了下来,那做儿子的年轻人,已经在案子边把这六个肘子剖得平展展的,是一大块,在里边夹了桂皮和八角又卷起来,用麻绳紧紧捆圆了,做父亲的还怕儿子捆不紧,不放心,又过来看了一下,用手死劲攥了攥。这肘子只有捆扎紧了才能煮出形来,切凉盘的时候才会一片一片站得住。这肘子和那五花肉块便也下了锅,却是和那一锅排骨一处煮。做好这些,这父子俩就在那里“砰砰砰砰”剁馅儿了,猪后屁股那块儿的瘦肉最多,便用来剁馅子。剁好的馅子,一是要炸丸子,二是要拌蒸包子的包子,乡下办事讲究的是包包子。大蒸笼已经从饭店那边借了来,一共是十二屉,都已经让人在河里“唰啦、唰啦”洗过,现在就立在武国权家后院的墙边。这就是气派,像个办事的人家。十二屉笼屉还要紧着倒腾着用,先打蒸锅,把要上笼蒸的肉条、肉丸、鸡和鱼都先蒸出来,用这村里的话就是“打蒸锅”,先要用汽“打”出来。到第二天办事的时候再把包子蒸出来,这是一赶二、二赶三、三赶四的事,父子俩要一直忙得团团转。但再忙,这父子俩都只显得从容不迫、有条有理。骨头和肉都下了锅,八角的香气也渐渐漫开了,村里的狗已经在周围转来转去了,在互相咬,你咬我我咬你,咬出一片锐利的叫声,这亦是办事的气派。这父子俩呢,这时又开始收拾他们的鸡,这父子俩先把鸡一只一只杀了,鸡毛按规矩是归他父子俩的,这父子俩便用了一个蛇皮袋子拔鸡毛,在蛇皮袋里拔,外边一点点鸡毛都没有,杀一只鸡就把一只鸡塞到蛇皮袋里去拔,鸡毛都在蛇皮袋里,既干净又利落,却不是用开水烫,把湿漉漉的鸡毛弄得到处都是。“一口袋鸡毛能卖多少钱呢?”有人在旁边问了一声,那父子俩也不回答,只管全神贯注地收拾鸡。鸡血却又都被小小心心地接在塑料盆里,二十多只鸡,共接了三盆,待会儿是要用鸡血灌小肠的。用鸡的小肠子灌了再上笼蒸,蒸熟晾凉切成小段是要与韭菜一道炒,这道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老年人又咬得动。只是现在人们的日子富裕了,再也瞧不起那点点鸡血,这道菜现在许多厨子都不再做了。这父子俩在那里接鸡血的时候,武国权的女人还过来看了一下,说:“那血不要了也算,办这么大的事不在乎那一个菜!”口气是阔气的。但这父子俩还是把血接了,又马上灌起肠来,武国权女人嘴里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是高兴,因为这父子俩为他们着想。二十只鸡的鸡胗,也被这父子俩细细地剥洗了出来,颜色一下子灿烂了起来。黄黄的鸡胗上有很好看的紫蓝色条纹,一个一个地排放在案子上像是要放出光来。过一会儿就要用椒盐细细搓软了晾在那里,这又是一道菜,要与红色的小尖椒一道炒,是道下酒的好菜。主家自然更是高兴,这道菜,一般厨子现在都不敢去做,一是费工,二是炒鸡胗怕掌握不好火候,到时候不是炒老了就是夹生。这鸡胗用盐杀了便会紧起来,紧起来才会切成极薄的片儿。这又是一道看手艺的菜,既要看刀工又要看火候。收拾完了鸡,做儿子的细细把鸡皮上的细毛再用火燎了一回,然后在案上“砰砰砰砰”切了块儿,然后也下了锅,也是要煮八成熟,然后再过油,再上笼蒸,是黄焖鸡。这武国权家真是阔气,阔气就表现在既舍得油又舍得工夫,一样一样都不肯偷工减料,比如这鸡,原本就可以煮一锅,到时候装盘上桌就是。但武国权的女人出来对这父子俩说了,要“足工足料”地做。这时候,这父子俩又蹲在那里洗鱼了,是鲫鱼,这里的人却非要叫它“福鱼”不可,简直是岂有此理。但这里的人们喜欢这么叫,你又有什么办法?这里办事最最讲究的就是要吃福鱼,而这一带最有钱的人家吃福鱼讲究的就是吃“荷包福鱼”,也就是把肉馅儿镶在鱼肚子里做的一道菜。这父子俩又请示了主家:“做什么鱼?是炖福鱼还是荷包福鱼?”武国权的女人马上应声说了:“当然是荷包福鱼!”这才是办事的人家!这父子俩这时就在那里往福鱼的肚子里一点一点地填肉馅儿,这肉馅儿既要让鱼肚子鼓起来,又不能漏出来,所以收拾鱼就有讲究,鱼肚子上的口儿不能开得太大,只开两指大个口儿,把鱼的内脏掏出来就行。做父亲的这时已经被主家办事的阔绰感动了,也是受了刺激,一边往鱼肚子里填肉馅儿一边在心里想:自己儿子结婚的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请客人吃得起这道菜?是不是到时候往鱼肚子里填的是豆腐?又在心里想:这家人娶了什么样的媳妇?竟这样排场!这样福气!做儿子的呢,也在一边往鱼肚子里填肉馅儿,想的倒是这家的新郎长得什么样?岁数比自己大还是比自己小?父子俩各自想着心事,就又到了收拾羊的时候了。羊昨天已经杀了,羊肉在这地方只做两样菜,一道菜是“扒羊肉”,先煮半烂,然后切一指宽的条儿,再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上笼蒸。这羊肉不能煮太烂,煮得太烂就看不出刀工了。另一道菜就是羊汤,羊骨头和羊腿还有羊脖子上的肉都要放在锅里一起煮,到办事的这天早上,客人和亲戚们都会早早地赶来喝一碗羊汤,羊汤里到时候还会放些碧绿的芫荽沫儿和红辣子,羊汤要想煮得好喝就得用一两只整羊。煮羊汤是晚上的事,等到一切蒸锅都打好了,别的菜也都就绪了才开始煮羊汤,直煮一夜。人们出门吃喜宴,最最要紧的是这一碗羊汤,这羊汤可以尽着肚子喝,不够还可以再添。收拾羊的时候,武国权的女人对这父子俩就更满意了,她看到了那两只肥团团的羊尾已经给放在了案子上,那做儿子的,已经用刀把羊尾拉成了两指宽的条儿。武国权的女人,不知道这又该是一道什么菜。在这乡下,这羊尾一般就不用了,谁愿吃谁拿去,因为它的肥腻和膻气。武国权的女人过去问了一声,那做儿子的便说是要做一道“杏梅汆羊尾”,是要把羊尾切了薄片用开水汆,再上笼和泡好的杏干儿加白糖一道蒸,蒸好了再回锅。这是一道别的厨子都不肯做的菜。那做儿子的对武国权的女人说:“要不就浪费掉了。”只这一句,不肯再多说,又埋头切他的羊尾了,每一片都切得飞薄。武国权的女人原是嗓子里卡了一片茶叶,怎么都吐不出来,她到后边来找一口醋漱喉咙,这时候倒又不忙着用醋漱喉咙了,看那年轻人切飞薄的羊尾巴片。这时送酒的老三恰好“嘣嘣嘣、嘣嘣嘣”地开着小四轮来了。武国权的女人让老三索性把酒都放到这父子俩的后边来,在这乡下,人们是习惯喝热酒的,酒都要倒在一个一个小壶里热过,然后再上桌。整整二十箱子白酒就都给码到了父子俩的案子边,这亦是一种信任。武国权的女人当即取了一瓶酒,要这父子俩到了晚上喝一喝,挡挡风寒,虽然已经过了阳历的五一节,而阴历的四月初八还没到,晚上凉气还很重,而且这几天一到晚上就要起风。
这时候,村里来帮忙的女人们也来了,她们的任务是帮着武书记家蒸包子蒸馍蒸花卷蒸糖三角和蒸枣卷子,先要把面擀着起好,到了晚上再蒸,米饭却要第二天再做。她们是在前院的厨房里做,但她们像是参观一样都先到后边来看了一看,因为这父子俩在这里一样一样地操作,每样都做得干净利索而且有模有样,盆是盆,碗是碗,厨房里的事,好像在这一刻对她们来说又忽然变新鲜了。灌好的鸡血肠已经挂在了那里,亮晶晶鲜红的一条又一条,不像是食品,倒像是漂亮的拉花儿,挺喜庆的,鸡血因为搅了些盐巴进去,这时已经红红地凝固在鸡肠子里,就等着上笼去蒸了。在这空当里,这父子俩可以抽一支烟了,他们便取了烟出来,烟是最便宜的“迎宾”牌子,就放在灶头上,这是主家给他们随时抽的,另外按规矩要给他们带走的要到最后一天才拿给他们。
“娶过媳妇没有?”不知是村里的哪个女人,随口问了那做父亲的一句。
父子俩竟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做父亲的却说那鸡血肠要再晾它一晾才好上笼蒸,这话却又不知是对谁说,既不是对那问话的女人,又不是对他的儿子。就这样,做父亲的轻轻把那女人的话题挡了回去。
怎么说呢?由于是人家的婚宴,由于总是给人家做这婚宴的席面,这父子俩总是在喜庆和忙碌中度过,他们总是不说话或很少说话,但这并不说明他们的心里不装事,他们的心里也装事,经他们手的东西的丰裕和简薄都可以让他们掂量主家日子过得富足或不足。即使是日子过得再简薄,因为是办宴席,也多多少少显得油水光亮,油啦,肉啦,酒啦,烟啦,总是要钱来买,这父子俩是有心计的,他们可以一眼就掂量出主家是否有钱,办这个宴席是铺张了还是主家刻意在吝啬。但每一次给人们办婚宴席,这父子俩在内心都要受到一次刺激,那就是世上又一对新人终于要结婚了。晚上呢,必然是入洞房了,入洞房呢,必定是要做那事了,结婚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可以让一个男人放足了胆子和用足了力气在女方身体里进进出出。这父子俩,做父亲的总是在想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也可以把婚事办了;那儿子呢,心里的想法就多一些,就更丰富一些,有时候想法多得都会让他自己的身体受不了,比如看到了那新娘或新郎官兴滋滋的脸庞,比如听到了一句什么人调笑新郎官的荤话,这儿子就总是无法不想到晚上的事情,有时候下边就会火棍样顶得老高。这时候他的脾气就会变得无比倔,比如他父亲这时要他做什么他会偏偏不去做。也就是说,做这种宴席,儿子最容易受刺激,几乎是每一次给人家做婚宴席面他都要受到刺激,身体的刺激过一阵子总会消退,精神上的刺激就不那么好消退。如果那些新郎官岁数比他大,这儿子所受的刺激就相对小一些,如果新郎官的岁数比他还要小,那刺激就会加倍。由于是人家的婚宴,这做厨事的父子俩总是能在一边冷静地旁观,总是把人家和自己做一回比,相比的结果几乎都很一致,那就是不论这家人富裕或不富裕,人家总是在那里办喜宴了,总是在那里入洞房了,结论是一个,人家都要比自己强,这父子俩心里便更加沮丧。
那么大的朱红色南瓜给搬来了,放在了油乎乎的案子上,你这时就可以看出那儿子内心的苦闷,他手里的刀一下子抡起多高,只一阵工夫就把偌大一个南瓜砍杀得落花流水,反正切瓜这活儿又不要看刀功,大块切小块,小块再切小块就是。只有在这时候,儿子才畅快一些,这亦是一种发泄。当父亲的明白儿子心里的苦闷,便到一边去抽烟了,望着那条河,河边黄黄的,老半天,做父亲的才明白那原来是菜花儿,他也走神了。这时候,他又听到儿子在灶那边用热油过那些明天炒菜要用的肉片儿了,“唰”的一声,一勺肉片儿下了油锅,一下子,腾起多高的火苗,这就说明火好,做儿子的,还没发泄尽,手里的铁铲把锅敲得多么响,那火苗子又一蹿,一下子起多高,旁边的乡下女人都看呆了,喝出一声“好”来!“哗啦、哗啦”,这一勺肉片儿已经过好了,儿子把手中的炒勺“啪”地一敲,过好的肉片儿被放到另一个盆子里,又“唰”的一声,又一勺肉片儿开始过油了,“嘭”的一声,火苗又蹿了起来。“哗啦、哗啦”,这一勺肉片又过好了,炒勺又给“啪”地一敲,过好的肉片又给放到了另一个盆子里。什么是手脚麻利?这就是手脚麻利。
“这才叫办事!”旁边不知是谁赞了一句,说武家办事真像个样子,说请人的帖子都怕是已经发到区上了,区上明天定会来不少人。旁边的人这么说话的时候,做父亲的又在心里想,要是自己儿子办事呢,能请到多少人?做父亲的甚至又想到了河下的那个姑娘,有那么粗的两条辫子,因为那两条辫子,做父亲的就无端端地也喜欢那姑娘,但那姑娘现在已嫁了人。那姑娘嫁人原是没什么好说的,好说的是居然是他们父子俩去做席,也是在后边临时搭的灶头上做,做了一天一夜,又一个白天。到后来人们闹洞房,闹得特别厉害,那新娘答应给每人十块糖果才被允许去解手,那新娘到后边来,因为厕所就在后边,父子俩才一下子都愣在了那里,连那姑娘也想不到做席的会是自己过去的对象。那一次,接下来,做儿子的忽然没了神,只是喝酒,只是不说话,但并不就收拾了家什走人,还惦着半夜里新娘新郎吃对面饭要用的汤汤水水。给新娘的汤碗里照例是两个肉丸子夹一截三寸大的肉肠。新郎的汤碗里却是一根小茄子上套一个油炸的黄黄的焦圈儿。这就是闹房,这就是调戏,这亦是给新娘上课,教她明白一些男女之间的私情。
天黑了,做父亲的端了碗饭蹲在那里吃,心里想的却是要比一比,把这一年来做过的大大小小的席面都想了一个遍。还是这武家的席面大,不说别的,临到天黑,村里的老三又用小四轮送了一回水果,西瓜和香蕉,这就更显示了武家的气派与众不同,是城里人的作风,居然还要上水果盘!放水果的盘子也拿了来,长的,像鱼盘,武国权的女人对父子俩说西瓜要切成一指宽的一片一片,每片西瓜上还要扎牙签,香蕉亦要一切两段,为的是好剥皮,这是人们新近从城里餐馆里学来的招式,父子俩都一时弄不清这水果是要先上还是要等到吃完饭再上。武国权的女人是在城里见识过了,她告诉这父子俩水果盘是要在吃完饭的时候再上。那么,切几片呢?做父亲的又在一边问了。武国权的女人想了想说就切十片吧,恰好每人一片,香蕉呢?是要切五根,每人半根,武国权的女人又说。吃过饭,父子俩又合力倒了一下锅,把煮好的肉锅放在了一边,又在灶上架了另一口锅开始煮羊骨头和羊下水。端离灶的锅凉了一凉,做儿子的便把锅里的肉方都一一捞了出来,再晾一晾,便要过油了。一盆黄酒底子已经放在了那里,要过油的肉方都要先在黄酒底子里浸一下,肉过出来才好看。这一夜,父子俩干到很晚,过完油的肉方和鸡块儿要再放回到煮肉汤里去煨一宿,第二天便要上笼蒸。该过油的大肉方和小肉方还有鸡块儿和鱼,还有要做扒羊肉的肉条都过好了,父子俩又合力从灶上下了油锅,做父亲的要儿子去睡,床就在灶头那边,是两张门板对的,上边铺了草垫,还有就是武国权的女人叫人拿了四件破旧的军大衣来,父子俩每人正好两件一铺一盖,反正也不脱衣服。儿子躺下了,脸朝着灶头那边,眼睛睁得老大,眼球被灶火照得一闪一闪。忽然间,儿子的嘴里吐出一句话来!人家也是个人!咱也是个人!做父亲的没说话,身子却一下子紧住,再也不放松,肩头便显得尖尖的。那边,煮羊汤的锅里“扑哧”一声,又“扑哧”一声,又“扑哧”一声,是羊汤滚沸时把汤溅了出来。前边院子里,来武家相帮做活的女人们正在彻夜把包子和花卷一笼一笼蒸出来,当院点了四个瓦数很大的灯泡,那光亮直亮到后边院子里来,倒好像前边的屋子此刻在放出光芒来。
然后,天就亮了。
天亮后,客人就陆续都来了,来得最早的都是武国权家的那些亲戚。羊汤锅在天明前又给加了火重新煮沸了,做厨事的父子俩也早早起来,切了一大海碗芫荽,又用滚油泼了一海碗辣子。前院早已经在炸油饼了,炸好的油饼一盆一盆扣在那里,等前来的客人吃,这村里的规矩是谁来了谁就吃,羊汤、油饼,还有两个凉拌菜。菜都拌在大洗衣盆子里,油很厚,亮光光的,早上的这顿吃喝是流水样的,人人都要来,来了就坐下吃,吃完了可以离去,到中午再过来。那些来帮武家蒸包子蒸馍的女人也只能靠在那里歇一歇,也有不想睡的便镶在牌桌边一边打哈欠一边看牌,她们不能走,天亮后她们还有许多零碎事要做。后边的父子俩当然不知道前边有三桌人在打牌,而且还没有打完,他们在灶头一遍一遍地往盆子里舀羊汤,再让别人端到前边去。就这样,早晨一晃就过去了。早晨过去了,武国权的女人领那几个女人又过到后边来。这时是用到她们的正经时候了,一大盆子泡好的木耳,又是一大盆子泡好的金针菇,还有一大盆子蘑菇,还有海带盆子,还有银耳盆子,还有泡粉条的盆子,还有两桶豆腐,再就是各样的蔬菜:蒜薹、小油菜、茼蒿、茄子、西红柿、青椒、长山药、黄豆芽、绿豆芽都给一趟趟地搬到后边来。让父子俩忽然吃了一惊的是还有各种熟肉,这是他们不曾想到的,是武家从城里早早买来放在那里的,是香肠、是小肚儿、是千层脆的猪耳朵,还有皮蛋和熏驴板肠,这时也都给搬到了后边,一样一样放在案板上要切好装盘,这就更显得和别人家不同,后边便更加热闹了。那些女人干着活,看上去只是乱,两手不停在那里又是择黄花,又是择木耳,又是择蘑菇,接下来又一样一样地洗菜。这时已经有人把一根粉红的塑料水管子从前院拉了过来,就在那边“哗哗哗哗、哗哗哗哗”长流水地洗,把蔬菜一样一样地洗过来,水已经流出去很远,在不远的地方白晃晃聚成了一大片水,那水忽然又一转,朝下边流去了,那边是河。洗好的菜都已经分别放在大盆子里,一盆又一盆让人简直是有些激动,只有在这时候那做厨事的父子俩才显出他们的尊贵来,好像是台上的主角终于有了龙套来给他们跑了起来,这时候父子俩几乎不再插手,打蒸锅的事已经安排好了,香气从蒸笼上渐渐弥漫开,到开席的时候只要看炒就行了。这时候父子俩倒有些激动,他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大的排场,这毕竟是在乡下,这父子俩,简直是有几分骄傲的意思在心里了。乡下的厨子,竟然做这么大场面的席!
前边院子里呢,已经准备了鞭炮,那一班鼓匠来得要晚一些,是乡里有名的“新时代福庆班”。人来了,先不吹,先去桌边坐了慢慢喝羊汤、吃油饼,人人的嘴上、额上马上都变得油光光的。那两个女的,是唱现代歌曲的,衣服穿得真是顶顶特殊而性感,上衣很短,短到快要露出肚脐眼儿,下边是裙子,也短,短裙子下是两条腿,当然会是两条腿,但这两条腿和别人的腿不一样,是穿了紧身裤,是线条毕露,一走一动,不但会露出后边那圆圆的两片屁股,前边亦是春光外露鼓鼓的一团。这班鼓匠还带着他们走四乡都要带的电喇叭,这时有人在那里开始安装了,站在一把凳子上,在院子门外一左一右各装一个高音喇叭,喇叭上又各吊下一个红绣球。
婚礼是快到中午时开始的,先是鼓匠们迎了出去,各举着自己的乐器,吹着那支极热闹的《走进新时代》的曲子,走到一半又改吹一曲《纤夫的爱》,再走一段又吹一曲《老鼠爱大米》,一直迎到了村外,那边的人马也已经过来了,是八个年轻人,都衣着鲜明,护着一个彩棚,彩棚上绣了大朵的牡丹和小小的凤凰鸟,还有黄黄的流苏,真是好看,好像让人一下子回到了古代的日子,古代的日子只是让人觉得有没完没了的温馨。而彩棚下边却又不是轿,是一个遮了彩绣的小小棚子,棚里边的东西被遮着,这就显得有些神秘,就一直这么吹打着又走回来。这彩棚呢,被吹吹打打接进武家前边的院子时,人们就又都看到了武家亦在吹吹打打的音乐里抬出一个彩棚。两个彩棚同时被掀开,里边是两个小小的牌位,牌位便被人放在了前院南房的正面桌子上,便马上被人用红线绾在了一起,桌子后边的墙上挂着两面红旗,贴着红纸的礼仪单子,上边的墨字个个黑得发绿,让人眼睛发花。这时有人开始放鞭炮,是二踢脚,“砰——啪”一下飞起老高,再一头栽下来,不知掉到哪里,院子里的人流便又涌动一下,像潮水。
没人注意那父子俩也来了前院,他们忽然动心要看看新人,因为这是他们迄今为止做过的最好的席面,所以他们想看看那一对新人究竟如何?更没人注意到这父子俩忽然又面无人色地回到了后边,他们开始慌慌张张收拾他们带来的炒菜家伙时也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即至父子俩匆匆消失了也还没人注意到。人们都拥到了前边,看前边的两个牌位被人们捧了在那里拜天地拜爹娘。当然这村里的人们都知道武国权是为他十四岁上得病死去的儿子办阴婚,武国权的儿子死了四年了,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到今年恰好是十八岁,是可以结婚的法定年龄。恰好呢,邻村有一个姑娘最近得白血病死了,这正好,两家便结这一门亲了。亲事办得真是既有声有色又有排场,只是到了中午大家该坐席的时候,武国权的女人才发现那做厨事的父子俩不见了踪影。各种的菜,各种的肉,粉条啦,木耳啦,金针菇啦,蘑菇啦一样不少,各种的吃吃喝喝也都一样不少,一盆一盆,又一盆一盆地放在那里,只是那父子俩不见了。那父子俩不见了,婚宴还得继续下去,便有人上了灶,是两个女的,在灶前毕竟显得吃力,目光闪闪,且一脸的汗。但客人们还是在前边开始吃喝了,并且纷纷给武国权敬酒,武国权也给人们回敬。鼓匠们又把那支《老鼠爱大米》细细吹了一遍。
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村子后边那条河“哗哗哗哗”地流着,绕一个弯儿,朝东,又绕一个弯儿,朝南,然后流到远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