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3

几个星期过去了,双方并没有再做任何接触。一方面,亲王从一个贵族手中租下一处位于沃尔霍夫河右岸的舒适宅邸,就此安顿下来。那里地处扎波拉斯卡娅大街,位于城中的木匠聚居区。在此期间,撒迦利亚也开始忙碌起来,他通常在晚上出行,独自在城中打转、布道。他依然惟妙惟肖地扮演着塞尔维亚人的角色,但身为犹太人的他在与人交流上还存有障碍。当地诺夫哥罗德人和他们夹杂方言腔的俄语让他难以理解。不过在外国人聚居的区域,大部分住民都是德意志人,而撒迦利亚的德语很是流利。

“你不得不承认,上帝是无处不在的,他遍布于各个角落。”撒迦利亚说道。此刻他正和一个肥胖的德意志商人同坐在一张桌子前。两人都喝醉了。

“拜托,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了。”商人乞求道。

“可只要你肯听我说上一句,我就能向你阐明他的本质了。”

“别来烦我,伙计。”

这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对充耳不闻者布道,结果只是徒劳。

如今手头时间充裕,撒迦利亚开始将自己的神学理念和思辨匆匆书写出来。起初,这些东西主要是对他的导师约哈拿所奉教义的简单提炼。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下笔变得更加自然流畅,他的观点也变得更为独立且富有活力起来,也逐渐跳出了其师所授的卡巴拉教义的条框。写作是一件要他独自完成的私密事务。他使用的是拉丁文,这样可以让他更好地阐述自己那些深刻的哲学命题。白天,当撒迦利亚出外奔波——或是自找没趣,或为亲王跑腿——时,他便将笔记藏在床铺干草垫下的一只皮包里。多半是由于对他青睐有加的亲王的命令,撒迦利亚有幸拥有了自己的房间。

他们一搬到新住所,听闻亲王给了这位新宠特权的阿达穆斯就来找了撒迦利亚:

“你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东西……看看你到底做了什么?为所欲为……你是个犹太佬,我知道……只有你们犹太佬才会做这样的事情。你们个个都像黑巫师,嘿,你们就是。”

事实上,尽管撒迦利亚身为犹太人,并且深受约哈拿卡巴拉密宗教义的影响,但他多年来一直在经历从主流宗教哲学中解放的过程,如今那些思想正渐渐成形、具体化。然而冰冻三尺终非一日之寒,步入那个超验世界是一段渐进的攀爬旅程。对大多数人而言,特别是对那些被东正教的迷信所蒙蔽的罗斯农民,这些思想无异于亵渎。幸运的是,由于殊为明显的语言障碍,人们不是总能明白撒迦利亚想传达的内容,并且经常视他为疯子。尽管和德意志人打交道并没有因为转译而被曲解的情况,但是他们对神学把戏漠不关心。如此一来,命运再度施恩于撒迦利亚,让他得以暂时幸免一死。

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那位亲王,后者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开始越发频繁地召唤他这位“塞尔维亚人”——大多是为了跑一些愚蠢的差事,或是从市场上买什么东西,但也会讨论眼下波列茨卡娅和他们这桩潜在婚事的困局。

“告诉我,布兰科,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市长那边还是一点风声也没有……我们该做些什么?”奥列科维奇问道。此刻他正躺在开放式壁炉前的沙发床上,赤身裸体,裹着厚厚的大毛皮毯。

“或许她对您没有兴趣,殿下。”

“又说得这么直白——好好改改说话方式吧。”奥列科维奇回道。

“好吧,那您希望我怎么说?”

“说些能暖人心的话,一些能慰藉我的话。”

“那便恕我不能对您如实相告了,殿下……直白是坏事吗?”

“不,这是桩着实可敬的事,”过了一会儿,奥列科维奇开口道,“但要换作我就没法做同样的事情——知道为什么吗……这就是我的为人之道。我想我这人就是用惹人厌的尔虞我诈捏出来的。”

“这不是事实,殿下,这点我可以肯定。”

“哈,哈,哈——就像这样,你也开始变得不诚实了——被我逮到现行了吧?是啊,继续吧,接着说……我可逮到你啦。”

“说什么呢?”

“哦,那不重要。”

亲王闭上眼睛,接着打起了盹——这也是正常的反应,尤其在他驻留诺夫哥罗德之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里无尽冬夜的黑暗和酷寒正渐渐消磨着他。看到主人睡去,撒迦利亚抓住机会离开房间,回到自己的屋里。反锁上门后,他从床垫下取出那只皮包,开始在临窗的小桌上写了起来。天色已晚,于是他掌起蜡烛照明。灵感迸发的他被一种超然的智慧包围着。他旋转着羽毛笔,正欲将上帝的崇高化作延绵不断的词句。然而,还没等他进入状态——他甚至连半页纸都没写到,沉重的敲门声就骤然响了起来,接着一个声音嚷道:

“布兰科,犹太佬,开门!”

撒迦利亚匆匆将笔记藏回原处,打开了门。

“主人找你,你跑哪儿去了?”门外站着阿达穆斯。

“你觉得呢,你个蠢蛋,我一直都在这儿啊。”撒迦利亚回道。

“好了,他正在找你呢,亲王可不喜欢等别人。”

撒迦利亚径直赶往奥列科维奇那里。

“你去哪儿了,布兰科?我刚刚没找到你。你可不能这样玩失踪啊。”亲王说。

奥列科维奇心情正佳。他依然赤身裸体地躺在沙发床上,睡眼蒙眬,心神涣散,手头拿着一杯蜂蜜酒。

“我有些事情要处理,殿下。”

“有什么事比我还重要?”亲王假笑着说。撒迦利亚失踪后,他喝了点酒,如今酒劲已经涌上了头,“我不相信你——你到底在做什么?”

阿达穆斯突然闯了进来。

“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殿下,正在谋划着什么,我就知道——”

“出去!”奥列科维奇对阿达穆斯大吼道。

呵斥之下,这位亲王最“忠诚”的仆人没有任何抗议,只是恶毒地剜了撒迦利亚一眼,便离开了房间。

“他是个蠢家伙——我真该教他滚蛋的,但我不能……和他讲话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明白,殿下。”

“但你不一样,布兰科,你真的不一样,”亲王打了个嗝,“容我停一下。”

“没事的,殿下。”

打嗝声再度响起,间隔变得越来越有规律,直到身体一阵痉挛:

“你……嗝……什么……嗝……我……嗝……嗝……嗝……嗝!给……嗝……我……一……嗝……一杯……嗝……水。”

撒迦利亚冲进厨房取了一壶水,不一会儿带着水壶和杯子回来了。

“给,殿下。”

亲王起身,赤裸地站着,任由枯瘦的躯体暴露在外。他拿着那只撒迦利亚已经倒满水的木杯,一口灌了下去。

“现在好多了……嗝……是的,好多了。”他说。

24

第二天,奥列科维奇、撒迦利亚和亲王的两名保镖前往圣索菲亚大教堂,顺着台阶爬上了钟楼。从那儿看去,景致煞是动人:圣巴西尔大教堂,科奎塔和王公之塔,还有庭院;若朝南面和东面望去,越过克里姆林宫厚厚的石制防御墙,从大桥穿过沃尔霍夫河就是商业区,德意志人、亚美尼亚人和波斯人会在那里的市场售卖自己的商品,再远就是一大片难以逾越的森林和沼泽了。

这个地形历史上曾多次拯救诺夫哥罗德,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次发生在十四世纪初,当时距离城墙仅一百英里的鞑靼人意识到他们无法通过沼泽,就此停下了脚步。那时,是大自然拯救了这座城市,而诺夫哥罗德人未来还将再度依仗于它。

“景致真不赖,布兰科?”

“是啊,殿下,棒极了。”撒迦利亚一边哆嗦一边应道。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地上虽有积雪,不过已经几周没下过雪了。正午刚过,阳光灿烂,但天色很快就会渐渐暗下来。

“不过还是看着令人沮丧,对吧?”奥列科维奇问,“我的意思是,拜托……那些人是怎么熬过这里的漫长冬夜的?我知道立陶宛比这儿好不了多少,不过我们好歹在更靠南的地方,所以得到的光热稍微多一些,对吧?”

“我想是的,殿下,但他们没有选择,不是吗?”

“他们当然有选择——每个人都有选择。”

“不是每个人都有。”

“你的意思?”亲王问道。他褪下厚厚的皮手套,对着双手哈气取暖。

“我是说有些人必须守着他们拥有的一切,在这种事上他们别无选择……”撒迦利亚说,“这么说吧:如果您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农人,然后您想要搬去——我不知道,比方说——一块更容易耕作的土地,去寻求更多农事上的潜在收益,但您身无分文,只有一两头牲口——或者连这都没有——您会怎么做?您自然搬不了。换成诺夫哥罗德也是一样,这里到底有多大,你我也都看到了。理论上那些农民的确可以自由向北搬去任何地方,可他们会想搬吗?他们该种什么庄稼,又该养什么牲口呢?这里的人在永冻土上又该靠什么来养活自己的家人?”奥列科维奇赞许地点着头,对他的下属这番高瞻远瞩的见解甚是欣赏。“还有,”撒迦利亚续道,“如果这里的农民是住在距此以南几百英里外的地方,比如切尔尼戈夫,他们就不会对那里的土地抱有微词,他们还可以供养一支军队……但眼下正如您所见,殿下,他们别无选择。”

“他们可以逃呀。”

“不,这么做并不可行,这点您心知肚明。”

“是啊,但依然有这可能。”

“不,没有这个可能。”

短暂的沉默后,亲王离开撒迦利亚和保镖的陪伴,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凝视着沃尔霍夫河上渐渐褪去的天光,河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正闪闪发光。过了一会儿,他回到队伍里。

“布兰科,”奥列科维奇开口道,“回到我们之前关于波列茨卡娅的话题上吧,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他的语调和姿态无不透着郑重。由于亲王向来玩世不恭,眼前这变化让撒迦利亚有点不太适应。“我的意思是,你预计我会在这个该死的地方待上多久?待个一辈子?”

“如果您想娶她,那就去行动吧,殿下。”

“是啊,不过我想听你说实话。”

“我一直都在说实话呀。”

“我也这么觉得。”

“娶她吧。立刻到她那儿去,事实上,现在就去。”

“我对整件事并无把握。她年纪稍稍偏大,长相也不尽如人意,不过倒不是我见过长得最惨的……好吧,就她这个岁数而言,她长得算相当有姿色了,真的,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不要问我的建议……当然我这么说,是出于对您身份和出身的最大敬意,殿下。”

亲王哼了一声,接着说道:

“当然啦……你是个聪明人,我感谢你的建议,但这是要我本人做的决定,我必须独自决断。这个地方正在渐渐消磨我的生命……不单单是无聊,还有这股凛冽的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