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 杂事第一[1]

【题解】

《杂事》共5卷,各卷之间没有明确的主题,这大概与《新序》一书在北宋的散佚有关,今本所存,或即散佚之后的遗存,因而很难看出明显的主旨。“杂事”之“杂”,正在于其内容涉及多个方面、难以用统一的主题来归束。不过总体看来,大体论及敬德、修身、尚贤、忠谏等君臣规范。各卷所论也大致有所侧重,体现出一定的思想倾向。故虽名曰“杂”,其实可以看做是明君贤臣嘉言善行的汇集,间有一些庸主佞臣的恶行败德,从中也可以看出刘向的政治理想。

本卷共21章(底本为19章,今据撰述体例及各章文意,分“昔者舜自耕稼陶渔而躬孝友”与“孔子在州里”为2章,“禹之兴也以涂山”与“樊姬,楚国之夫人也”为2章,详正文注),主要是称颂明君贤臣的仁德与善行,尤其是对贤智之士与忠直之臣的赞扬,兼及后妃的美德。其中“昔者舜自耕稼陶渔而躬孝友”章颂扬舜之孝悌,“孔子在州里”章赞美孔子之“积正”,可作为一卷之主旨。而“秦欲伐楚”一章,盛赞昭奚恤、令尹子西、太宗子敖、叶公子高、司马子反等贤臣,尤能体现本卷的思想旨归,其事虽未必确实,而其精神却是千载之下,凛凛不磨。至于虎会之论“人君侮臣”(“赵简子上羊肠之坂”章)、固桑之论“好士”(“晋平公浮西河”章)、宋玉之论“圣人之行”(“楚襄王问于宋玉”章)等,均能见出士人自尊自信、特立独行的品格。相较而言,本卷当中君主的形象倒是不甚突出,在贤臣面前总是显得有些“后知后觉”。

 

1.1 昔者舜自耕稼陶渔而躬孝友[2]。父瞽瞍顽[3],母嚚[4],及弟象傲,皆下愚不移。舜尽孝道以供养瞽瞍。瞽瞍与象为浚井涂廪之谋[5],欲以杀舜,舜孝益笃[6]。出田则号泣,年五十犹婴儿慕[7],可谓至孝矣。故耕于历山[8],历山之耕者让畔[9];陶于河滨,河滨之陶者器不苦窳[10];渔于雷泽[11],雷泽之渔者分均。及立为天子,天下化之,蛮夷率服。北发渠搜[12],南抚交趾[13],莫不慕义,麟凤在郊[14]。故孔子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15]。”舜之谓也。

 

【注释】

[1]杂事第一:底本无“第一”字样。按,本书前五卷皆为“杂事”,未标明顺序。为便于区分,今据四部本补“第一”、“第二”等字样。下文不再一一注明。

[2]舜:历史传说人物,五帝之一。根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名重华,冀州之人,以孝闻名,受尧的禅让而称帝于天下。自、躬:亲身践行。

[3]瞽瞍(ɡǔ sǒu):舜之父。瞍,长者之称。顽:愚昧,顽固。一说瞍顽为官名,虞国之君。

[4]嚚(yín):愚昧,顽固。

[5]浚(jùn)井涂廪(lǐn)之谋:据《孟子·万章上》与《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的父母让舜去淘井,舜下井后他们便往井里填土,想害死舜,但是舜却从地道里逃了出来。他们又让舜去修缮谷仓,在舜上到谷仓顶的时候,他们便撤掉梯子、点燃谷仓,想烧死舜,舜还是逃了出来。浚井,淘井。浚,疏浚,深挖。涂廪,这里指修缮谷仓。

[6]笃():深厚。

[7]婴儿慕:婴儿依恋父母,即《孟子·万章上》“人少则慕父母”之意。慕,依恋。

[8]历山:山名。相传舜耕种于历山。其地理位置说法不一,较著名的说法有:山东济南、河南濮城、山西翼城、山西永济等。根据《史记·五帝本纪》裴骃《集解》所引郑玄注,当在今山西永济。

[9]畔:田界。

[10]器不苦窳():所制陶器不粗劣。器,这里指制陶。苦,通“盬(ɡǔ)”,粗糙,不坚固。窳,指器物质量低劣,与“盬”同义。

[11]雷泽:古泽名。又称雷夏泽,具体位置有今山西永济、河南濮城东南、山东菏泽等说法。联系上文“历山”的地望,当以山西永济为是。

[12]北发渠搜:北起渠搜。渠搜,古国名。一说北发为北狄国名。

[13]南抚交趾(zhǐ):南到交趾。一说南抚亦为国名。交趾,古地名,位于今越南北部。前2世纪初,南越王赵佗置交趾郡。前111年,汉武帝灭南越,并在越南北部地区设立交趾、九真、日南三郡。铁华馆本作“交阯”,二者通。

[14]麟(lín)凤在郊:相传圣君在位,就会出现祥瑞之兆,麟、凤即祥瑞之兆。麟,麒麟,传说中的一种神兽,《说文解字·鹿部》:“麟,仁兽也。”古代以其象征祥瑞,亦用来喻杰出的人物。凤,传说中的一种神鸟。《说文解字·鸟部》:“见之则天下大安宁。”

[15]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见《孝经·感应章》。弟,通“悌()”,顺从和敬爱兄长。

【译文】

从前,舜亲身从事耕田、播种、制陶、捕鱼等工作,孝敬父母、爱护兄弟。他的父亲瞽瞍顽固,母亲愚昧,还有他名叫象的弟弟,狂妄自大,他们都禀赋愚昧、无法教化。舜一心一意地行孝道来供养瞽瞍。瞽瞍和象合谋,想趁着舜淘井、修缮谷仓这样的机会来杀死舜,却未能得逞,但是舜对父母却更加孝顺了。舜因自己未能使父母满意,到了田里便哭泣,五十岁时,还像小孩子一样依恋父母,真可以说是做到孝的极致了。所以舜在历山耕种,历山的农民能够谦让地对待田界争端;在黄河岸边制陶,岸边的陶匠制作的陶器没有质量不好的;在雷泽捕鱼,雷泽的渔夫把捕得的鱼平均分配。等到舜做了天子,天下的人都受到他的感化,边远地区的部落都顺服于他。北起渠搜、南到交趾,受到舜的安抚,没有不仰慕舜的大义的,麒麟、凤凰这样的祥瑞之兽,也出现在郊野。所以孔子说:“孝悌到了极致,就能够感动神灵,光照四海。”说的就是舜啊。

 

1.2 孔子在州里[1],笃行孝道,居于阙党[2],阙党之子弟畋渔分[3],有亲者得多,孝以化之也。是以七十二子自远方至[4],服从其德。鲁有沈犹氏者[5],旦饮羊饱之,以欺市人;公慎氏有妻而淫;慎溃氏奢侈骄佚;鲁市之鬻牛马者善豫贾[6]。孔子将为鲁司寇[7],沈犹氏不敢朝饮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溃氏逾境而徙[8],鲁之鬻马牛不豫贾,布正以待之也[9]。既为司寇,季、孟堕郈、费之城[10],齐人归所侵鲁之地[11],由积正之所致也[12]。故曰:“其身正,不令而行[13]。”

 

【注释】

[1]孔子在州里:州里,古代二千五百家为州,五家为邻,五邻为里,本为行政建制,后泛指乡里或本土。按,本章原与上章相连。从文意看,此两章前后并无关联,底本“孔”字前即有后人分章标识。今单列为一章。

[2]阙党:即阙里。孔子的住所就在此地,在今山东曲阜。

[3]畋(tián)渔:打猎,捕鱼。

[4]七十二子:根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有七十二人。

[5]鲁:古诸侯国名。都城在今山东曲阜。

[6]鬻():卖。豫贾:欺骗买主,漫天要价。豫,欺诈。贾,同“价”。[7]司寇:官名。据《周礼》记载,司寇为六卿之一,又称秋官大司寇,掌管刑狱、纠察等事,春秋列国亦多置之。孔子尝为鲁司寇,后因不满季氏而离开鲁国。

[8]逾():越过。这里指逃出。

[9]布正:根据俞樾的看法,当为“修正”之误,指修习正道。

[10]季、孟堕(huī)郈(hòu)、费()之城:孔子为鲁司寇时,鲁国政权实际掌握在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家世卿手中,因他们都是鲁桓公的后代,时称“三桓”。季孙氏的费、孟孙氏的成、叔孙氏的郈,三城都拟于国都,称“三都”。前498年(《史记·孔子世家》作前499年),孔子为巩固公室、削弱“三桓”,采取了“隳(huī)三都”的措施。叔孙氏、季孙氏先后拆掉了郈、费的城墙,而孟孙氏的私邑成却未拆。隳三都的行动半途而废,孔子与“三桓”的矛盾也趋于激化,最终被迫离开鲁国。堕,毁坏。郈,春秋时地名,今山东东平。费,春秋时地名,今山东费县西南。又,据《左传》与《史记》的记载,郈为叔孙氏私邑,费为季孙氏私邑,与此处文字不同。

[11]齐人归所侵鲁之地:《史记》记载,前496年,齐景公邀鲁定公会盟于夹谷,欲以武力劫持。孔子时任鲁相,他事先对齐国有所警惕和准备,故不仅使齐国劫持定公的阴谋未能得逞,而且逼迫齐国答应归还侵占鲁国的郓、、龟阴等地。

[12]积正:长期培养、积蓄自身的正气。

[13]其身正,不令而行:见《论语·子路》。

【译文】

孔子在乡里一心一意地践行孝道,他在阙党居住,阙党的子弟打猎、捕鱼回来,会给有父母亲的人多分一些,这是受到孔子孝道感化的结果。所以七十二弟子从远方来投奔孔子,仰慕并学习孔子的德行。鲁国的沈犹氏,大清早让羊把水喝饱,从而欺骗买羊的人;公慎氏的妻子荒淫无度;慎溃氏奢靡浪费、自大放纵;鲁国市场上卖牛马的人善于欺骗买家,漫天要价。孔子将要做鲁国的司寇,沈犹氏便不敢再在清早喂羊喝水了,公慎氏休了他的妻子,慎溃氏逃出了鲁国边境,迁往他国,鲁国市场上卖牛马的商人,再也不敢欺骗买主,漫天要价了,这都是孔子用自己端正的行为来对待他们的结果。孔子做了司寇之后,季孙氏和孟孙氏毁掉了郈、费这两座城池的城墙,齐国人也归还了侵占鲁国的土地,这都是长期积蓄自身正气的缘故啊。所以说:“如果一个人的行为端正,那么不用发布政令,事情便会得到施行。”

 

1.3 孙叔敖为婴儿之时[1],出游,见两头蛇,杀而埋之,归而泣。其母问其故,叔敖对曰:“闻见两头之蛇者死,向者吾见之[2],恐去母而死也。”其母曰:“蛇今安在?”曰:“恐他人又见,杀而埋之矣。”其母曰:“吾闻有阴德者[3],天报以福,汝不死也。”及长,为楚令尹[4],未治而国人信其仁也[5]

 

【注释】

[1]孙叔敖:芈()姓,wěi)氏,楚王族,又称艾猎、敖,楚国令尹,父为楚成王、穆王时重要大臣贾。《荀子·非相》称他是“期思之鄙人”,在海边被楚庄王举用,后出任楚国令尹,辅佐楚庄王治理国事,国力提升,政绩赫然。故《吕氏春秋·赞能》说:“期思之鄙人有孙叔敖者,圣人也。”婴儿:泛指儿童。

[2]向:以前。这里指刚才。

[3]阴德:暗中施德于人,暗中做善事。《淮南子·人间训》:“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有阴行者必有昭名。”

[4]令尹:春秋战国时楚国执政官名。职掌政治事务,辅佐楚王制定大政方针。令尹主要由楚国贵族当中的贤能者来担任。令尹之职,相当于春秋时中原诸国的相。诸侯之卿,唯楚国称令尹,他国皆称相。

[5]国人:一般指住在国都、都邑内的人。这里泛指全国人。《周礼·地官·泉府》:“国人郊人从其有司。”贾公彦疏:“国人者,谓住在国城之内,即六乡之民也。”

【译文】

孙叔敖年幼的时候,在外边玩耍,见到了一条两头蛇,于是便把它杀死埋了,回家后哭泣起来。母亲问什么原因,孙叔敖回答说:“我听说见到两头蛇的人会死,刚才我见到了,因此担心会离开母亲而死。”母亲说:“蛇现在在什么地方?”孙叔敖说:“我怕别人又见到,就把它杀死埋了。”母亲说:“我听说有能在暗中做善事的人,上天会用福气来回报他,你不会死的。”等到孙叔敖成年,做了楚国令尹,还没有开始治理国家,全国的人民就已经相信他的仁德了。

 

1.4 禹之兴也以涂山[1],桀之亡也以末喜[2];汤之兴也以有莘[3],纣之亡也以妲己[4];文、武之兴也以任、姒[5],幽王之亡也以褒姒[6]。是以《诗》正《关雎》[7],而《春秋》褒伯姬也[8]

 

【注释】

[1]禹之兴也以涂山:据《吴越春秋》、《列女传》等载,禹娶涂山氏女娇(一作女侨),不以私害公。新婚后四日,便复往治水。十月后,女娇生启,启生不见父,昼夜呱呱啼泣。禹治水三过其门而不入。启后来继禹为天子,和女娇的教育密不可分。故《列女传·母仪》说:“禹为天子,而启为嗣,持禹之功而不殒。君子谓涂山强于教诲。”禹,夏后氏的部落首领,生于西羌,姒姓,鲧之子。敏给克勤,有仁德。因治水有方,舜死之后,通过禅让制得到帝位。后人尊称大禹。涂山,国名,这里指涂山氏的长女女娇。

[2]桀之亡也以末喜:据《国语·晋语》、《荀子·非相》、《史记·夏本纪》及《列女传》等记载,夏桀特别宠爱妃子末喜,和她过着荒淫糜烂的生活,不理朝政,后为汤所灭。桀,夏朝末代君主,根据《史记·夏本纪》记载,帝桀之时,桀不修德,很多诸侯背叛夏,百姓也不堪忍受其暴政。后为商汤所取代。末喜,一作“妺()喜”。桀的宠妃。

[3]汤之兴也以有莘(shēn):《列女传》载,有莘是汤的妃子,她对儿子仲任、外丙教导有方,对后宫的妃嫔也管理得有条不紊,妃嫔无嫉妒之心。商汤终成王业,和这位贤妻的内助是分不开的。《史记·外戚世家》作“殷之兴也以有娀(sōnɡ)”,有娀,即简狄,契之母。按,汤和契皆商族始祖,虽举例不同,其旨同。汤,子姓,名履。又称成汤等,今人多称商汤。他是商朝的建立者,在位时爱护百姓,施行仁政,深得民众的拥护,后灭夏。有莘,古国名,这里指有莘氏之女。汤的妃子。

[4]纣之亡也以妲()己:据《国语·晋语》、《列女传》等记载,纣讨伐有苏氏,有苏氏将女儿妲己嫁与纣。纣宠爱妲己,好酒淫乐,荒淫残暴,作新淫之声、北鄙之舞,流酒为池,悬肉为林,使人裸体相逐其间;作为酷刑,残杀忠臣,以致民怨载道,终为周武王所灭。事亦见梁玉绳《汉书人表考》卷九。纣,又作受,名辛,商代最后一位国君。妲己,有苏氏之女。纣的妃子。

[5]文、武之兴也以任、姒():据《列女传》卷一与梁玉绳《汉书人表考》卷二记载,太任是挚任氏之女,王季之妃,文王之母,性端庄。怀孕之时,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傲言,很注重胎教。文王天生聪明,和太任的胎教有关。太姒是有莘氏之女,文王之妃,武王之母,为人仁厚,通晓事理,对王季的母亲太姜和文王的母亲太任都很孝顺。她生了十个儿子,对他们教育有方,周武王和周公的事业有成和她的家庭教育有很大关系。文、武,周文王和周武王的合称。周文王,姓姬,名昌,谥号为“文”,王季之子,西周的奠基人。商纣时为西伯,又称伯昌。他积善累德,诸侯归之。崇侯虎向纣王进谗言,被囚于羑(yǒu)里,后得释归。其子武王灭商后,追尊为文王。周武王,姬姓,名发,谥号为“武”,文王子,西周的开国国君。他拜太公望为师,以周公旦、召公奭、毕公高为辅,修文王遗留下来的事业。武王十一年,兴兵伐纣,灭商,建立西周。

[6]幽王之亡也以褒姒:《史记·周本纪》载,周幽王因宠爱妃子褒姒,便废王后(申侯之女)和太子宜臼,以褒姒为后,立褒姒之子伯服为太子。周幽王和褒姒饮酒作乐,不问政事,重用奸佞之人虢石父,国人极为不满。幽王为博得褒姒一笑,不惜点燃烽火,戏弄诸侯,最后申侯、缯侯和犬戎各部联合进攻宗周,杀幽王,西周灭亡。事亦见《列女传》卷七、《汉书人考表》卷九和《国语·郑语》。幽王,即周幽王。姬姓,名宫涅(一作生),周宣王之子。前781—前771年在位。西周的亡国之君。褒姒,姒姓,褒国之女。周幽王妃。

[7]《诗》正《关雎》:《诗经》以《关雎》为准则。《关雎》,《诗经》的第一篇。《毛诗序》:“《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

[8]《春秋》褒伯姬:伯姬是春秋时鲁宣公之女,宋共公夫人,宋共公死后,伯姬守节三十三年。前543年,其屋舍发生火灾,左右的人劝她躲避,伯姬说:“妇人之义,傅母不在,宵不下堂。”终守“妇人之义”而死于火中。事见《穀梁传·襄公三十年》。《穀梁传》亦赞之曰“贤伯姬也”。

【译文】

禹的兴盛是因为涂山氏之女,桀的灭亡是因为末喜;汤的兴盛是因为有莘氏之女,纣的灭亡是因为妲己;周文王和周武王的兴盛是因为太任和太姒,周幽王的灭亡是因为褒姒。所以《诗经》以《关雎》为准则,而《春秋》特别表扬伯姬。

 

1.5 樊姬,楚国之夫人也[1]。楚庄王罢朝而晏[2],问其故,庄王曰:“今旦与贤相语,不知日之晏也。”樊姬曰:“贤相为谁?”王曰:“为虞丘子[3]。”樊姬掩口而笑。王问其故,曰:“妾幸得执巾栉以侍王[4],非不欲专贵擅爱也[5],以为伤王之义,故所进与妾同位者数人矣。今虞丘子为相数十年,未尝进一贤。知而不进,是不忠也;不知,是不智也。安得为贤[6]?”明日朝,王以樊姬之言告虞丘子,虞丘子稽首曰[7]:“如樊姬之言。”于是辞位而进孙叔敖。孙叔敖相楚[8],庄王卒以霸,樊姬与有力焉。

 

【注释】

[1]樊姬,楚国之夫人也:《列女传》卷二:“樊姬,楚庄王之夫人也。”按,本章原与上章相连,今依文意单列为一章。

[2]楚庄王:春秋时期楚国国君,芈姓,熊氏,名侣(一作吕或旅),谥号为“庄”。前625—前614年在位。楚庄王即位后,楚国国力日渐强大,威震中原,成为春秋五霸之一。晏:迟,晚。

[3]虞丘子:又作沈令尹。《韩诗外传》载:“虞丘子名闻天下,以为令尹,让于孙叔敖。”

[4]执巾栉(zhì):做洗脸梳头之类的事情。古代以服侍夫君饮食起居为妻妾本分,故用作为人妻妾的谦词。巾,沐巾。栉,梳子和篦子的总称。

[5]专贵擅爱:独有的尊贵和专宠。

[6]安得为贤:此句前,石光瑛《新序校释》据《太平御览》补“不忠不智”四字,义更晓畅。

[7]稽首:稽首是古时一种跪拜礼,叩头至地,是九拜中最恭敬者,常为臣子拜见君王时所用。

[8]孙叔敖相楚:《文选》孙子荆《为石仲容与孙皓书》、潘安仁《杨荆州诔》李善注引,此句后有“国富兵强”四字,石光瑛《新序校释》据补。可参。

【译文】

樊姬,是楚庄王的夫人。楚庄王退朝回来晚了,樊姬问原因,楚庄王说:“今天我和贤相说话,不知不觉就晚了。”樊姬问:“贤相是谁?”楚庄王说:“是虞丘子。”樊姬便捂住嘴笑了起来。庄王问她发笑的原因,樊姬说:“臣妾有幸侍奉君王备位姬妾,不是不喜欢专享尊贵和宠爱,不过我认为这样做会伤害君王的大义,所以经我推荐和臣妾地位相同的有好几个人了。现在虞丘子身居相位几十年,却没有推荐过一位贤人。知道贤人而不举荐,就是不忠君;不知道谁是贤人,就是不明智。他怎么能算是贤相呢?”第二天上朝,楚庄王把樊姬的话告诉了虞丘子,虞丘子行跪拜大礼说:“正如樊姬所说。”于是虞丘子辞掉了相位而举荐孙叔敖。孙叔敖辅佐楚国后,楚庄王最终得以称霸,樊姬有很大贡献。

 

1.6 卫灵公之时[1],蘧伯玉贤而不用[2],弥子瑕不肖而任事[3]。卫大夫史患之[4],数以谏灵公而不听。史病且死,谓其子曰:“我即死,治丧于北堂[5]。吾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是不能正君也。生不能正君者,死不当成礼,置尸北堂,于我足矣。”史死,灵公往吊,见丧在北堂[6],问其故,其子具以父言对灵公。灵公蹴然易容[7],寤然失位[8],曰:“夫子生则欲进贤而退不肖,死且不懈,又以尸谏,可谓忠而不衰矣。”于是乃召蘧伯玉而进之以为卿,退弥子瑕,徙丧正堂,成礼而后返。卫国以治。史字子鱼,《论语》所谓“直哉史鱼”者也[9]

 

【注释】

[1]卫灵公:春秋时卫国国君,姬姓,名元,母曰婤姶(zhōu è)。前534—前493年在位。

[2]蘧()伯玉:卫国大夫。名瑗,谥号为“成子”。孔子称他为真正的君子,《论语·卫灵公》:“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3]弥子瑕不肖而任事:弥子瑕,卫灵公的宠臣,亦称弥子、彭封弥子、迷子瑕。不肖,子不似父,这里指无才无德。《礼记·杂记下》:“某之子不肖,不敢辟诛。”郑玄注:“肖,似也。不似,言不如人。”

[4]史qiū):春秋时卫大夫。字子鱼,亦称“史鱼”。

[5]治丧于北堂:把尸体停放在北堂。北堂,古时一间房屋分堂、房、室等,北堂是妇女盥洗之所。根据古代的丧礼,死者应该停放于正堂,“治丧于北堂”是不符合礼节的。

[6]丧:人的尸体、骨殖。

[7]蹴()然:局促不安的样子。

[8]寤()然:醒悟的样子。寤,醒悟,认识到。

[9]直哉史鱼:《论语·卫灵公》:“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

【译文】

卫灵公在位时,蘧伯玉贤能而不受重用,弥子瑕无德无才却委以重任。卫国大夫史对此感到忧虑,多次告诫卫灵公,卫灵公却不听。史病重快死了,对他的儿子说:“我要死了,就把我的尸体停放在北堂。我不能举荐蘧伯玉而罢退弥子瑕,是不能匡正国君的过失。活着不能匡正国君的过失,死了不应当按礼制来治丧,把我的尸体停放在北堂,对我也就足够了。”史过世后,卫灵公前来吊丧,看到尸体停在北堂,就问原因,史的儿子把父亲的话详尽地禀报给了卫灵公。卫灵公听完顿时脸色大变、局促不安,蓦然醒悟过来,离开座位说:“先生生前想要举荐贤德之人,罢退无能之人,死后依然不松懈,又用尸谏来提醒我,真可以说是忠心至死也没有削减。”于是在这时候召见蘧伯玉并将他擢升为卿,罢免了弥子瑕,把史的尸体移到正堂,完成丧礼之后才返回。卫国因此得到了很好的治理。史,字子鱼,就是《论语》中所说的那个“耿直啊史鱼”的人。

 

1.7 晋大夫祁奚老[1],晋君问曰[2]:“孰可使嗣[3]?”祁奚对曰:“解狐可。”君曰:“非子之仇耶?”对曰:“君问可,非问仇也。”晋遂举解狐。后又问[4]:“孰可以为国尉[5]?”祁奚对曰:“午也可。”君曰:“非子之子耶?”对曰:“君问可,非问子也。”君子谓祁奚能举善矣,称其仇不为[6],立其子不为比[7]。《书》曰[8]:“不偏不党,王道荡荡[9]。”祁奚之谓也。外举不避仇雠,内举不回亲戚,可谓至公矣。唯善,故能举其类。《诗》曰:“唯其有之,是以似之[10]。”祁奚有焉。

 

【注释】

[1]晋:春秋诸侯国名。周成王封弟叔虞于唐,叔虞之子燮(xiè)父改国号为晋。春秋时,其领土范围包括今山西大部与河北西南地区,地跨黄河两岸,后被其大夫韩、赵、魏三家所分而亡。祁奚:姬姓,祁氏,名奚,字黄羊。本为晋公族献侯之后,父为高梁伯,因其封地为祁(在今山西太原),遂以祁为氏。晋悼公时,任中军尉。晋军尉在军帅之下,众官之上,主管发众使民之事。老:告老退休。

[2]晋君:指晋悼公。春秋时晋国国君。姬姓,晋氏,名周,一作纠或雕,晋中兴之主。前573—前558年在位。他十四岁继位,修治内政,重用贤才,对外和戎遏楚,重振晋国霸业。

[3]嗣():继承,接续。

[4]后又问:根据《左传·襄公三年》,解狐将立而卒,故晋君又问。

[5]国尉:官名。《左传·襄公三年》作“中军尉”。无战事时主管士卒的训练,有战事则兼为其统帅驾驭兵车。

[6]称其仇不为tāo):举荐他的仇人而不犹疑。称,举荐。,疑惑,犹疑。《左传·昭二十六年》:“天道不,不贰其命,若之何禳之?”杜预注:“,疑也。”,诸本皆作“谄”,谓“举荐他的仇人而不是因为谄媚”,意亦通。

[7]比:勾结,偏爱。

[8]《书》:《尚书》。原称《书》,汉代以后被列入儒家主要经典之“五经”一,故又称《书经》。为中国上古历史文献汇编,辑录了春秋以前历代史官所收藏的重要史料。

[9]不偏不党,王道荡荡:见《尚书·洪范》,意为:不偏袒不结党,君王的大道是何等的平坦宽广!党,偏私。荡荡,平坦宽大的样子。

[10]唯其有之,是以似之:见《诗经·小雅·裳裳者华》。意为:因为他有仁德,所以能推举像他的人。

【译文】

晋国大夫祁奚请求告老退休,晋悼公问他:“谁可以接替你呢?”祁奚回答说:“解狐可以。”悼公说:“他不是你的仇人么?”祁奚回答说:“君主问的是谁可以接替我,不是问谁是我的仇人。”于是,晋君便提拔了解狐。后来晋悼公又问:“谁可以担任国尉之职?”祁奚回答:“祁午可以。”晋悼公说:“他不是你的儿子么?”祁奚回答:“君主问的是谁可以担任国尉,不是问谁是我的儿子。”君子说,祁奚算是能够举荐贤能的人了,举荐他的仇人不犹疑,推举他的儿子也不为偏爱。《尚书》说:“不偏袒不结党,君王的大道是何等的平坦宽广!”说的就是祁奚啊。从外举荐不回避仇人,从内举荐不回避亲人,可以说是达到公平的极限了。只有贤能的人,才能举荐他的同类。《诗经》说:“因为他有仁德,所以能推举像他的人。”祁奚具备了这样的品德。

 

1.8 楚文王有疾[1],召令尹曰:“常侍筦苏与我处[2],常忠我以道,正我以义,吾与处,不安也;不见,不思也。虽然,吾有得也。其功不细,必厚爵之[3]。申侯伯与处[4],常纵恣吾[5],吾所乐者,劝吾为之;吾所好者,先吾服之[6]。吾与处,欢乐之;不见,戚戚也[7]。虽然,吾终无得也。其过不细,必亟遣之[8]。”令尹曰:“诺。”明日,王薨[9]。令尹即拜筦苏为上卿,而逐申侯伯,出之境。曾子曰[10]:“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11]。”言反其本性,文王之谓也。故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12]。”于以开后嗣[13],觉来世[14],犹愈没身不寤者也[15]

 

【注释】

[1]楚文王:底本作“楚共王”。卢文弨《群书拾补》谓为“文王”之误。《说苑·君道》即作楚文王,《吕氏春秋·长见》作荆文王。其说是,今据改。下文“文王”同。楚文王,芈姓,熊氏,名赀(),又作疵(),春秋早期楚国国君。前689—前677年在位。

[2]常侍:官名。君王的侍从近臣,一说为宦官。筦(ɡuǎn)苏:又作“管苏”。

[3]爵:爵位,爵号,官位。这里指授予官爵。

[4]申侯伯:又作申侯。楚文王宠臣。文王死后奔郑,后被郑人所杀。

[5]纵恣():肆意放纵。

[6]先吾服之:提前为我把事情办好。服,事。做、治之意。《说苑》作“吾所乐者,先我行之”。

[7]戚戚():忧伤的样子。《论语·述而》:“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何晏《集解》引郑玄曰:“长戚戚,多忧惧。”

[8]亟():快速,迅速。

[9]薨(hōnɡ):古代称诸侯或有爵位者死为“薨”。

[10]曾子:孔子弟子,名参,字子舆,春秋末年鲁国南武城(今山东济宁嘉祥)人,后世儒家尊他为“宗圣”。

[11]“鸟之将死”以下四句:见《论语·泰伯》。意为:鸟快死的时候,它的叫声是悲哀的;人快要死的时候,他所说的话是善良的。

[12]朝闻道,夕死可矣:见《论语·里仁》。意为:早晨要是领悟了真理,就算晚上死去也值得。

[13]开:启。后嗣:子孙后裔。

[14]来世:后世,后代。

[15]寤:觉醒,觉悟。

【译文】

楚文王病重,召见令尹说:“常侍筦苏与我相处时,经常用道理告诫我,用大义来纠正我,我与他相处,很不安心;见不到他,也不想念。虽然这样,我是有收获的。他的功劳不小,一定要赏赐他更高的爵位。申侯伯和我在一起时,常常让我肆意放纵,我喜欢做的,他劝我做,我爱好的,他提前为我做好。我与他相处,感到很快乐;见不到他,则心中不快。虽然这样,我终究没有什么收获。他的过错不小,必须赶紧把他赶走。”令尹说:“遵命。”第二天,文王死了。令尹当即就拜筦苏为上卿,并黜退申侯伯,将其驱逐出境。曾子说:“鸟快死的时候,它的叫声是悲哀的;人快要死的时候,他所说的话是善良的。”是说恢复了他们的本性,楚文王就是这样的。所以孔子说:“早晨要是领悟了真理,就算晚上死去也值得。”用这样的话来开导子孙、觉悟后世,比那至死不悟的人要强得多。

 

1.9 昔者魏武侯谋事而当[1],群臣莫能逮[2],朝而有喜色[3]。吴起进曰[4]:“今者有以楚庄王之语闻者乎?”武侯曰:“未也。庄王之语奈何?”吴起曰:“楚庄王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朝而有忧色。申公巫臣进曰[5]:‘君朝有忧色,何也?’庄王曰:‘吾闻之,诸侯自择师者王,自择友者霸,足己而群臣莫之若者亡[6]。今以不穀之不肖而议于朝[7],且群臣莫能逮,吾国其几于亡矣[8],吾是以有忧色也。’庄王之所以忧,而君独有喜色,何也?”武侯逡巡而谢曰[9]:“天使夫子振寡人之过也[10]!天使夫子振寡人之过也。”

 

【注释】

[1]魏武侯:魏氏,名击,魏文侯之子,三家分晋后魏国的第二代国君。前395—前370年在位。魏,战国诸侯国名。国境包括陕西东部、山西西南部、河北南部、河南北部等。前225年被秦所灭。

[2]逮(dài):及,赶上。

[3]朝:古代帝王接见官吏,发号施令的地方,与“野”相对。这里指君臣议事。

[4]吴起:战国时期出色的军事家、政治家。据《韩非子·外储说》、《吕氏春秋·骄恣》、《史记·吴起列传》等记载,吴起曾学于曾子,初为鲁将,攻齐有战功,后又归附魏文侯,屡立战功,为魏镇守西河,使秦不敢东向,韩、赵宾从。魏武侯时遭人陷害,奔逃到楚国,楚悼王拜为令尹,变法图强。楚悼王死后,被楚国贵族所杀。

[5]申公巫臣:姓屈,名巫,字子灵,春秋时期楚大夫,楚庄王封其于申,故又称“申公”或“申侯”。

[6]足己:自满自足,自以为是。贾谊《过秦论下》:“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

[7]不穀:不善。古代王侯自称的谦词。不肖:谓子不似父,泛指不如人。这里也是庄王自谦之词。

[8]几():接近,达到。这里指将要。

[9]逡(qūn)巡:因有所顾虑而徘徊的样子。

[10]振:挽救,救治。寡人:寡德之人。古代王侯自称的谦词。

【译文】

从前,魏武侯和大臣讨论国事时提出的意见很妥当,大臣们没有能赶上他的,所以上朝理政时面有喜色。吴起进谏说:“近来有人把楚庄王的话说给您听吗?”武侯说:“没有啊。庄王的话是怎样说的呢?”吴起说:“楚庄王在谈论国事时提出的意见很妥当,大臣们没有能赶得上他的,上朝理政时却面带忧色。申公巫臣进谏说:‘大王上朝时面有忧色,这是为什么呢?’庄王说:‘我听说,诸侯中能够自己选择老师的可以成就王业,能够自己选择朋友的可以成就霸业,自满自足、觉得大臣们中没有能赶得上的则会亡国。现在以我这样的无德无能之人,在朝廷上谈论政事,大臣们尚且赶不上我,我的国家将要灭亡了,我因此才面有忧色。’楚庄王所担忧的事情,您却面有喜色,这是为什么呢?”武侯举止不安地向吴起谢罪说:“上天让先生来补救我的过失啊!上天让先生来补救我的过失啊!”

 

1.10 卫国逐献公[1],晋悼公谓师旷曰[2]:“卫人出其君[3],不亦甚乎?”对曰:“或者其君实甚也。夫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4],无使失性[5]。良君将赏善而除民患,爱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若地。民奉其君,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若雷霆。夫君,神之主也[6],而民之望也。天之爱民甚矣,岂使一人肆于民上[7],以纵其淫而弃天地之性乎[8]?必不然矣。若困民之性,乏神之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9],将焉用之?不去何为?”公曰:“善。”

 

【注释】

[1]卫国逐献公:据《左传·襄公十四年》记载,卫献公约其臣孙文子、甯惠子吃饭,二人穿着朝服在朝堂上从早上一直等到晚上,卫献公却到园林里打猎去了。孙、甯二人找到园林,卫献公又不按礼制,不脱皮冠就见二人,有意羞辱。孙文子、甯惠子大怒。孙文子回到封地戚地,甯惠子不上朝。卫献公又让大师唱《诗经·巧言》的最后一章给孙文子之子孙剻听,讥讽孙文子无能而跋扈不臣。于是孙文子、甯惠子率家兵进入都城,卫献公求和,二人不许,卫献公遂出奔齐国。卫,古国名。周王朝的姬姓诸侯国,康叔为第一代国君,至懿公为狄所灭。献公,卫献公,名衎(kàn),春秋时卫国国君。前576年继位,前559年奔齐,在外十二年,前546年复入,立三年,前544年卒。

[2]师旷:春秋时代晋国的主乐太师,主要活动在晋悼公、晋平公时代,略早于孔子。名“旷”,字“子野”。他是个盲人,故自称盲臣或瞑臣。姓氏没有传下来。“师”是乐师的通称。《庄子音义·骈拇》引《史记》云:“师旷,冀州南和人,生而无目。”可知他就是《国语·周语》所记载的“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中瞽、瞍、矇之类,因而对历史典故非常熟悉。他的辨音能力很强,是当时的大音乐家,而且能演奏各种乐器,演奏技艺很高。

[3]出:驱逐。

[4]司牧之:牧养人民。司牧,管理,统治。

[5]无使失性:不要使他们失去生计。性,生,指生计。下文“困民之性”义同。

[6]神之主:主持祭祀神灵的人。《孟子·万章上》:“(天)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

[7]肆():放纵,任意行事。

[8]淫:放纵,恣肆。

[9]社稷:土神和谷神。古时君主都祭祀社稷,后来就用社稷代表国家。

【译文】

卫国赶走了卫献公,晋悼公对师旷说:“卫国人驱逐了自己的国君,不是太过分了吗?”师旷回答说:“或许是他们的国君太过分了。上天为了牧养人民而设立国君,让他治理百姓,不要使他们失去生计。贤明的国君能奖赏做善事的人,替百姓除掉祸害,爱护他们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像苍天一样覆盖他们,像大地一样容纳他们。百姓事奉国君,爱护他就像爱护父母一样,仰慕他就像仰慕日月一样,敬爱他就像敬爱神灵一样,畏惧他就像畏惧雷霆一样。国君,是主持祭祀神灵的人,又是百姓的指望。上天是非常爱护百姓的,怎么能使一个人凌驾于百姓之上,放纵其荒淫的行为,而舍弃天地善待众生的本性呢?一定不会这样。如果国君困顿百姓的生计,缺乏对神灵的祭祀,使得百姓绝望,国家无主,这样的国君留着有什么用呢?不把他赶走还干什么呢?”晋悼公说:“说得好!”

 

1.11 赵简子上羊肠之坂[1],群臣皆偏袒推车[2],而虎会独担戟行歌不推车[3]。简子曰:“寡人上坂[4],群臣皆推车,会独担戟行歌不推车,是会为人臣侮其主。为人臣侮其主,其罪何若?”虎会对曰:“为人臣而侮其主者,死而又死。”简子曰:“何谓死而又死?”虎会曰:“身死,妻子又死,若是谓死而又死。君既已闻为人臣而侮其主者之罪矣,君亦闻为人君而侮其臣者乎?”简子曰:“为人君而侮其臣者何若?”虎会对曰:“为人君而侮其臣者,智者不为谋,辩者不为使,勇者不为斗。智者不为谋,则社稷危;辩者不为使,则使不通[5];勇者不为斗,则边境侵。”简子曰:“善。”乃罢群臣不推车[6],为士大夫置酒,与群臣饮,以虎会为上客[7]

 

【注释】

[1]赵简子:赵氏,名鞅,又名志父,亦称赵孟、简主。春秋后期晋卿。羊肠之坂(bǎn):太行山坂道名。其狭窄盘曲如羊肠,北起泽州(今山西晋城),南至怀州(今河南沁阳)。坂,同“阪”,山坡。

[2]偏袒:解衣裸露一臂,便于推车。

[3]虎会:石光瑛《新序校释》认为是“唐会”。唐会,即随会,也就是范武子,祁姓,士氏,名会,字季。春秋时晋国大夫。因封于随,称随会。并据《说苑·尊贤篇》认为此事是晋文侯与随会之事。戟:古代一种合戈、矛为一体的长柄兵器,能刺能砍。

[4]寡人:诸侯自谦之词。石光瑛《新序校释》认为,赵简子本为晋卿,寡人之称,非所当有,当是韩、赵、魏三家分晋,“赵氏得国后,史臣追尊”之语。说可参。

[5]使:石光瑛《新序校释》据《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所引作“指事”,意为“役使”,亦通。

[6]乃罢群臣不推车:于是免去了群臣不推车的罪过。不,《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引皆无。故卢文弨以之为衍文。按,若无“不”字,则“罢群臣推车”意为免去群臣推车之事。二者语意指向有所不同。

[7]上客:上等门客。按,春秋战国时代,有养士之风,有权势之人会招揽一些有才能的人,供给他们食宿,以便日后之用,这些被供养的人叫作“食客”或“门客”。食客又分为三六九等,每个等级的待遇不同,“上客”享受着最高待遇。

【译文】

赵简子要上狭窄曲折的羊肠坂,群臣都裸露一臂给他推车,只有虎会扛着战戟,一边走一边唱歌而不推车。赵简子说:“我上山坡,大家都帮我推车,只有你虎会扛着戟一边走一边唱歌不推车,这是虎会身为臣子而侮辱他的君主。作为臣子而侮辱君主,该当何罪?”虎会回答说:“作为臣子而侮辱他的君主,应该是死上加死。”赵简子说:“什么叫作死上加死?”虎会说:“他本人要死,妻子和孩子也要死,像这样就叫作死上加死。您已经听说了作为臣子而侮辱主上的罪过了,那您听说过作为君主却侮辱臣子是什么后果吗?”赵简子说:“作为君主而侮辱他的臣子,后果会怎样?”虎会回答说:“作为君主而侮辱臣子,智慧之人就不会给他出谋划策,雄辩之人就不会为他担任使者,勇敢之人也不会为他奋勇作战。智慧之人不出谋划策,那么国家就会陷入危险;雄辩之人不担任使者,那么国与国之间就不会互通使节;勇敢之人不奋勇作战,那么边境就会受到侵略。”赵简子说:“说得好。”于是免去了群臣不推车的罪过,摆酒设宴,和群臣一同饮酒,尊虎会为上客。

1.12 昔者周舍事赵简子[1],立赵简子之门,三日三夜。简子使人出问之曰:“夫子将何以令我?”周舍曰:“愿为谔谔之臣[2],墨笔操牍[3],随君之后,司君之过而书之[4],日有记也,月有效也[5],岁有得也。”简子悦之,与处。居无几何而周舍死,简子厚葬之。三年之后,与诸大夫饮,酒酣[6],简子泣。诸大夫起而出曰:“臣有死罪而不自知也。”简子曰:“大夫反,无罪。昔者吾友周舍有言曰:‘百羊之皮[7],不如一狐之腋[8]。众人之唯唯[9],不如周舍之谔谔[10]。’昔纣昏昏而亡[11],武王谔谔而昌。自周舍之死后,吾未尝闻吾过也。故人君不闻其非、及闻而不改者亡,吾国其几于亡矣,是以泣也。”

 

【注释】

[1]周舍:《史记·赵世家》:“赵简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谏。”

[2]谔谔(è):直言谏诤的样子。《韩诗外传》卷十:“有谔谔争臣者,其国昌;有默默谀臣者,其国亡。”

[3]墨笔:将笔蘸上墨。墨,《太平御览》卷六百零三引《韩诗外传》作“秉”,文意亦通。今本《韩诗外传》仍作“墨”。牍():古代写字用的木片。

[4]司():通“伺”,观察,侦候。《太平御览》即引作“伺”。

[5]效:效果,功效。

[6]酣(hān):喝酒喝得畅快。

[7]百:《韩诗外传》卷七、《史记·赵世家》、《商君列传》作“千”。

[8]一狐之腋():《礼记·玉藻》:“士不衣狐白。”注云:“狐之白者少,以少为贵也。”孔颖达疏:“士不衣狐白,卿大夫得衣狐白。”狐白之裘为身份地位的象征,士因为级别不够,没有资格穿。腋,胳肢窝。这里指狐狸腋下之毛。

[9]众人:平庸普通之人。即《离骚》“众不可户说”之“众”。唯唯:应答词,这里指顺从而无所怀疑的样子。

[10]不如周舍之谔谔:按,以上四句即周舍之语。腋、谔叶韵(古韵同属铎部)。石光瑛《新序校释》以为周舍不当自誉如此,故据《韩诗外传》卷七、《战国策·秦策》,改“周舍”为“一士”,似求之过深。前文周舍已明确说“愿为谔谔之臣”,则此处自谓“不如周舍之谔谔”,亦无不妥。

[11]昏昏:这里指默默无声。《韩诗外传》卷七即引作“默默”。

【译文】

从前周舍在服事赵简子时,站在赵简子的门前,三天三夜没有离开。赵简子派人出来问他说:“先生想要叫我做什么呢?”周舍说:“我希望做个直言谏诤的臣子,笔上蘸墨,拿着木简,跟在您后面,监督您的过失,并把过失记录下来,每天都有所记,每月都见成效,每年都有所得。”赵简子非常高兴,把他留在身边。没过多久周舍却死了,赵简子便将他厚葬。三年后,赵简子和大夫们一同喝酒,喝得畅快时,赵简子哭了起来。大夫们纷纷站起来,离开坐席说:“我们都有死罪但自己却不知道。”赵简子说:“大夫们请返回坐席吧,你们无罪。从前我的朋友周舍说过:‘一百张羊皮,比不上一只狐狸的腋皮。平庸普通之人的唯唯诺诺,不如周舍的直言谏诤。’以前商纣王因为群臣默默无声而灭亡,周武王因为群臣的直言谏诤而兴盛。自从周舍过世之后,我就没有听到过有人谈及我的过失。所以一国之君听不到自己的过失、以及听到后却不改正的,就会亡国,我的国家大概要灭亡了,所以我才哭啊。”

 

1.13 魏文侯与士大夫坐[1],问曰:“寡人何如君也?”群臣皆曰:“君仁君也。”次至翟黄[2],曰:“君非仁君也。”曰:“子何以言之?”对曰:“君伐中山[3],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长子,臣以此知君之非仁君。”文侯大怒而逐翟黄,黄起而出[4]。次至任座[5],文侯问:“寡人何如君也?”任座对曰:“君仁君也。”曰:“子何以言之?”对曰:“臣闻之,其君仁者,其臣直。向翟黄之言直,臣是以知君仁君也。”文侯曰:“善。”复召翟黄入,拜为上卿[6]

 

【注释】

[1]魏文侯:魏氏,名斯。战国时魏国的建立者。前445—前396年在位。根据《史记·魏世家》记载,他是战国时魏国的建立者,周威王时,与韩康子、赵襄子伐灭晋国智伯,分其地。前403年,周天子正式承认韩、赵、魏为诸侯。在位时礼贤下士,师事儒者子夏、田子方等,任用李悝、翟璜为相,吴起、乐羊为将,变法图强、振兴国力,使魏国一跃成为中原的强国。

[2]次:依次,按次序。翟黄:名触,魏文侯上卿。一作“翟璜”。

[3]君伐中山:《史记·魏世家》载,前429年,魏文侯伐中山,灭之,将其封给长子击。据《韩诗外传》卷八记载,魏文侯封太子击于中山,实际是想要废太子击而改立次子诉。故而翟黄这席话,实际是有为而发。中山,古国名。鲜虞人所建,故址在今河北灵寿至唐县一带,为魏文侯所灭。

[4]起而出:起,石光瑛《新序校释》据《艺文类聚》、《太平御览》以为当作“趋”。趋,古代一种礼节,以碎步疾行表示敬意。趋而出,趋出待罪。

[5]任座:魏之贤臣,文侯时为大夫,武侯时为相。

[6]上卿:古官名。周制天子及诸侯皆有卿,分上、中、下三等,最尊者谓上卿。《左传·成公三年》:“次国之上卿,当大国之中,中当其下,下当其上大夫。小国之上卿,当大国之下卿,中当其上大夫,下当其下大夫。上下如是,古之制也。”

【译文】

魏文侯和士大夫们坐在一起,问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君主?”大臣们都说:“您是有仁德的君主。”到了翟黄,翟黄说:“您不是仁德的君主。”魏文侯说“你为什么这么说呢?”翟黄回答:“您讨伐中山,攻取后不封给您的弟弟,却封给您的长子,我因此得知您不是有仁德的君主。”文侯大怒,驱逐翟黄,翟黄起身走了出去。轮到任座,魏文侯问:“我是个什么样的君主?”任座回答说:“您是有仁德的君主。”魏文侯说:“你为什么这么说呢?”任座回答说:“我听说,如果君主仁德,他的臣子就很正直。刚才翟黄的话很正直,臣下因此得知您是仁德之君。”文侯说:“说得好!”于是再次召回翟黄,擢升他为上卿。

 

1.14 中行寅将亡[1],乃召其太祝[2],而欲加罪焉。曰:“子为我祝,牺牲不肥泽耶[3]?且斋戒不敬耶[4]?使吾国亡,何也?”祝简对曰[5]:“昔者吾先君中行穆子[6],皮车十乘[7],不忧其薄也,忧德义之不足也。今主君有革车百乘[8],不忧德义之薄也,唯患车不足也。夫舟车饰则赋敛厚[9],赋敛厚则民怨谤诅矣[10]。且君苟以为祝有益于国乎?则诅亦将为损世亡矣[11],一人祝之,一国诅之,一祝不胜万诅,国亡,不亦宜乎?祝其何罪?”中行子乃惭。

 

【注释】

[1]中行(hánɡ)寅:即荀寅,荀吴子,又称中行文子,春秋时晋国荀林父之后。中行,前632年,晋文公为了配合战车作战,在上、中、下“三军”之外增设三支步军,即中行、左行、右行。荀林父曾任晋军中行,后以中行为氏。中行与韩、赵、魏、智、范为晋之六卿。前497年,中行寅攻打赵简子,失败后逃到朝歌(今河南淇县),赵简子围困朝歌攻伐,中行寅逃奔到邯郸,后逃亡于齐,其地为智伯、韩、赵、魏所分。事见《左传·定公十三年》、《哀公四年》与《史记·晋世家》等。亡:逃亡。

[2]太祝:官名。即《周礼·春官》中的大祝,掌祭祀祈祷之事。此处太祝名简。

[3]牺牲:供祭祀用的纯色全体牲畜,或者是指供盟誓、宴享用的牲畜。肥泽:指肉质肥美。

[4]斋戒:古人在祭祀之前,需要斋戒。斋戒之时,要改变日常的生活习惯以表尊重,如沐浴更衣、不饮酒、不吃荤、停止游乐、避免接触邪物等等,目的是整洁身心,以示虔诚。《孟子·离娄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5]祝简:名叫简的太祝。

[6]中行穆子:荀吴,荀寅之父。又称中行吴、中行穆伯。晋平公、昭公时为卿,谥为“穆”。

[7]皮车:用兽皮装饰的车,这里指兵车。《周礼·天官·司裘》贾公彦疏:“皮车者,亦谓明器之车,以皮饰之。”孙诒让正义:“此革路亦称皮车。皮、革,散文通。《新序·杂事篇》云‘中行穆子皮车十乘’,谓兵车也。”另,赵仲邑《新序详注》据《论衡·解除》谓“皮”当作“有”,可参。乘(shènɡ):古代称兵车,四马一车为一乘。

[8]革车:古代兵车的一种。

[9]赋敛厚:田赋,税收很重。厚,重。

[10]怨谤诅:因怨恨而毁谤、诅咒。《太平御览》即引作“民怨而谤诅矣”。

[11]则诅亦将为损世亡矣:此句意思不畅通,疑文字有误。《论衡·解除》及《太平御览》俱引“诅亦将为亡矣”,《资治通鉴外纪》作“诅亦有损矣”。又,《晏子春秋·外篇·重而异者》亦有类似句“祝有益也,诅亦有损”。参考诸书,则此句当为:则诅亦有损,世将为亡矣。意思是说:那么诅咒也会有损害,国家就将灭亡了。

【译文】

中行寅将要逃亡时,召来他的太祝想给他定罪。说:“你为我祝祷,是祭神用的牲畜不肥美呢?还是斋戒时不恭敬呢?使我的国家灭亡了,是为什么呢?”太祝简回答说:“以前我们先祖中行穆子只有十辆战车,他不为战车少担心,而只担心仁德太少。现在您有战车上百辆,不担心仁德不足,却唯恐战车不够。车辆船只装饰奢华就会增加百姓的赋税,赋税多了百姓就会因怨恨而毁谤、诅咒。况且您真的以为祈祷对国家有益吗?那么诅咒也会有损害,国家就将灭亡了。一个人祝祷,全国人诅咒,一人祝祷胜不过万人诅咒,国家灭亡不是很自然的吗?太祝有什么罪过呢?”中行寅于是惭愧不已。

 

1.15 秦欲伐楚[1],使使者往观楚之宝器[2]。楚王闻之[3],召令尹子西而问焉[4],曰:“秦欲观楚之宝器,吾和氏之璧、随侯之珠[5],可以示诸[6]?”令尹子西对曰:“臣不知也[7]。”召昭奚恤而问焉[8],昭奚恤对曰:“此欲观吾国得失而图之[9],不在宝器,在贤臣。珠玉玩好之物,非宝重者[10]。”王遂使昭奚恤应之[11]。昭奚恤发精兵三百人,陈于西门之内,为东面之坛一,为南面之坛四,为西面之坛一。秦使者至,昭奚恤曰:“君,客也,请就上位东面。”令尹子西南面,太宗子敖次之[12],叶公子高次之[13],司马子反次之[14]。昭奚恤自居西面之坛,称曰:“客欲观楚国之宝器,楚国之所宝者,贤臣也。理百姓,实仓廪,使民各得其所,令尹子西在此;奉珪璧[15],使诸侯,解忿悁之难[16],交两国之欢,使无兵革之忧[17],太宗子敖在此;守封疆,谨境界[18],不侵邻国,邻国亦不见侵,叶公子高在此;理师旅[19],整兵戎[20],以当强敌,提枹鼓以动百万之众[21],所使皆趋汤火,蹈白刃,出万死不顾一生之难,司马子反在此;怀霸、王之余议[22],摄治乱之遗风[23],昭奚恤在此。唯大国之所观[24]。”秦使者戄然无以对[25],昭奚恤遂揖而去。秦使者反,言于秦君曰:“楚多贤臣,未可谋也。”遂不伐楚。《诗》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26]。”斯之谓也。

 

【注释】

[1]秦:诸侯国名。战国时期包括今陕西大部和四川、甘肃、河南部分地区。楚:诸侯国名。战国时期包括今湖南、湖北全部及河南、安徽、江苏、浙江等部分地区。

[2]使使者:第一个“使”为动词,派使者。

[3]楚王:《渚宫旧事》卷三作“宣王”。宣王即楚宣王,名良夫。前369—前340年在位。详见《史记·楚世家》。

[4]令尹子西:名申,楚平王子,楚昭王庶兄。楚昭王、楚惠王时(前515—前432)任楚国令尹,因而称令尹子西。按,子西在宣王前一百多年。

[5]和氏之璧:楚人卞和所献宝玉,见《韩非子·和氏》,本书《杂事第五》亦有记载。随侯之珠:随侯的宝珠。据《淮南子·览冥训》高诱注,随侯看见一条受伤的大蛇,用药将它治好。后来大蛇为了报恩,便从江里衔了一颗大宝珠给随侯,这就是随侯之珠。随,古国名,在今湖北随县。春秋时为楚之附庸,后为楚所灭。

[6]诸:“之乎”的合音,这里表示疑问。

[7]臣不知也:诸本皆无“臣”字。卢文弨《群书拾补》据《太平御览》三百零五卷和六百二十一卷引补,意更完整。陈茂仁《新序校证》从之。今据补。

[8]昭奚恤:楚宣王时大臣,曾任令尹,事迹多见《战国策》。按,本章说昭奚恤与令尹子西、叶公子高同时,而子西与叶公子高皆楚昭王、惠王时人,和《战国策》所载不同。又,《国语·楚语下》有“王孙圉论国宝”事,与此事相似。前人或以昭奚恤为王孙圉之误,说可参。王孙圉,楚昭王时人,与令尹子西、叶公子高同时,在昭奚恤之前。

[9]图:图谋,谋取。

[10]宝重:珍爱,重视。这里指被珍爱,被重视。《淮南子·说山训》:“王侯宝之。”高诱注:“宝,重也。”

[11]应:应付,接待。

[12]太宗子敖:又作太宗子牧、太宗子方、太宰子方。太宗,官名,相当于《周礼》中的“大宗伯”,掌邦国祭祀、典礼等事。又,石光瑛《新序校释》作“太宰”。太宰,《周礼》称冢宰为天官之长,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国。春秋列国亦多置太宰之官,职权不尽相同。参下文,作“太宰”更佳。

[13]叶(shè)公子高:沈氏,名诸梁,字子高,是叶邑之长,称叶公。楚惠王八年(前481)白公胜作乱,劫持楚惠王,叶公高率兵平定白公之乱,身兼令尹、司马二职,待国家安定后交出职权,退休回叶地养老。叶,春秋时楚国城邑,在今河南叶县。

[14]司马子反:据《左传·宣公十二年》及杜预注,司马子反,名侧,楚庄王、楚共王时(前625—前560年)任楚国司马,和昭奚恤年代相去甚远。故卢文弨《群书拾补》据《礼记》孔颖达疏及《渚宫旧事》,作子发,其说是。子发,即景舍,楚宣王、威王时人,任司马。司马,官名。古代中央政府中掌管军政和军赋的长官。

[15]奉珪(ɡuī)璧:奉,捧着。珪璧,古代祭祀朝聘等所用的玉器。

[16]忿悁(yuān):怨怒,愤恨。《战国策·赵策二》:“秦虽僻远,然而心忿悁含怒之日久矣。”悁,怒。

[17]兵革:兵器和甲胄的总称,泛指武器军备。此指战争。

[18]谨境界:严守边界。谨,严守。

[19]师旅:为古代军队编制,因以指军队。《诗经·小雅·黍苗》:“我徒我御,我师我旅。”郑玄笺:“五百人为旅,五旅为师。”

[20]兵戎:士兵。

[21]提枹()鼓:提起鼓槌,拿起战鼓。这里指擂动战鼓,即《国语·齐语》“执枹鼓立于军门,使百姓皆加勇焉”之意。枹,鼓槌。

[22]怀霸、王之余议:心怀五霸三王遗留下来的法则。霸、王,古称有天下者为王,诸侯之长为霸。《管子·度地》:“能为霸、王者,盖天子圣人也。”余议,遗法。议,通“义”,法则。一说“霸、王”指霸道和王道,亦通。

[23]摄治乱之遗风:摄取先王遗留下来治理国家的方法。治乱,谓治理混乱的局面,使国家安定太平。《孔子家语·哀公问政》“继绝世,举废邦,治乱持危,朝聘以时”之“治乱”,即此意。遗风,前代或前人遗留下来的风教。《史记·货殖列传》:“故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

[24]大国:古时指大诸侯国。这里有对对方国家的尊敬之意。

[25]戄(jué)然:惊惧貌。《战国策·魏策三》:“秦王戄然曰:‘国有事,未澹下兵也,今以兵从。'”

[26]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见《诗经·大雅·文王》。济济,众多的样子。

【译文】

秦国想要攻打楚国,派使者到楚国去观看楚国国宝。楚王听到这个消息,召见令尹子西,问他说:“秦国想要看我国的国宝,我们的和氏璧、随侯珠,可以给他看吗?”令尹子西回答说:“臣不知道。”召见昭奚恤来问,昭奚恤回答说:“这是要观察我国政事的得失而图谋利益。其目的不在于观看宝物,而是想看贤臣的有无。珠宝玉石这样的玩物,不是被珍爱重视的国宝。”于是楚王便派昭奚恤应对秦国使者。昭奚恤调动三百精兵,列队于都城西门内,在东面修筑了一座土坛,在南面修筑了四座土坛,在西面修筑了一座土坛。秦国使者来了,昭奚恤说:“先生是贵客,请到东面的上位就坐。”令尹子西、太宗子敖、叶公子高、司马子反在南面的土坛上依次就坐。昭奚恤亲自坐在西面的土坛上,说:“客人想要观看楚国的国宝,楚国最为珍爱的是贤臣。治理百姓,充实谷仓,使百姓各得其所,有令尹子西在这里;手捧珪璧,出使诸侯,化解怨怒愤恨,建立两国友谊,使国家没有战争的忧患,有太宗子敖在这里;镇守边疆,严守边界,不侵略邻国,也不被邻国侵扰,有叶公子高在这里;治理军队,整顿士兵,抵挡强敌,擂动战鼓来调动百万大军,使将士们都赴汤蹈火,亲冒白刃,万死不辞,不顾身家性命,有司马子反在这里;心怀五霸三王留存下来的法则,摄取先王遗留下来治理国家的方法,有昭奚恤在这里。敬请大国使者观看。”秦国使者惊惧敬畏,无言以对,于是昭奚恤拱手作揖后离开了。秦国使者回国,对秦王说:“楚国有很多贤臣,不可以打楚国的主意。”于是不再进攻楚国。《诗经》说:“因为人才众多,文王得以安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啊。

 

1.16 晋平公欲伐齐[1],使范昭往观焉[2]。景公赐之酒[3],酣,范昭曰:“愿请君之樽酌[4]。”公曰:“酌寡人之樽,进之于客。”范昭已饮,晏子曰[5]:“徹樽[6],更之。”樽觯具矣[7],范昭佯醉[8],不悦而起舞,谓太师曰[9]:“能为我调成周之乐乎[10]?吾为子舞之。”太师曰:“冥臣不习[11]。”范昭趋而出[12]。景公谓晏子曰:“晋,大国也,使人来,将观吾政也。今子怒大国之使者,将奈何?”晏子曰:“夫范昭之为人,非陋而不识礼也[13],且欲试吾君臣,故绝之也。”景公谓太师曰:“子何以不为客调成周之乐乎?”太师对曰:“夫成周之乐,天子之乐也。若调之,必人主舞之。今范昭,人臣也,而欲舞天子之乐,臣故不为也。”范昭归,以告平公曰:“齐未可伐也。臣欲试其君,而晏子识之;臣欲犯其礼,而太师知之。”仲尼闻之曰:“夫不出于樽俎之间,而知千里之外,其晏子之谓也!可谓折冲矣[14],而太师其与焉[15]。”

 

【注释】

[1]晋平公:姬姓,名彪,春秋时期晋国国君。前557—前532年在位。欲伐齐:《史记·晋世家》载,晋平公在齐灵公时曾攻伐齐国一次,齐庄公时攻伐一次,崔杼弑齐庄公后,趁齐国内乱再次攻伐齐国。本章所说即是后一次伐齐之后的打算。齐,春秋时期诸侯国名,疆域在今山东北部、东部和河北的东南部。战国时进一步发展,为战国七雄之一。

[2]范昭:晋国大夫。

[3]景公:指齐景公,名杵臼。春秋时期齐国的国君。前547—前490年在位。

[4]愿请君之樽(zūn)酌:希望能允许我用您的酒杯喝酒。根据《仪礼·燕礼》郑玄注,诸侯与臣子所用酒樽不同,公用“瓦大(大樽)”,卿、大夫、士用“方壶”。范昭身为人臣而想用人君的酒樽饮酒,是一种僭越行为,不符合礼节,因此晏子要求换掉这个酒樽。樽,古代盛酒的器具。酌,饮酒。

[5]晏子:齐国贤相。名婴,字仲,谥“平”。历仕齐国灵公、庄公、景公三君。《晏子春秋》一书即是有关他的传说故事集。

[6]徹樽:撤去酒杯。徹,撤除,撤去。

[7]樽觯(zhì)具矣:新杯备办好了。觯,酒器。具,备办。

[8]佯(yánɡ)醉:假装喝醉。佯,假装。

[9]太师:乐官。多为盲者,故下文云“冥臣”。

[10]调:演奏。成周之乐:这里指天子之乐。成周,地名,故址在今河南洛阳。石光瑛《新序校释》以为周宣王曾作乐器,其音律流播,各国乐官从而习之,其乐为当时所尊尚,故范昭以为请。

[11]冥臣:盲臣。古代乐师的自称。冥,通“瞑”,目盲。

[12]趋:快走。

[13]陋:知识浅薄。

[14]“夫不出于樽俎()之间”以下四句:此句意思不畅,疑文字有误。王念孙《读书杂志》认为当作“夫不出于樽俎之间,而知冲千里之外,其晏子之谓也”,知冲,即折冲,“可谓折冲矣”五字衍。其说是,译文从之。折冲,折退敌方战车。冲,冲车。《吕氏春秋·召类》“而折冲乎千里之外者”高诱注:“冲,车。所以冲突敌之军,能陷破之也……使欲攻己者折还其冲车于千里之外,不敢来也。”樽俎,古代盛酒肉的器皿。樽以盛酒,俎以盛肉。后来常用做宴席的代称。又,石光瑛《新序校释》则认为“可谓折冲矣”五字非衍,当是古语,用以表“反复赞叹之意”,亦通。

[15]与:赞许。

【译文】

晋平公想要攻打齐国,派范昭前往观察。齐景公赐给他酒,喝得畅快时,范昭说:“我请求用君主您的酒杯喝酒。”景公说:“将我的酒杯斟满酒,进献给客人。”范昭喝完后,晏子说:“把这酒杯撤下去,换只酒杯。”新杯备好了,范昭假装喝醉,很不高兴地起舞,对太师说:“你能为我演奏成周之乐么?我合你的节奏跳舞。”太师说:“盲臣没有学习过。”范昭便快速走了出去。景公对晏子说:“晋国是大国,派使者过来,是要观察我国的政事。现在先生却触怒大国的使者,该怎么办?”晏子回答说:“范昭的为人,并非是浅薄而不知礼节之人,他是想以此来试探我们君臣,所以才拒绝他。”景公又对太师说:“先生为什么不为客人演奏成周之乐呢?”太师回答说:“成周之乐,是天子之乐。倘若演奏它,必须由君主合乐舞蹈。现在范昭,只不过是臣子,却想要用天子的音乐来跳舞,我因此不给他演奏。”范昭回去后,将其所见禀报给晋平公说:“齐国不可以攻打。我想要试探其君主,却被晏子识破了;我想要僭越其礼节,却被太师知道了。”孔子听到此事,说:“不离开宴席之间,就将敌人的战车折退于千里之外,大概说的就是晏子啊!而太师也是值得赞许的。”

 

1.17 晋平公浮西河[1],中流而叹曰[2]:“嗟乎!安得贤士与共此乐者?”船人固桑进对曰[3]:“君言过矣。夫剑产干越[4],珠产江汉[5],玉产昆山[6],此三宝者,皆无足而至。今君苟好士[7],则贤士至矣。”平公曰:“固桑来!吾门下食客者三千余人[8],朝食不足,暮收市租;暮食不足,朝收市租。吾尚可谓不好士乎?”固桑对曰:“今夫鸿鹄高飞冲天[9],然其所恃者六翮耳[10]。夫腹下之毳、背上之毛[11],增去一把[12],飞不为高下。不知君之食客,六翮邪?将腹背之毳也[13]?”平公默然而不应焉。

 

【注释】

[1]浮:游,泛舟。《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即引作“游”。西河:指龙门一带的黄河,因其在晋西,故得名。

[2]中流:指半渡,船到河水中间。

[3]固桑:《韩诗外传》作“盍胥”,《说苑·尊贤》作“古乘”,《汉书·古今人表》作“固来”,其实都是一人。固、盍、古双声,胥、桑声亦相通。乘、桑、来形近而误。

[4]剑产干越:古书记载,吴越一带是出产宝剑的地方。干,国名,其地近吴,后为吴所并。此处与“越”连言,指春秋时的吴国和越国。汉魏本、铁华馆本、四部本“干”皆作“于”。朱季海《新序校理》以“干”为是:“今谓字当为‘干’,宋本是也……盖剑之所产,故此称干越也。”石光瑛《新序校释》即作“干”,“干越”对下文“江汉”,“以二国对二水也”。

[5]珠产江汉:长江与汉水一带,以产宝珠出名。《吕氏春秋·重己》、《淮南子·说山训》皆谓“江汉之珠”。《吕氏春秋》高诱注:“江汉有夜光之明珠,珠之美者也。”江汉,指长江与汉水一带及其附近的一些地区,古荆楚之地,在今湖北境内。

[6]玉产昆山:昆山,昆仑山。古书谓昆仑山盛产美玉,《尚书·胤征》谓:“火炎昆岗,玉石俱焚。”昆岗,即昆仑山。另,《史记·李斯列传》“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桓宽《盐铁论·力耕》“美玉珊瑚出于昆山”等,皆可证。

[7]苟:如果,假使。

[8]食客:春秋战国时寄食于豪门大家,为主人出谋划策、奔走帮忙的门客。

[9]今夫鸿鹄高飞冲天:今,表示假设的语气。鸿鹄,天鹅,似大雁而略大,飞得很高。

[10]恃(shì):依靠,仗着。六翮():鸟双翅中的正羽,用以指鸟的两翼。《战国策·楚策四》:“奋其六翮而凌清风,飘摇乎高翔。”

[11]毳(cuì):鸟兽的细毛。比喻无足轻重的事物。

[12]增去一把:增加或者减少一把羽毛。去,除去。这里指拔去。

[13]腹背之毳:卢文弨《群书拾补》谓一本“之”下有“毛”字,石光瑛《新序校释》即补作“腹背之毛毳”,以与上文“腹下之毳、背上之毛”相应。说可参。

【译文】

晋平公在西河之上泛舟,船到河中而感叹说:“哎!怎样才能得到贤士与我共享此乐呢?”船夫固桑上前回答说:“君主这话错了。名剑出于吴越之国,宝珠产于长江、汉水一带,美玉盛产于昆仑山,这三种宝物,都没有长脚却到了您身边。现在您如果真的喜好贤士,贤士自然就会来到您身边了。”晋平公说:“固桑过来!我门下有食客三千多人,他们如果早饭不够吃,我晚上就去征收市租;晚饭不够吃,我第二天早晨就去征收市租。我难道说是不喜好贤士吗?”固桑回答道:“那天鹅高飞直冲天际,但它所依靠的却是翅膀上的几根正羽,而它腹、背上的细羽毛,增加或减去一把,飞翔的高低都不会受到影响。不知道您的食客,是翅膀上的正羽呢?还是腹、背上的细毛呢?”晋平公听后沉默不语无法应答。

 

1.18 楚襄王问于宋玉曰[1]:“先生其有遗行邪[2]?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3]?”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4]。客有歌于郢中者[5],其始曰《下里》、《巴人》[6],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7];其为《阳陵》、《采薇》[8],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9],国中属而和者,数十人而已也[10];引商刻角,杂以流徵[11],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是其曲弥高者[12],其和弥寡[13]。故鸟有凤而鱼有鲸[14],凤鸟上击于九千里[15],绝浮云,负苍天[16],翱翔乎窈冥之上[17],夫粪田之[18],岂能与之断天地之高哉[19]?鲸鱼朝发昆仑之墟[20],暴鬐于碣石[21],暮宿于孟诸[22],夫尺泽之鲵[23],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鲸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奇行[24],超然独处[25],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注释】

[1]楚襄王:底本作“楚威王”,误。根据《史记·屈原列传》,宋玉晚于屈原。屈原在楚威王时尚幼,则宋玉未及楚威王朝。《文选·宋玉对楚襄王问》即作“楚襄王”。楚襄王,即顷襄王,名横。战国末期楚国的君主。前298—前263年在位。宋玉:战国末期楚国辞赋作家,鄢(今湖北宜城)人。《史记·屈原列传》说:“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韩诗外传》卷七、刘向《新序·杂事五》、傅毅《舞赋》中对其事迹有零星记载。综合起来看,宋玉原是一位贫士,经人引荐做过楚襄王的小臣如文学侍臣之类,当过大夫。顷襄王称之为“先生”,但实际上不被重用。

[2]遗行:失检的行为,即品行有失。《文选》李善注:“遗行,可遗弃之行也。”

[3]士民:古代四民之一。《穀梁传·成公元年》:“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范宁注:“学习道艺者。”这里泛指士大夫。众庶:众民,百姓。不誉:不称誉,实际上指人家非议。甚:很,极。

[4]毕其辞:把话说完。毕,完结。辞,言辞,文辞。

[5]郢(yǐnɡ):地名。楚国国都,在今湖北江陵东北。

[6]《下里》、《巴人》:乐曲名,是当时通俗的音乐。《文选》五臣注:“下曲名也。”《下里》,乡里歌谣。《巴人》,指巴人之曲。巴,古国名,在今川东、鄂西一带。

[7]国中:都城中。属(zhǔ)而和()者:跟着一起唱的人。属,跟着。和,声音相应。

[8]为:唱。《阳陵》、《采薇》:也是楚国当时的乐曲,比《下里》、《巴人》高雅。《淮南子·人间训》又作“《阳阿》、《采菱》”。《楚辞·招魂》王逸注:“楚人歌曲也。”《太平御览》卷五百六十五引许慎注:“楚乐之名也。”《文选》作“《阳阿》、《薤(xiè)露》”。

[9]《阳春》、《白雪》:古代楚国高雅的乐曲,较之于《阳陵》、《采薇》更为复杂难唱。

[10]数十人而已也:只不过几十个人罢了。

[11]引商刻角,杂以流徵(zhǐ):指唱的乐曲时而是高昂的商音,时而是清越的角音,还杂有流畅的徵音。形容乐曲的高雅美妙,抑扬顿挫。商、角、徵,这里指宫、商、角、徵、羽五音之“音阶”。商音较高,唱时要提高嗓音,所以称“引商”;角音清越,唱时要用力刻画,所以称“刻角”;徵音流畅,所以称“流徵”。一说“商、角、徵”指曲调,“引商刻角”是将曲调从商调降为角调;“流徵”是降徵调。说可参。

[12]弥:更加,越发。

[13]寡:少,缺少。

[14]故:句首发语词,与“夫”类似。凤:鹏。“凤”、“鹏”古音相通。一说“凤”指凤凰,传说中的瑞鸟。鲸:俗称“鲸鱼”。生长在海洋中的哺乳动物,形状像鱼,胎生,鼻孔在头的上部,用肺呼吸。体长可达三十米,是现在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或即《庄子·逍遥游》中的鲲。《文选》即作“鲲”。下同。

[15]凤鸟:《文选》作“凤凰”。击:冲击。这里指搏击长空。

[16]绝浮云,负苍天:化用《庄子·逍遥游》“绝云气,负青天”两句。绝,越过。负,背负,即背靠。苍天,青天。

[17]翱(áo)翔:飞翔,盘旋。窈(yǎo)冥:即杳冥,极远的高空。

[18]粪田:粪土之田。石光瑛《新序校释》作“卤()田”,即今所谓盐碱地。备参。yàn):鸟名。鹑的一种。

[19]断:判断,裁决。

[20]昆仑之墟:昆仑山下。昆仑,我国西部的著名大山。墟,山基,这里指山脚下。《尔雅·释水》郭璞注:“山下基也。”

[21]暴():同“曝”,晒。鬐():鱼脊鳍。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北。

[22]孟诸:古大泽名。亦作“孟猪”或“孟潴(zhū)”。在今河南商丘东北、虞城西北。

[23]尺泽:小池。《文选》李善注:“尺泽,言小也。”鲵():动物名。身体长而扁,生在山溪中。叫的声音像婴儿,俗称“娃娃鱼”。

[24]瑰(ɡuī)意奇行:指高明的思想和奇异的行为。瑰与奇,互文见义,都是奇异的意思。

[25]超然独处:指超出世事离群独居。

【译文】

楚襄王问宋玉说:“先生大概是有失于检点的行为吧?为什么士民百姓一点儿都不说你好呢?”宋玉回答说:“是,是的,有的。希望大王宽恕我的罪过,让我把话说完。有个在郢都中唱歌的客人,刚开始,唱的是《下里》、《巴人》,都城里能和着他唱的多达数千人;等到他唱《阳陵》、《采薇》时,都城里能和着他唱的有数百人;唱《阳春》、《白雪》时,都城里能和着他唱的不过几十人罢了;到他时而唱高昂的商音,时而唱清越的角音,还杂有流畅的徵音时,都城里能和着他唱的不过几个人了。这是因为曲调越高雅,能够和唱的人就越少。鸟类中有鹏鸟而鱼类中有鲸鱼,鹏鸟搏击九千里以上的高空,越过浮云,背负苍天,翱翔在最高远的天空中,粪田里的鹑,怎么能和它一起判断天地的高远呢?鲸鱼在早晨从昆仑山下出发,在碣石山晾晒它的鳍,晚上在孟诸休息,小池里的鲵鱼,怎么能和鲸鱼一起测量江海的广大呢?不仅仅鸟中有鹏、鱼中有鲸,士民之中也有高下之分。圣人思想高明行为独特,超脱世事而离群独居,世俗之人,又怎么能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呢?”

 

1.19 晋平公闲居[1],师旷侍坐[2]。平公曰:“子生无目眹[3],甚矣子之墨墨也[4]。”师旷对曰:“天下有五墨墨,而臣不得与一焉[5]。”平公曰:“何谓也?”师旷曰:“群臣行赂,以釆名誉[6],百姓侵冤[7],无所告诉[8],而君不悟[9],此一墨墨也;忠臣不用,用臣不忠,下才处高,不肖临贤[10],而君不悟,此二墨墨也;奸臣欺诈,空虚府库[11],以其少才,覆塞其恶,贤人逐,奸邪贵,而君不悟,此三墨墨也;国贫民罢[12],上下不和,而好财用兵,嗜欲无厌[13],谄谀之人[14],容容在旁[15],而君不悟,此四墨墨也;至道不明,法令不行,吏民不正,百姓不安,而君不悟,此五墨墨也。国有五墨墨而不危者,未之有也。臣之墨墨,小墨墨耳,何害乎国家哉?”

 

【注释】

[1]闲居:避客休闲而居。《礼记·孔子闲居》:“孔子闲居,子夏侍。”陆德明释文:“退燕避人曰闲居。”燕,通“宴”。

[2]侍坐:在尊长近旁陪坐。《礼记·曲礼上》:“侍坐于所尊,敬毋余席。”孔颖达疏:“谓先生坐一席,己坐一席,己必坐于近尊者之端,勿得使近尊者之端更有空余之席。”

[3]无目眹(zhèn):底本作“无目朕”,误。今据铁华馆本、汉魏本、四部本改。底本亦有前人改“朕”为“眹”的痕迹。无目眹,指眼睛上下粘合无缝隙。眹,目缝。《周礼·春官·乐师》郑玄注引郑司农云:“无目眹谓之瞽。”孙诒让《正义》:“先郑云‘无目眹’者,盖谓目缝粘合,绝无形兆。”

[4]墨墨:昏暗暗昧貌。《管子·四称》:“政令不善,墨墨若夜。”尹知章注:“言其昏暗之甚也。”《太平御览》引作“默默”,义同。

[5]与()一:参与其一。与,参与。《太平御览》即引作“预”。

[6]群臣行赂,以釆名誉:群臣贿赂人主左右以获取显名令誉。行赂,行贿。采,采获,求取。

[7]侵(jìn)冤:沉冤。侵,通“浸”,沉。

[8]告诉:亦作“告愬”,向上申诉。《吕氏春秋·振乱》:“世主恣行,与民相离,黔首无所告愬。”其义同。

[9]悟:醒悟。

[10]不肖临贤:指不贤之徒居高位统治贤才。临,临其上,即在……之上。

[11]空虚府库:使府库空虚。《类说》卷三引作“府库空虚”。府库,旧指国家贮藏财物、兵甲的处所。

[12]罢():劳累。

[13]嗜(shì)欲:嗜好与欲望。多指贪图身体感官方面享受的欲望。《荀子·性恶》:“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其义同。厌:满足,后作“餍”。

[14]谄谀:谄媚阿谀。谄,底本作“”。“谀”文意不通,今据铁华馆本改。

[15]容容:随众附和。《史记·张丞相列传》:“其治容容随世俗浮沉,而见谓谄巧。”又,《说苑·臣术》:“怀其智,藏其能,容容乎与世沉浮,上下左右观望,如此者具臣也。”

【译文】

晋平公休闲而居,师旷在一旁陪坐。晋平公说:“你生来目盲,你真是昏暗得太厉害了!”师旷回答说:“天下有五种昏暗,但我却连一种也没有。”平公说:“这话怎么说?”师旷回答:“群臣行贿来换取名誉,百姓冤屈沉沉,无处申诉,而君主却不觉悟,这是第一种昏暗;忠臣不被重用,被重用的大臣不忠诚,才能低下的身居高位,不贤之人反在贤人之上,而君主却不觉悟,这是第二种昏暗;奸臣欺上瞒下,使得国家府库空虚,并以他们浅薄的才能,掩盖他们的罪恶,贤人被放逐,奸邪之人成了显贵,而君主却不觉悟,这是第三种昏暗;国家贫穷,百姓疲困,上下不和睦,居上位的人聚敛财物、发动战争,嗜好和欲望无法满足,阿谀奉承之人在身边随众附和,而君主却不觉悟,这是第四种昏暗;治国大道不能昭明,法律政令不能施行,官吏行为不正,百姓不能安宁,而君主却不觉悟,这是第五种昏暗。国家有这五种昏暗而不危亡,那是从来没有的。我的昏暗,不过是个人的小昏暗罢了,对国家又有什么害处呢?”

 

1.20 赵文子问于叔向曰[1]:“晋六将军孰先亡乎[2]?”对曰:“其中行氏乎[3]!”文子曰:“何故先亡?”对曰:“中行氏之为政也,以苛为察,以欺为明,以刻为忠[4],以计多为善[5],以聚敛为良[6]。譬之其犹鞟革者也[7],大则大矣,裂之道也,当先亡。”

 

【注释】

[1]赵文子:名武,又称赵孟。晋平公时(前557—前532年在位)为正卿。叔向:晋大夫,姬姓,羊舌氏,名肸,字叔向,又字叔誉,因被封于杨(今山西洪洞),以邑为氏,别为杨氏,又称叔肸、杨肸。他出身晋国公族,历事晋悼公、晋平公、晋昭公三世。

[2]晋六将军:指晋国的韩氏、赵氏、魏氏、知氏、范氏、中行氏。这六个家族在晋国世代为卿,又称为六卿。

[3]中行氏:晋国有上、中、下三支车军,后又增设中行、左行、右行三支步军,来加强兵力。中行由荀林父率领,后荀林父以“中行”为氏。

[4]以刻为忠:把刻薄伤民认为是忠心。《淮南子·道应训》作“以刻下为忠”,意更晓畅。

[5]计:计簿。这里指计簿所记的收入之数。一说“计”为计谋,指巧诈之计。

[6]聚敛:搜刮、敛取钱财。

[7]鞟(kuò):通“廓”,扩大,张大。《淮南子·道应训》即作“廓”。《文子》则作“广”,其义同。

【译文】

赵文子问叔向:“晋国掌握军权的六家哪一家最先灭亡呢?”叔向回答说:“大概是中行氏吧!”文子说:“他为什么最先灭亡呢?”叔向回答说:“中行氏处理政事,以苛刻为明察,以欺骗为明智,以刻薄伤民为忠心,以收入增多为善事,以搜刮敛财为才能。这就好比把兽皮拉大一样,大是大了,但也是破裂的路径,应当最先灭亡。”

 

1.21 楚庄王既讨陈灵公之贼[1],杀夏徵舒[2],得夏姬而悦之[3],将近之。申公巫臣谏曰[4]:“此女乱陈国[5],败其群臣[6],嬖女不可近也[7]。”庄王从之。令尹又欲取,申公巫臣谏,令尹从之[8]。后襄尹取之[9]。至恭王与晋战于鄢陵[10],楚兵败,襄尹死,其尸不反[11]。数求晋,不与[12]。夏姬请如晋求尸[13],楚方遣之,申公巫臣将使齐[14],私说夏姬与谋。及夏姬行,而申公巫臣废使命[15],道亡[16],随夏姬之晋。令尹将徙其族[17],言之于王曰:“申公巫臣谏先王以无近夏姬,今身废使命,与夏姬逃之晋,是欺先王也[18]。请徙其族。”王曰:“申公巫臣为先王谋则忠,自为谋则不忠,是厚于先王而自薄也,何罪于先王?”遂不徙。

 

【注释】

[1]楚庄王既讨陈灵公之贼:据《左传·宣公十年》记载,陈灵公、孔宁、仪行父和夏徵舒之母夏姬私通,有一次他们三人在夏家喝酒,陈灵公对仪行父开玩笑说:“徵舒像你。”仪行父回答:“也像您。”夏徵舒听到后非常生气,在马棚里埋伏了弓箭手,当陈灵公离席出门行至马棚时,将其射死,自立为陈侯,引起陈国内乱,孔宁和仪行父逃到楚国。次年,楚庄王率诸侯伐陈,杀夏徵舒。贼,指杀害陈灵公的夏徵舒。陈灵公,名平国,春秋时陈国国君。前613—前599年在位。

[2]夏徵舒:字子南,夏姬之子,陈国大夫。

[3]夏姬:春秋时郑穆公之女,陈御叔之妻。据《列女传·孽嬖传》记载,夏姬貌美,曾三为王后,七为夫人。

[4]申公巫臣:姓屈,名巫,字子灵。楚大夫。楚庄王封其于申,故又称“申公”或“申侯”。

[5]此女乱陈国:因为夏姬与陈国君臣淫乱,导致其子杀死了陈灵公,陈国灭亡,因此申公巫臣说“此女乱陈国”。

[6]败其群臣:指孔宁、仪行父出奔。

[7]嬖()女:受宠爱的姬妾。

[8]令尹又欲取,申公巫臣谏,令尹从之:《左传·成公二年》记载,楚庄王伐陈杀夏徵舒后,子反欲娶夏姬,申公巫臣谏以此女不祥,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夏姬。子反乃止。

[9]襄尹:楚国大夫连尹襄老。《左传·宣公十二年》载,连尹襄老在晋楚邲之战中,被晋人射死,尸体也被抢走。

[10]恭王与晋战于鄢(yān)陵:根据《左传·成公十六年》记载,是年(前575),楚恭王因救郑和晋国战于鄢陵,楚军因司马子反醉酒而败。恭王,指楚恭王,熊姓,名审,楚庄王之子。前590—前560年在位。鄢陵,地名。在今河南鄢陵。

[11]襄尹死,其尸不反:反,同“返”,返回。这里指返乡。按,此事与《左传》所记有出入。据《左传》,襄老死于前597年的邲之战,而非前575年的鄢陵之战。

[12]数求晋,不与:邲之战中楚俘虏了晋知庄子荀首之子荀,知庄子射死襄老,不还其尸,欲以交换其子。

[13]夏姬请如晋求尸:根据《左传·成公二年》记载,申公巫臣唆使夏姬请求回到郑国迎受襄老的尸首,并且让郑国人召她回去。

[14]申公巫臣将使齐:根据《左传·成公二年》记载,晋国联合鲁国和卫国讨伐齐国。楚恭王即位后,将在这年冬天讨伐鲁国,以救齐国,恭王叫申公巫臣出使齐国,并把出兵之日告诉给齐国。

[15]申公巫臣废使命:根据《左传·成公二年》记载,申公巫臣出使齐国,将全部家产都带走了,到了郑国之后,叫人将送往齐国的聘币送回楚国,自己则和夏姬一同逃到晋国。

[16]道亡:在途中逃亡。即《史记·高祖本纪》“徒多道亡”之义。

[17]徙:流放。

[18]先王:指楚庄王,春秋五霸之一。

【译文】

楚庄王讨伐谋杀陈灵公的贼臣,杀死夏徵舒,得到夏姬后很是喜欢其美貌,准备亲近她。申公巫臣进谏说:“这个女人祸乱了陈国,败坏了陈国的很多大臣,像这种淫乱的女人是不可亲近的。”楚庄王听从了他的话。令尹又想要娶夏姬,申公巫臣又劝阻,令尹听从了他的话。后来襄尹娶了夏姬。等到楚恭王和晋国在鄢陵开战时,楚国战败,襄尹战死,他的尸体被晋国得到没有运回来。楚国多次请求晋国归还尸体,晋国都不给。夏姬请求去晋国要回尸体,楚国正要派夏姬去时,正赶上申公巫臣将要出使齐国,他私下里劝说夏姬,和她谋划好一同逃离楚国。等到夏姬出发后,申公巫臣放弃了出使齐国的使命,中途逃亡,跟随夏姬来到晋国。令尹打算流放申公巫臣的家族,就对楚王说:“申公巫臣曾劝说先王不要亲近夏姬,现在他不执行出使齐国的使命,和夏姬逃到晋国,这是欺骗先王。请您允许我流放他的家族。”楚王说:“申公巫臣为先王的谋划是忠心的,为自己的谋划却不是忠诚无私的,这是他为先王考虑得多,为自己考虑得少,他对于先王有什么罪过呢?”于是就没有流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