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座城市的季节河离城区不远,但是站在季节河的边上,四下里望去,就是一片十分荒凉的景象。到处都是令人悲哀的戈壁荒滩,没有多少人,也没有动物奔跑的痕迹,没有什么绿色,只有一种褐黄色在大地上铺展。
季节河,顾名思义,就是在一年中的某些季节里,这里才形成了河流。一般在夏天来临的五六月份,远处的天山上的冰川融化了,这条季节河就形成了,河水滚滚向东,河水是黄色的,就像是上游发大洪水了一样。
在河床上,每一次洪水过后,都会留下淤积的沙子,那是值钱的沙子,被正在盲目扩大的城市建设需要着。
而一些从内地来的盲流,那些年就在河床上筛沙子,吴成就是那些筛沙子的像蚂蚁一样蠕动的盲流当中的一个。
他在河滩上仿佛是突然出现在西北偏北的荒芜的景色中的。
吴成又一次跃上河堤,抑制住悲凉,咽下一口发咸发涩的浓痰,那痰像一疙瘩火,顺着吴成的喉咙一直烧了下去,他突然感到一阵窒息,就仿佛是心脏被烙铁烫焦卷了皮一般的痛苦,两滴老大的泪珠像珍珠一样从他发涩的眼角疾滚出来。
他张了张口,想骂一句什么,喉咙哽得发疼,他又憋足了劲想骂一声什么,却只憋出一个闷闷的屁。
生活!吴成的脑海里五颜六色的冰凌花上下翻飞,他感觉到浓烈的屁在裤裆里荡漾开来,消散开来,他用手用力擦了擦红色的眼睛,抑制住悲伤,愤愤地放眼望去。
四天以前突发的洪水此时又突然不见了。一里宽的河床上聚满了略略有些潮湿的黄沙,向天空呈现着放荡之后的松懈。早晨的风凉得发麻,一股股顺着他的脖子往里钻,最后在他的腋窝里旋了一个圈儿。
吴成感到眼睛又酸涩起来。不,不能掉眼泪,我还得活下去,活下去。吴成低低地咆哮了一声,那声音就像荒野上无家可归的狗发出来的。生活!狗日的生活!我得活,他想,他跳下岸堤,向前疾跑着。他可以感觉到他身上多日未洗而产生的异味在他的身后拖成的一条线,就像狼走路时流下尿臊气一样。或者,他感觉到自己更像一条狗,一条一无所有的狗。突然他跌倒了,双膝立刻砸进沙土。他探出双手,用力在沙土中挖了挖,颠动着举起一捧沙子。
那沙粒均匀而细小,闪亮亮用嘲笑的眼睛看着他。他清楚这就是能给他带来好运的沙子,值钱的沙子,可他明白一发洪水就又完了,狗日的洪水又将冲垮他的肥皂泡一样不实在的想法。
慢慢地他愣住了,任凭那细沙从他的指缝间无声地滑落下去,就像四天前的夜里他的刚出生的儿子和共患难的老婆突然被浆红色的水掩埋了一样轻松。远处的大桥巍然耸立,向天空辐射着傲然。
我要是能像大桥一样该多好,可我没有力量承受生活的重压了,他想。一声长长的仿佛在召唤什么的火车汽笛声碰撞着他的思绪。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一列黝黑的长龙一样的火车,隆隆向东开去,蓝得冰凉的天空中飘过一道黑色的烟。他知道那火车是往关内开的,他坐上那车是可以到家的——他的远在中原的伏牛山区的家。可他知道,他已经无所谓家了,因为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感到自己骤然间陷入了一个庞大的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
你一直想发财。1982年你二十二岁,结婚两年了,有一个一岁的女娃。你是一个农民,你祖宗八代全是农民。每天你干农活的时候都经过你家的墓葬地,那里躺着你的爷爷奶奶和曾祖父曾祖母以及所有的已经死去的家族成员。
你知道再过几年十几年你也像他们一样进入辉煌而又死寂的黄土堆了。可你觉得那样太他妈窝囊,你老想干点什么。这时候改革了,世道变得真快,你想,世道变得真快,看看村里的老百姓眼看着吃饱了肚子,眼看着他们盖起了房子,置起了各种家具,有的还添了电视机、录音机你就眼热。
你每天晚上躺在老婆酥软的怀里时就想着要发家,因为你每天听着自己血管里澎湃着年轻的热血的喧响就不是滋味。老婆玉珍又在你怀里获得了快感般地呻吟着,而后你就厌恶地推开她,给她一个后背。因为是她总给你生丫头,头一个丫头是你在家里亲自接生的,为的是如果是个女孩你就溺死她。
你忐忑不安,满头大汗地从老婆肚子里拽出你头一胎娃子,可你往那个湿漉漉的家伙的下体扫一眼你就心凉了:小家伙少了点东西,少了点男人的那东西。你老婆在像杀猪般嚎叫过后昏死过去了,你的手抖得厉害,因为你的心中正泛着暗色的污水,你在对自己说:溺死她!溺死她!
你的眼睛突然放起了黑光,你几下子就把小东西放进早准备好的尿盆里,小东西上下翻腾了一会儿就不动了。刹那间你的脑海里雷鸣闪电,脑门上汗流如雨,你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那儿直到你老婆醒来之后明白了这一切发疯地跟你撕扯。一年后你老婆又生了,还是个女孩,这次是在公社卫生院生的,也就是现在已一岁的这个,你还想生,你非得要生一个男孩。可你家的劳力不足,你爹死了之后你娘就跟你住在一起,你一家四口三个都是女的。
与你家相距三十米外住着同村的王来顺一家。他比你大两岁,他那玩意儿就像是弹无虚发的驳壳枪,和他老婆连着生了三个儿子,叫你羡慕得要死。你恨自己不争气,你白天打老婆,夜里折腾你老婆,可还是无济于事。你亲眼看见王来顺为了三个儿子落了好几千罚款而满不在乎的样子。
当时你恨不得冲上去撕碎他那张脸。你不相信命,你知道当今发财的没有多少是靠正道来的。你不信你没本事,包括生儿子,包括置家具。你为娶这个老婆花了三千块,到如今你越来越觉得这太他妈的亏了。三千块买来一头不会下崽的母猪!你愤愤不平地想,听着血管里澎湃着血浪,长长地叹息着。你感到生活的阴云,正好罩着你的头顶、你一家人的头顶长久不散。
洪水到来的那一天,吴成趁着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又支好了筛子,准备接着干了。吴成举起一把军用铁锨,用力地仇恨般铲下去,沙土像肉体般蠕动着,被铁锨铲出一铲褐色的内脏。吴成用力向筛子上一扬,一阵“唰啦啦”响过,筛子下落下了一层黄金般的细沙。
阳光猛烈地从天山博格达峰后面喷泻出来,刺得吴成浑身又麻又痒。他一下又一下地使劲往筛子上扬着沙土,周围的雾霭正在升浮,在半空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黑色的太阳移到中天的时候,在吴成的筛子下已出现了坟堆般大小的沙堆。他感到了一丝欣喜,但继而他的眼里又冒出了凄凉的火花: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死在这坟一样的沙堆里的。
肚子里突然有几个青蛙哇哇大唱起来,顺着吴成的脊背直往上蹿冷气,他把手中的铁锨一掷,垂头向自家那地窝子走去。
天空之下,沿着河岸连绵而去的全是盲流们的地窝子,像一座座生命的暗堡,抵挡着生活的进攻。
他的脚踏在沙地上,沙土黏而潮湿,吴成感到自己仿佛是在踏着黏稠的尸体前进,他骤然感到恶心。接下来他又走过了石滩……拳头大小的鹅卵石花花白白,在他的眼里浮现。
等到跃上河堤的时候,他才猛然觉悟,他的地窝子已经同他的老婆孩子一同坍塌了,完结了。他颓丧地喘着气,望着中午灼热的阳光下的季节河。
坟墓般的地窝子们在向天空喷吐着乌黑的语言,和他同命运的盲流们都在吃午饭了。他转身,眼睛里的泪水在哗哗地唱着歌。他又重新回到那个沙堆边,取下铁锨,向河对岸的树林走去。
他走到一片花草茂盛的地方,用力挖了起来。令人奇异的是,这里的老鼠都长得非常大,有的几乎跟猫差不多。这一片草地上洞穴密布,他测准了方位,堵住了几个洞口,就迅速地挖了起来。
突然两个大黄鼠从洞穴中跃出来,它的眼睛里蓝色火花直冒,因为它们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他用力地用铁锨拍打着,三铁锨就把在草丛中乱窜的老鼠拍死了。
死鼠的腥气扑鼻,像胎盘一样叫他感到恶心,感到神志昏迷。他把两只战利品捡起来,扔到一边,又挖了起来,挖到第十三铁锨,挖出了五个粉红色的小老鼠。小老鼠粉嫩,可爱,通体透明,叫他心花怒放。
一堆火升了起来,一根粗铁丝上串着黄鼠一家七口,在火中滋滋叫着,一阵阵恶臭夹杂着奇香冲天而起,在火焰中升腾。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人类本有的急不可耐的食欲,往吱吱冒油的烤鼠身上撒了盐巴,他急速地把手中的铁丝翻转着。
他急不可耐地用中指和食指夹住一个小的烤焦的老鼠一拨,一阵炙烫叫他的指头惨叫一声,焦黄油亮、奇香奇臭无比的小老鼠扑嗒一下掉到了火上,升腾起一团暗色的火苗。他大骂了一声,又用食指夹了一只通体油亮焦黄的小鼠,一揪,丢进了嘴里,有一种温热的腥香。骤然间在他的脑海里掠过了他溺死的从老婆肚子里拽出来的血淋淋的小家伙的样子——那小东西同这老鼠一样可爱又可恨。
他大口地嚼着鼠肉而心中却在想着吃着女儿的尸体,胸膛里一只巨钟咚咚地响着。后来他顾不了那么多了,肚子里的青蛙在经过了第一只奇香奇臭的老鼠肉的冲击后,越发不可止地大叫起来,他风卷残云般消灭了其余的五只老鼠。
现在,老鼠一家七口安然地居入了他的肚子。而明天,它们会变成一团黑稀的黏稠物从他的大肠中喷泄出来。人也一样,被时间的大肠消化、排泄成废物,人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像一堆大粪一样消散在历史的无可奈何的回声之中。
枯河道之上,浮动着一层波动着的蜃气,吃了东西,胃部的血液在聚集,他感到了疲乏,就像条蛇蜷缩在树荫下了。
这个时候你突然想起了新疆这个地方。那里有你的姑姑一家,你一想到这额头就冒蓝色的火花,你欣喜地同老婆玉珍商量到新疆生孩子,那里简直就像金矿般向你招手,你心急火燎地变卖了一些家具,带着女儿和老婆玉珍坐火车千里迢迢来到了塞外新疆。
但是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你姑姑一家并不欢迎你,一开始就把你们安排到装煤炭的小房里住,每天你都到离姑家两公里外的这条季节河筛沙子,而每天你和老婆必须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姑姑家吃饭。
姑姑、姑父待你还可以,但姑姑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也就是你的十八岁的表弟和十四岁的表妹,整天挑你这个乡下人的刺儿。
你姑姑家住在天山北麓的一座中型城市里,这座城市里人的生活水平比较高,每天都可以吃上牛奶,各种肉食,就像你心中的天堂。但自从你住进姑姑家这一切都变了,你每天都得吞咽土豆汤和馒头,当然这对于你无所谓,你每天晚上劳累完回到家中,同表弟、表妹、姑姑、姑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表弟这个高中生却提醒你,你的脚太臭了。他第三次提醒你的时候你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到星光之下,头高高地扬起,悲凉的河流在你的心中流淌。
你就和玉珍搬到河坝——那里沿河十几公里住着无家可归的盲流,许多人的情况跟你相同。你在那里学着他们的样子搭了一座地窝子,从姑姑家拿了一些必需的生活品,你就开始大干了。
筛沙子是一个挣钱的活儿,一立方沙能卖七八块,你一天能挣一二十元钱,除去交税,你每月可得三四百元钱。
你心中非常高兴,又开始进行生儿子的艰巨战斗:翻看了许多“科学生男法”,同玉珍进行了实验。后来你老婆果然怀孕了,秋天的时候她的肚子像面鼓一样,你既高兴又忐忑不安,一方面又加紧地干着。
盲流们互相之间有联系也有仇恨,为了争地盘,抢车子,你不知打了多少次架,腰上被铁锨砍了多少次,可你最终没有倒下去,原因就是你想要一个儿子,你活着一辈子只为要一个儿子,你琢磨这世界中的一切是不是都不对劲了。
吴成一觉醒来,感到阳光的金针在刺着他的眼皮,他使劲睁开眼,看见枯河在下午暴烈的阳光中死一般寂静,腥热的风吹拂着他干裂的脸,脸上一层黑皮已翘了边儿,生疼生疼的。
吴成抄起铁锨,感到老鼠一家七口的热量已从每一个毛孔中散放出来,他又跳进了枯河,脚踩着哗哗干响的砾石,走向自己的领地。
他使劲地挖着,沙子被扬起,被筛子过滤,成为细而匀称的沙粒。太阳安静地在空中移动,时间在悄悄凋落,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慢慢衰弱了。
猛然他感到铁锨之下触到了什么东西,他愣了一下,琢磨了半天,就又用力挖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挖着,慢慢地挖出了一个死人的骨架。他吸了一口冷气,紧张地继续挖着,最后,一个坐着的死人骨架完全地显露了出来,骨髅深幽的眼窝正对着他,牙齿排列得很整齐,双手放于膝,样子既安详又痛苦。他不知是祸是福,颓然地坐在地上,看着对面的骷髅。这时候江苏人刘老倌从远处走了过来,他五十多岁,人很不错,刘老倌大声地喊:你怎么了你……
刘老倌也吓了一跳,他走过来仔细地端详骷髅,见骷髅的眼窝里积着乌黑的水。他的身架子上挂着丝丝缕缕的衣服炭化后的痕迹。刘老倌抄起铁锨,又挖了开来,一边挖一边往筛子上扬——他想着能挖出点儿稀罕物。挖到第八铁锨的时候,一只闪着金光的圆形东西从筛子上滑落下来。
刘老倌和他都惊喜地扑了过去,刘老倌抢先抢到手里举起来,两颗脑袋像两只争食的狗,仔细端详着,发现竟是一枚勋章。刘老倌恍然大悟:这条河在四十多年前曾经开过一战。我看这骨头是盛世才和苏联红军打仗时……
他们又都沉默了,他们都闻到了一股股战争的硝烟正从时间深处翻腾上来,一阵阵血腥扑鼻而来。他们痴呆呆地看着在眼前斜阳映照下一览无余的枯河道……
今年四月,一开春,你老婆就在地窝子里给你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你高兴得差点都傻了。
你拿出一百元请了平时打了不少交道的盲流哥儿们大吃了一顿,那一天在你眼前,一炷香火悠然闪现,你知道那祖宗的香火又续上了,你好不开心,一方面买了许多营养品慰劳玉珍,另一方面又像牛一样大干特干。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八月。你打算两个月后,就“得胜回朝”了。
可就在四天前,那一天晚上你眼前那一炷香火忽隐忽现,断断续续,你没有想到那是恶兆。
那天的半夜之中,一声巨响,你在惊惶万分的情况下就被一股水卷了出去,但那地窝子转瞬之间把你老婆、女儿和小儿子一块给砸进去了。
肆虐的洪水冲荡着一切,差点把你也淹死了。你被洪水冲了好几里才得救。后来,你跌撞地冲到地窝子那里,挖出了三具肿胀的尸体……
月亮湿漉漉地升了起来,跟过去一样阴冷,这个地方昼夜温差二十多度,他打算趁夜里多干点儿。他的脊背像月光下泛着青铜的光。
忽然,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种声响,这声音很阴险,在他的耳膜深处跳荡、回旋。吴成感到毛孔都大了,他循声望去,什么都没有发现,满河的圆圆的砾石在月光下变得呆头呆脑,当吴成猛然转身发现了月光下银蛇般涌来的大股水流时,这才明白了,又一次洪水到来了。
吴成的眼里喷着红色火花。他握紧了铁锨,退后几步,站到高处,那洪水忽地扑到了吴成近旁,一眨眼就把干了一天筛出的沙子一卷而光。他虎吼一声,像张飞一样凶猛地杀入了洪水的战场,用力劈砍着阴险的洪水,洪水溅起的黏稠的浆汁溅满了他的全身。
他哈哈大笑大骂着与洪水作战,大叫我要和你大战三百回合!但是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洪水在涌来。渐渐地他开始下陷了,像一座沉降岛,缓缓地没入了血红血红的泥浆中,不见了。留下了泥浆之上咕咕嘟嘟地喷着血红的气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