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名叫竹中时雄。

三年前,第三个孩子开始在妻子腹中孕育,新婚的快乐早已消散殆尽。他已对世上的繁忙工作失去了兴趣,也没有勇气去为毕生的大作倾尽全力,日常生活单调乏味——早晨起床,上班,下午四点回家,一如既往地看到妻子的脸,吃饭,睡觉,他对这样的生活彻底厌倦了。频繁地搬家也不开心,跟朋友聊天依然乏味,搜寻外国小说来读还是无法满足。唉,就连庭院里树木繁茂、雨水滴落、花开花谢这些自然事物,也让他感到平凡的生活变得越发平凡,他寂寞到无处置身的地步。走在路上经常看到年轻美丽的女子,他痛切地想,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开始一场新的恋爱。

三十四五岁,实际上这个阶段谁都会感到烦闷,在这个年龄段常有跟下贱女人鬼混的事情,说到底也是聊以慰藉这种寂寞。世上与妻子离婚的人也以这个年龄段居多。

每天早晨,在上班路上他都会邂逅一位美丽的女教师。那时候,与这个女人的相遇成为他日复一日惟一的快乐,他让各种各样的想象围绕着这个女人随意驰骋。确立恋情,带她去神乐坂附近的小旅店,秘密地偷欢会怎么样……背着妻子,两人一起到近郊散步会怎么样……不,岂止如此,那时妻子正怀着孩子,她意外难产死去,之后就把这个女人娶回家会怎么样……能不能做到毫不介意地将她纳为继室呢,他边走边想着这些事。

他收到那封信恰值那一阶段,信中充满了崇拜之情。写信的是神户女子学院[1]的一个女学生,出生在备中[2]的新见町,是他作品的崇拜者,名叫横山芳子。提起竹中古城,他写的小说优美典雅,在社会上多少有些名气,迄今为止也收到过不少来自各地的崇拜者、仰慕者的信件。有希望帮助修改文章的,有请求收为弟子的,他不可能一一理会。因此,尽管收到了这个女子的来信,但他并没打算回复,也没有产生好奇。但是,一连收到三封同一个女子的热情洋溢的信,终于使时雄不能不注意了。据说她十九岁,从来信的遣词造句看,她的表达技巧令人惊异,信中传达了无论如何也想成为老师的入门弟子,终生从事文学事业的迫切愿望。字迹肆意而流丽,很像出自时髦女子之手。他的回信照例是在工厂二层的那个房间里写的。那天,对于每日的工作任务——地理,他只写了两页就作罢了,却给芳子寄出了长达数尺的信。信中条分缕析地说明了女性从事文学工作的不妥、从生理来说女性必须恪尽母职的理由,以及以处女之身而成为作家的危险等等,又说了几句训斥的话。这样一来引起她的反感也就让她死心了,时雄想到这儿微微一笑。然后,他从书柜里找出冈山县的地图,研究起了阿哲郡新见町的位置。从山阳线沿着高粱川的河谷逆流而上十几里的深处就是新见町,一想到在这样的山沟里竟有如此时髦的女子,不由得令人心生眷恋,时雄仔细地查看了周边的地形、山脉、河流等等。

时雄以为这下不会有回音了,谁料恰恰相反,第四天收到了更厚的一封回信。在划着蓝线的西洋纸[3]上,是用紫色墨水横向书写[4]的细细的字。三页的信中反反复复地写着,请不要弃而不顾,一定要将她收为弟子,只要求得父母的允许就到东京来,进入合适的学校,全心全意、认认真真地学习文学。时雄不能不为她的志向所感动。即使在东京——即使是女子学校的毕业生,也并不懂得文学的价值,而来信的字里行间却显示出对文学的充分理解,时雄立即回信认下了这个学生。

从那以后,时雄又多次收到了来信和文章。尽管文章还有幼稚之处,但自然流畅,在时雄看来大有发展前途。随着书信往来,他们越来越了解彼此的性情,时雄开始期待她的来信。有时候时雄想让她寄张照片来,在信的一角用小字写上了,接着又把它黑黑地涂掉了。对于女性来说,姿色这种东西是绝对需要的。容貌丑陋的女人即使再有才华,男人也不会跟她交往。时雄从心底里觉得,终归是想搞文学的女人,肯定没有什么姿色,不过还是希望她能看得过去。

翌年的二月,芳子得到父母允许,在父亲的陪伴下造访了时雄的家。那天,正是时雄第三个儿子出生后的第七天[5]。客厅的隔壁就是妻子坐月子的房间,妻子听前来帮忙的姐姐说女弟子容貌秀美,感到十分烦恼。姐姐也担心,把那么年轻漂亮的姑娘收为弟子是想干什么呢。时雄坐在芳子和她父亲对面,详细地说明了作家的境遇和目标,并且就芳子的婚姻问题先询问了她父亲的想法。芳子家在新见町也是数一数二的富家大户,父母都信奉基督教,尤其母亲是一位虔诚的信徒,曾经在同志社女子学校学习。身为长子的哥哥曾留学英国,回国后成为一家国立学校的教授。芳子从新见町的小学毕业后,很快就去神户进入了当地的女子学院,在那里度过了十分新潮的女校生活。与其他女校相比,基督教的女校在文学上是完全自由的。那一时期,正值政府出台了禁止阅读《魔风恋风》[6]、《金色夜叉》[7]等文学作品的规定,不过在文部省还没干涉之前,只要不是在学校里,阅读什么都无妨。在学校附属的教会,芳子体味到了祈祷的神圣、圣诞夜的乐趣、树立理想的美妙,加入到了抑恶扬善的群体当中。尽管刚到女校的那段时间,芳子也痛切地感到对母亲的依恋和对家乡的怀念,但很快就彻底忘却了,开始感受到女校寄宿生活的无限乐趣。不给做好吃的南瓜,就往桶里的米饭上浇酱油来戏弄厨师,看到宿舍里怪僻老太太的脸色,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地说她坏话,在这样一群女生中间,怎么可能像在家中长大的少女那样单纯地看待世界呢?向往美好、树立理想、爱慕虚荣——芳子在不知不觉中耳濡目染了这些风气,兼具了明治时代女学生的所有长处和短处。

时雄孤独的生活至少因芳子的到来而打破了。往昔的恋人——如今的妻子,虽然毫无疑问他们确曾是恋人,但如今已经时过境迁了。四五年来,女子教育日益勃兴、女子大学纷纷设立,女性束庇发、穿绛紫色和服裙裤,已经没有人还为跟男性并肩走路而害羞。在这样的时代,妻子仍然梳着旧式的椭圆形发髻[8],迈着鸭子一样的细碎步子,除了温顺与贞洁之外一无所有,忍受这样的妻子在时雄看来无比可悲。走在路上,看到别人带着漂亮而时尚的妻子一起亲昵地散步;拜访友人时,又见年轻的妻子来到席间应对如流地活跃气氛。然而自己的妻子呢,对自己费尽辛苦完成的小说无意阅读,对丈夫的苦闷烦恼漠不关心,只要把孩子养好就心满意足,面对这样的妻子,时雄无法不发出孤独的喊叫。如同《孤独的人》中的约翰内斯一样,他不能不感到妻子这个人物毫无意义。他的孤独,因芳子的到来而打破了。时髦、现代而美丽的女学生,像仰慕世上的伟人那样“老师!老师!”地叫着,谁能不为之动心呢?

最初的一个月,芳子暂时借宿在时雄家。清脆的声音,娇艳的身姿,与迄今为止时雄那孤独、寂寞的生活形成了何等鲜明的对照!芳子帮着刚坐完月子的妻子编织袜子、围巾,缝制衣服,逗孩子玩儿,她那充满活力的态度让时雄感到仿佛又回到了新婚时刻,每当走近家门就不由得怦然心动。门一打开,玄关处就会出现那张美丽的笑脸和婀娜多姿的身影。以往到了晚上,妻子就和孩子们一起姿态不雅地沉沉睡去,六张榻榻米的房间里油灯徒然地亮着,反而更增加了寂寥清冷。如今无论多晚回到家,灯光下都是一双白皙的手在灵巧地用棒针编织,膝头则是色彩鲜艳的毛线球!欢快的笑声在牛込[9]深处的篱笆矮墙里回荡。

但是过了不到一个月,时雄就意识到不可能让这位可爱的女弟子这样一直住在家里。顺从的妻子并没有表示异议,也没有显露出反对的样子,但她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无限的欢声笑语中弥漫着无边的不安。时雄知道妻子的娘家亲戚们正把这件事当作一个问题在调查议论。

时雄在反复地苦思冥想之后,让芳子投奔了妻子的姐姐——一个靠抚恤金和经营裁缝店生活的军人遗孀,同时让芳子从妻姐家到麹町的一家女子私塾走读。

注释

[1]位于西宫市冈田山的神户女子学院大学的前身。1875年由美国传教士开设于神户郊外,作为自由开化的女子学校而闻名于日本关西地区。

[2]日本地名,即现在的冈山县西部地区。

[3]西洋纸是以纸浆为原料、用抄纸机制造的纸,因从西洋传入而得名,与日本传统工艺的“和纸”(わし)相对。

[4]传统的日语是纵向书写,横向书写是当时的新风尚,另外,紫色也是当时流行的墨水颜色。

[5]日本有在婴儿出生后的第七天举办仪式进行祝贺的习惯,称为“御七夜”。

[6]《魔风恋风》,小杉天外(1865—1952)于1903年开始创作的青春小说,最初连载于《读卖新闻》,二战之后收入“岩波文库”,曾一度绝版。

[7]《金色夜叉》,尾崎红叶(1868—1903)于1897年开始连载的长篇小说,尚未完成作者就去世了。

[8]原文为“丸髷”(まるまげ),日本已婚妇女盘在头顶上的椭圆形传统发髻。

[9]地名,位于东京都新宿区东部,是住宅及文教地区。